冠冕唐皇 0470 唯情不可恃,滿朝非君子

    李潼自大業門返回仙居院的路途中,聽此前跟隨李昭德等一起行動的楊放講述一遍豆盧欽望與武三思伏誅的過程,心中不免暗嘆一聲。

    自此之後,他這個姑姑的存在感將會是時局中任何人都不能忽視的了,一定會在接下來的秩序重建中佔據一個重要位置。

    同時他腦海里也迴蕩起他姑姑那個問題,他甘心嗎?當然不甘心!

    事實上,當他強迫、鼓動李昭德等人南去誅殺豆盧欽望時,心裏也不乏期待。希望豆盧欽望能夠頑強一些、希望南省這場亂鬥鬧得更狠一些。

    最好雙方能夠勢均力敵,打出真火,如此一來,他便有足夠理由引北衙之眾前往南衙定亂,定功於一役!

    但事實證明,這也只是他的妄想。

    謀事那兩人,李昭德強勢果決,狄仁傑縝密周全,儘管豆盧欽望恃其權位、鬧出的亂子讓這兩人都無從應對,但當引入太平公主這個破局契機時,他們仍然能夠確保局面不失控,沒給李潼留出更大的操作空間。

    這些老傢伙們,一個比一個狠,豆盧欽望此夜的鬧騰雖然是作大死。但李潼真正感受到的殺意,還是來自於李昭德這個表面上跟他能夠保持同一步調的人。

    在大業門前李昭德所提出的兩個建議,無論是讓李潼親自南下誅殺豆盧欽望,還是請皇嗣南下,其中都包藏着滿滿的惡意。

    特別是前一個,如果李潼在控制住北衙後自覺志得意滿、從而放鬆了心防,聽從李昭德的建議去南省抖一把威風,那麼他的死期也就不遠了。

    政事堂作為朝廷百司之首,自有其莊嚴性所在。無論李潼出於什麼樣的理由,以北衙之眾沖入政事堂捕殺宰相,接下來都會讓自己站在朝臣們的對立面,哪怕他在事變後能夠登基為帝。

    至於狄仁傑,之所以對李潼沒有太強的惡意流露,那是他不具備這樣的力量和機會。起碼關於將豆盧欽望引入事中這一點,張柬之究竟是憑其剛直而自作主張,還是受了狄仁傑的暗示,同樣值得深思。

    但無論如何,豆盧欽望既然已經死了,這些人各自虎狼之念也就不重要。反正接下來,要面對他們的又不是李潼。

    其實追論根本的話,朝臣們各懷鬼胎,倒也不能怪他們全都不安好心,沒有忠君思想。本身大唐立國便有胎病,從高祖立國,御下手段便是威大於恩,這也是南北朝大亂世以來,君王不得不採取的防範姿態。

    而武則天主掌國政之後,皇權與臣權的矛盾又變得空前尖銳。無論是為君還是為臣,都很難長期保持一個立場堅定不移。

    如李昭德雖然有直懟皇親、打殺酷吏的剛猛,但也有向薛懷義這種幸臣低頭的妥協。至於狄仁傑做的妥協那就更大了,武周后期如果不是他及時轉變立場與態度,李顯說不定都回不來。

    別的不說,這些人真的支持太平公主誅殺豆盧欽望,也絕不只是受困於李潼的逼迫那麼簡單。他們雖然支持皇嗣復位,但是通過幹掉豆盧欽望這件事,也給皇嗣一個下馬威。

    接下來就算他四叔李旦成功復位,想要處理好跟這些虎狼之臣的關係,那也難着咧。如果處理的不夠巧妙,仍然也只是一個傀儡,只不過換了一個地方被囚禁而已。

    此前李潼直言,不願意見到李昭德他們成為自己的裴炎,所以並不強爭尊位。

    裴炎在歷史上是以一個跟武后鬥爭、主張睿宗親政的忠臣而存在,但事實上又哪是那麼回事。裴炎如果一心為大唐,他會幫着武則天連着搞掉倆兒子,然後到了李旦的時候便一反前態,對大唐忠心耿耿?難道李旦是他兒子?

    說到底,此前搞李賢是為了上位,廢了李顯是為了鞏固權勢,到了李旦時期,借着徐敬業造反這個契機,自覺得已經有能力跟武則天掰掰腕子了,結果被掰折了,順便連累了盟友程務挺等人。

    豆盧欽望鬧了這一通,在其伏誅的事後看來,倒也並非全都是壞事,起碼是將南省這種派系林立、矛盾重重的現狀給揭露出來。

    反觀北衙,則在殺了一個武攸寧之後,局勢瞬間就穩定下來,就算內部還有什麼隱患,也都隱而不露。

    李潼一邊雜想着,一邊抵達了仙居院外。眼下的仙居院,仍是兩層防衛的局面,及至李湛等人迎上來,李潼讓人將三個武家王並豆盧欽望的首級一併裝在箱籠中,示意鄧萬歲將之送入仙居院中。

    此時的仙居院內殿裏,巨燭彩燈統統燃起,照耀得整個殿堂如白晝一般,但儘管光線充足,卻仍顯得空洞蒼白。

    武則天冕服整齊的端坐在殿中,腰背挺得筆直,兩手虛扶御案,眼中自有一股懾人的光芒閃爍。

    御案兩側充當護衛的,乃是幾十名健壯婦人,此時那些婦人們也並非衫裙打扮,而是身披皮甲,各持刀劍器杖,隨時都可投入戰鬥。

    在內殿下方,以雍王太妃房氏為首的一眾女眷們深跪在地,保持這個姿態已經很久。

    「還是不肯說?你們以為那小兒控住玄武門,便大勢在握,能夠將你們搭救出來?」

    武則天又冷哼一聲,隨手一指房氏,冷笑道:「那小兒與你,可是全無血脈的親情,但他卻是朕的孫子!天家婦人,朕所殺不只一個,是絕情嗎?不,是你們、你們自尋死路!朕的兒孫,全都是被你們這群滿腹邪計的婦人教養敗壞!」

    「妾德才庸劣,不配天恩,唯死而已!」

    房氏這會兒語調已經變得乾澀沙啞,聽到這斥罵聲,只是生硬作答。

    這樣的回答,在過去這段時間裏,武則天聽得已經不止一次,此時再聽一遍,神情也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

    而她將這些婦人召入殿中嚴審,其實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想獲取到什麼樣一個答案,或者是為了消磨時間,或者是想通過這些婦人驚恐表現來確定自己仍然威嚴十足。

    正在這時候,又有宮官趨行登殿,道是代王有物進獻,身後有兩名宦者搬抬着那個箱籠。儘管箱籠內外都覆層錦,但仍有血水滴落下來。

    武則天眼見到這一幕,心中已經有所猜測,抬手示意宮官打開箱籠,將裏面那四顆人頭依次取出。那四顆人頭雖然已經被沖洗乾淨,並沒有太過血腥,但就這麼擺在殿前,那畫面仍然詭異恐怖。

    「好、好啊!是朕的佳孫,心狠、手辣!」

    視線依次在那幾顆人頭上划過,武則天喃喃自語,深陷的眼窩中有水霧泛起。


    她扶着御案站起來,緩緩步下殿階,抽出一直握在手中的短刀,行至那跪在地上的一眾女眷面前,聲音也變得空洞飄渺:「慎之獻朕重禮,朕該有所回賜。哪個是好?」

    此言一出,殿中群眾俱都齊齊色變,厙狄氏等女官們更是伏地叩告道:「陛下,慎重啊……事已至此,唯速召代王入殿……」

    「你們說的對,朕險些忘了,如今勢不在朕,該要問一問代王。那就請華陽夫人出問代王,他要用何人性命償朕失親之痛?」

    武則天見女官們叩告求情,臉上閃過一絲自嘲苦笑,然後指着厙狄氏冷聲道。

    「陛下……」

    厙狄氏聞言後還待再勸,然而武則天卻頓足厲呼道:「速去!」

    於是厙狄氏只能匆匆出殿,行至仙居院門外,將聖皇所言轉訴代王,見代王神情一變,厙狄氏連忙又說道:「陛下半生都是威福在握,驟逢此變,難免、但陛下並無加害之心,否則,太妃、王妃等恐已不活,請殿下慎重作答。」

    李潼聞言後點點頭,沉吟片刻後才說道:「請夫人歸告陛下,此夜弄事,驚擾聖駕,臣慎之一身領罪。此身若不容於情,亦不足惜,登殿訴事之後,生死認領!」

    他也沒有槓精附體、抖機靈的回答他們李家幾百條人命,難道還不足償還武家這三個蠢貨?

    他奶奶眼下正是心態失衡,這麼問他,也是不確定他之後會以何種態度對待,他若真要強硬作答,就算現在衝進去,可能也只有給家人們收屍的份。

    厙狄氏聽到這話後,重重點頭,然後便快速返回內殿中,將代王所言如實轉訴聖皇。

    武則天這會兒已經又回到殿中端坐,聽到這話後,原本挺直的肩背肉眼可見的速度鬆弛下來,抬手指了指房氏等人,語調中也終於透出一絲虛弱:「將這幾人暫押後殿,着代王登殿來見。」

    及至厙狄氏再來傳告聖皇旨意,李潼並沒有急於入內,而是轉頭看了一眼率隊於此的鄧萬歲,鄧萬歲入前一步,將佩刀解下,兩手平舉向前,並沉聲道:「聖命遣用,職責所在,抗拒失禮,請殿下降罪!」

    李潼抬手接過鄧萬歲佩刀,並對他說道:「鄧果毅一身忠骨,非我能罪,且歸玄武城暫作休養。有勞了!」

    鄧萬歲都已解刀,其他千騎軍士們也紛紛交出了自己的配械,李湛等另一路千騎接手了此處防務。之後李潼才率十幾員護衛進入仙居院中,直往正當中的主殿而去。

    厙狄氏見狀後,便開口提醒道:「殿下行錯了,陛下正於內殿等待。」

    李潼聞言後頓足,苦笑道:「請夫人歸告陛下,今夜事務已經不止於內宮,公主殿下自與南省諸公前往護引皇嗣殿下出宮,臣請先訴公務,再述門私。」

    厙狄氏聽到這話後,眸中頓時閃過一抹異彩,然後才又入內殿稟告。

    李潼於正殿廊下沒有等候太久,便見到他奶奶在幾名女官的擁從下由內通道登上殿堂,起碼視野中是見不到那些個膀大腰圓、比男人還要悍氣的婦人,心裏也暗鬆了一口氣,招手示意楊放並另一名千騎兵長跟隨自己入殿。

    看着一身戎甲、仍然一絲不苟作拜的孫子,武則天神情複雜,嘴角翕動片刻,只是沉聲道:「說罷。」

    於是李潼便從白天在他姑姑府中宴會開始講起,將自己經歷政變的每一個過程都講述一遍,自己所沒有經歷的南省諸事,也讓楊放等參與者們補述一番。

    武則天只是閉目聆聽,呼吸偶或急促、偶或低沉,一直等到整個事變過程都聽過一遍,才又睜開了眼睛。

    李潼正抬眼看着他奶奶,很快便注意到那雙深陷的眼窩中已經沒有了往常的神采,卻有幾分死灰色,便又頓首說道:「事變動盪雖然波及兩衙,但北衙定勢並不失穩,陛下仍然不失拱護!」

    「你覺得,自己是多智還是愚蠢?」

    武則天嘴角一顫,說出的話帶有濃濃的失望,並又敲案問道:「皇嗣已經去了南省?」

    「臣急于歸護陛下,在大業門與群臣分道,並不知皇嗣目下去向。」

    李潼又回答道,言辭內外自然是瘋狂暗示,你別覺得我造了你的反,咱們祖孫就生疏了,現在大家、包括你那親閨女都巴巴趕去燒新灶,也就我這翻領帶刺的小棉襖還這麼體貼。

    「速作制書,代王加右羽林大將軍,兼押千騎!」

    武則天狠狠瞪了李潼一眼,抬手對伴駕女官疾聲道,然後指着李潼凝聲道:「蠢、蠢!你這唯情之論,難道連自己都給騙了!人情弄作玩物,卻以為滿朝都是君子!速歸北門,先斬右羽林閻知微,再來述事!」

    李潼聞言後恭然領命,他當然也明白這一夜算是把他奶奶得罪狠了,總要找個由頭把情緒發泄一下。

    其實閻知微那種明顯有着關隴色彩的北衙將領,他在幹掉武攸寧後便控制起來。之所以不說,當然是為了在彼此尷尬的情況下,通過這一點,快速締造一個新的相處模式,也是給他奶奶一個台階。

    很快,女官便將制書擬定並授給代王。李潼將這制書握在手中,再向他奶奶重重叩首,然後才起身退出了殿堂,然後直往玄武門而去。

    這是此夜整場事變中發出的第一道制書,對於整場事變的定性有着決定性的作用。

    李潼來到玄武門後,先將右羽林眾將召來公佈內容,正式接手右羽林衛,然後一邊命人入營處斬閻知微等在囚幾人,又讓人將制書送往政事堂進行加署。

    當再次率眾行出玄武城時,李潼便見到宮道隱秘處果然有人影在搖擺躲閃,看袍服應該是南省朝士,看來他姑姑一行已經將皇嗣接去了皇城,否則南省朝士也不敢到北衙來搞啥騷操作。

    幾個閒雜人等,未必是受誰指使,多半是受此夜的氛圍感染與激勵,想要到北衙來窺探虛實並搞點功勞。

    想了想之後,李潼便又下令封鎖玄武門與大業門之間的內宮區域,北衙軍眾入宮清查閒雜人等。

    先抓幾個老鼠在手,接下來也有理由去干涉南省事務,講講價談談條件,如果南省話事幾人不理會,那直接幹掉沒商量。老子拼死拼活一晚上,能讓你們打了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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