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場驚變,聚集在通善坊參與戲鬧的民眾多有憂擾,雖然暫時被控制在了坊中,但整個後半夜,坊外不斷傳來人馬調集的雜響,使得不安的情緒持續發酵,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四邊坊門又聚起了大量的民眾,紛紛叫嚷要出坊,再也無心戲鬧。
坊中也不乏人對昨夜發生的騷亂早有預知,比如幾名竇家子,所以眼下表現還算淡定,甚至還有心情就人事小作評價:「武攸宜真蠢物,僅僅一樁小事,結果卻鬧得人心惶惶、諸事難繼。看群情如此驚慌,坊中戲事怕要不了了之,唉,只怕日後難再有這種縱情戲樂的機會……」
「怕是沒有這麼簡單。」
竇尚簡遙望坊門處士兵們仍是嚴謹民眾出坊,戒備甚至更森嚴一些,心中漸覺忐忑,略作沉吟後又問道:「昨夜事情安排得乾淨嗎?還有你們近日可從別家口中聽到什麼明顯謗怨言語、或是見到奇異舉動?」
竇家几子聞言後各作沉思,其中一個忍不住低聲道:「阿叔是認為還有人在暗中做事?」
「建安王留守以來,結怨頗深,就算暗中有人做事,也並不奇怪。只是巧與我家並弄,讓人驚異。」
竇尚簡一臉凝重,嘆息道:「唉,還是失之草率。我家自是西京大宗,此城凡有風吹草動,難免不受人見疑。等到坊門開了,你几子在此細窺動靜,及時歸告,我要回去趕緊收尾,調集絲麻輸給留守,盼借重貨消他疑竇。」
這會兒,竇尚簡也是後悔不已,他掌管竇氏家業,常與商賈往來,有事取捨便欠缺了尺量氣度,謀事之際只想着燒了武攸宜存麻之後,能結恩更深,其他方面則有欠考慮。
現在看到群情惶恐、人不能定,他也終於意識到他們竇家終究不是尋常門戶,這種小處的長短實在不該過於執着。如果西京真發生什麼大的動盪,無論他家是否參與,都很難撇清干係。
這會兒他已經做好了破財免災的打算,卻想不到此夜武攸宜所受的傷害,不是尋常財帛諸貨能夠彌補。
坊門始終關閉着,不見開啟的跡象,但也不得不說,聚集在此處參與戲鬧的西京各家於城中實在是耳目不乏,儘管沒有什麼頻繁的人員出入,但昨夜發生的種種亂事也都逐漸的被打聽出來,並在人群中快速的傳播開來。
「有賊徒入城,攻入東市與隆慶坊大肆洗劫,就連留守園宅都被搶掠一空?」
聽到這一消息,竇尚簡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繼而便頓足道:「壞了,真是壞事!武攸宜貪鄙,幾有忘命姿態,賊徒洗劫他家,無異拿刀割肉……」
他這裏還沒有感慨完,便見有幾名舊好人家子弟快步走入他家帳幕中,言似告信,但話語之間不乏打探。
竇尚簡此際心情紊亂,隨口將幾人打發走,繼而便連忙吩咐自家子弟:「你們也趕緊外出走探,不要露怯,不要心慌,看看能否探出究竟哪家如此大膽。」
且不說坊中那些或串結、或互相試探的人家,當武攸宜重新出現在通善坊時,已經將近正午時分。
而與他同行至此的李潼,不免在心裏感慨幸虧他本就與這傢伙不是一路的,否則絕對要被連累死。
這傢伙腦殼不知是什麼構造,本來在敦化坊已經說好即刻控制各家掌事之人,出坊行至半途後,卻固執的一定要先去隆慶坊實地看上一看,到了現場之後,自然又是一番暴跳如雷,並將左近坊區街徒盡數抽調過來,將隆慶池團團圍住,不准旁人隨意靠近。
李潼也不得不感慨,這些武家子也真是有福之人,如果易地而處,如果是他面對這樣的事情,首先要做的自然是儘量控制所有疑似有關人等,並儘快對他們孤立盤問,避免他們憂恐之下串結成勢。
可武攸宜這傢伙就是有本事舉輕避重,不在第一時間控制住關鍵人員,卻要先清點自家財貨的損失。足足給人留下幾個時辰的時間,如果西京那些人家還不能達成一個粗略的共識,那真是不死也沒用了。
回到通善坊,武攸宜先入園邸,然後才讓人將坊中逗留的各家人員傳喚過來。那些人腿腳倒是不慢,畢竟整個上午都在思忖權衡,這會兒心裏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準備。
李潼這個暫時的狗頭軍師坐在廳中,看到西京各家派來的人員,心裏不免一樂,清一色的毛頭小伙子,這分明是不想讓武攸宜將自家重要人員給控制起來。
各家打算如何,武攸宜自然也能想明白,臉色已經變得鐵青,拍案怒吼道:「孤傳問幾家,是謀論要事,都遣幼稚敷衍,以此輕我?你們親長何在?」
見武攸宜如此憤怒,入廳的那些勛貴子弟們也都不免有些驚慌,其中一人硬着頭皮上前道:「家中親長各有所事,未入坊中戲弄,大王臨時召見,唯晚輩在此……」
「拉下去,在庭杖打!他親徒一刻不至,一刻不准停!」
武攸宜這會兒心情又哪會跟人講道理,更不要說這麼明顯的藉口,自然拍案怒吼。
「在下無罪,大王怎可濫刑……」
「有罪無罪,刑問才知!」
武攸宜又是一臉陰鷙冷笑,視線轉向余者,戾色不免更甚。
一名竇家子上前抱拳道:「家長心念前約,在家調度,無暇分身,所以才讓晚輩入前聽教。」
聽到這話,武攸宜面色稍好,語調也有所緩和:「你家秀才林立,家事不仰一人,竇七有事纏身,再遣別個入前,速去傳告。」
說話間,他又轉望向其他人,繼續冷笑道:「西京有奸人,不願見興祝成事,操弄許多陰謀,才有昨夜之亂。竇家國爵戚枝,門徒又與我約要捐貨助成戲弄,行跡誠懇,我自不疑他家。至於爾等,速傳家中能言事者入前來論究竟何者藏奸!」
待到將這些勛貴子弟們斥退,武攸宜才又望着少王說道:「河東王所計未必不是機敏,但你終究乏勢傍身,兼望太多人情,不能直入要害。西京這些舊戶,哪一個不經風雨?早做慣了避重就輕的謀計,對待他們,就要直取,不可曲求!」
你就是看到家財損失慘重,急於撈回損失而已。
心裏雖然這麼想,但李潼還是點頭說道:「伴行留守,實在讓我受益良多。」
「奸徒來去從容,且能早伏城中,可見必然不是外者,於西京必有強宗接應。這些人家各自相疑,不能推誠,就要借他們自怯一點,先捐貨補我,再細辨奸邪。」
武攸宜講到這裏又恨恨道:「將我家財浪擲在外,揮灑市井,我就要讓那些奸惡加倍補回!」
這一次西京各家派人就拖沓許多,畢竟武攸宜不只說了要讓他們派人,還近乎明言的勒令他們捐輸物貨以洗刷嫌疑。至於被武攸宜當作榜樣拿來說事的竇家,則就幾乎被人暗裏埋怨死。可見只要與財貨相關,這傢伙腦子還是比較好使的。
等待各家人員聚集的同時,武攸宜又召見了西京兩縣衙官,自然免不了劈頭蓋臉一頓訓,特別是事發所在的萬年縣,人人不能倖免,幾個令史出身的縣官,更是直接被拖出庭外抽打懲罰。
各家陸續來人,見到被抽打得鮮血淋漓的縣官們,不免各自心驚,入廳之後便默坐無語。
見人來得差不多了,武攸宜又舊事重提:「昨夜城中鬧亂,賊徒趁曲江雅戲,早伏城中,作亂害事。爾等俱為地表名宗,關中衣冠,即享國祿,又食鄉奉,自有播善教化之責,鄉野藏奸,閭里興亂,思之審之,能不慚愧?我雖然方牧於此,但也只是宦途客居,西京自有故情深刻,已經不知你等幾人可信,唯察實跡,你們有什麼可說的?」
說話間,他視線轉向在席一名竇氏族人,自然是希望對方率先發言以作表率。不過這竇氏族人來時一路已經頗受冷嘲,這會兒更知群情積鬱,自然不敢挑頭,只是默然無語。
砰!
見眾人都不說話,武攸宜臉色頓時一沉,揮手拍在案上:「爾等既無所言,那我就要有所行了,即刻遣眾搜捕全城,追查賊徒蹤跡,你等既然無言無行以助事,心跡無有可查,庭私自然也在搜捕之列!」
此言一出,又是滿堂譁然,雖然他們各自有所準備,但也想不到武攸宜態度居然這麼兇惡。
李潼坐在側席,只是默默看着武攸宜作死,他還是小覷了這個守財奴見到財貨被擄的情緒之激動。同時他也饒有興致的打量者在堂諸眾,好歹都是幾造皇業的關隴門庭,哪怕祖風不復,就能忍受武攸宜這傢伙如此欺辱?
他這裏念頭還沒有轉過,堂上便站起一名老者,望着武攸宜凝聲道:「事外之人,不敢置喙。但自覺若教化緝捕都仰地表宗門,西京諸司留置何用?老叟雖然閒在故庭,但承聖眷深厚,子弟荷恩宿用,黃綬班從,竟得留守一言心跡不明!可笑、可悲!若有罪,私庭待捕,眼前事、則無可言!」
說完後,老者便昂首向堂外行去。
李潼認識這老者,其人名為李大惠,衛國公李靖的從子。其父李客師爵封丹陽郡公,一直活到了高宗總章年間,九十多歲高齡才去世,因知足能守,家勢無受牽連,所以到如今也是家業昌盛,家中多有子弟供事於南北衙之中。
聽到李大惠的厲言反駁並拂袖而去,武攸宜也是愣了一愣,片刻後更是羞惱大盛,拍案怒吼道:「給我捉下這老奴!」
此言一出,李大惠頓足回首冷笑,而堂上也不乏人忙不迭起身相勸,更有人直接站在了李大惠的身邊,擺明同作進退的態度。
武攸宜眼見到這一幕,一時間也是驚了一驚,雖有兵卒聞聲沖入廳中,但見群眾激憤,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沉默片刻,便將視線轉向安坐席中看戲的少王,眼神里略有央求,再也無復剛才那種篤定與兇惡。
對於武家子的色厲內荏,李潼領教不少,說他們懦弱吧,還挺能搞事,說他們兇惡啊,往往又不能竟於始終。
嚴格說來,丹陽公一家在一眾關隴勛貴當中還不屬於第一序列,畢竟不是衛國公李靖的嫡脈。但這裏剛有群情涌動,就讓武攸宜不敢再作凶厲,你既然不能惹,又咋呼什麼?
李潼倒是樂見武攸宜與關隴勛貴們徹底交惡,當然這個火候也差不多了。
不過他眼下還要維持一個武攸宜能托家財的親密小夥伴形象,見武攸宜望過來,便起身道:「留守方牧西京,在民則如父母,見人傷心痛,情急難免。更兼近日曲江集戲,關乎興祝聖皇長安,奸徒弄阻於事,能不焦慮?今日普集各家群眾,意在全此始末。生人百性,各不相同,但興祝聖壽是士庶大願,盼諸位能相忍於事,余者事後再作議論追究。」
說話間,他又看了武攸宜一眼,並不掩飾自己的不滿,有情緒就要表達出來:你別再操心你那仨瓜倆棗的得失行不行,興祝此事搞不定,大家都別想舒服!
人的名樹的影,僅僅一個武攸宜不足震懾西京群眾。可是聽到少王言及重點,在場眾人這才各自凜然。
「昨夜鬧亂,所涉不過一市兩坊,未可稱為大患。窮惡之民,實難杜絕,但若將此惡泛及西京百姓萬家,實在言有過之。此亂不過疥癬之疾,但若因此而阻興祝大事,才是肺腑之痛!」
李潼說完之後,便又坐回了自己的席中。
少王一番話還是很有效果的,起碼點明了當下的重點。
那個竇氏族人竇孝真也站了起來,點頭說道:「河東大王所言實在中事,西京萬家,難免幾戶藏奸,不過群眾趨此集會,興祝聖壽,也是人共所見。小事害大,實在不智,若因此有阻民意上達天聽,則我等罪之大矣!」
武攸宜臉色變幻不定,但還是難免氣又不甘,指着李大惠怒聲道:「你既然知道子弟恩享黃綬班從的恩典,能不感恩力行?今日召集你們群眾,就是為的平穩民情,使大事在續,以事外而作忿聲,能對得起你家所荷聖恩?念你年老性僻,失禮之事不再追究。但接下來該要如何繼續興祝,還要集思廣議,速速拿出一個章程!」
衝突總算圓了回來,但彼此也都是相忍為事,已經和氣不存。接下來再商議,無非是各家憑其譽望,各散坊中穩定群情,並捐絲麻充盈官倉,趕緊將這件事做個了結。
趁着眾人議論之際,李潼小退出廳,見到徐堅站在一眾灰頭土臉的萬年縣衙官當中,便對他招了招手,示意到旁側偏廳細聊。
「大王雖有巧慧,但今次與留守共事,還是有些……」
徐堅入房後也不坐下,直接開口說道。
李潼聞言後只是嘆息一聲:「勢在人下,又能如何?留守雖有百態不堪,但尚有一點可夸,那就是忠勤肱骨,西京群情忿勇,但決斷仍在神都。今日與西京群眾相忤失和,我擔心來日此中安靜怕將無存。我只是一個事外的閒流,凡事不敢輕易置喙,但你們這些西京衙官們,來日或要處境堪憂。」
徐堅聞言後便也點頭長嘆:「西京群情和睦,已經不敢再待留守。群忿集此一身,唯其速去,才可重望祥和。但其人去留與否,非是群意能決啊!」
「事在人為,總要試一試。」
事情鋪墊到了現在,也總算要有一個了結。現在的形勢是,聖皇陛下是好的,所以群眾興祝長壽。民眾是好的,能夠熱情的響應興祝,群情上表。
但西京眼下卻是亂糟糟的一團,更發生賊徒作亂坊里的惡事,誰是壞事的人?
如果說僅僅這些,還不足以動搖到武攸宜西京留守的位置,那麼接下來諸司衙官與關隴勛貴們齊齊上表曝惡,武則天還敢不敢繼續把武攸宜留在西京?
即便諸多群情都不考慮,這樣一個西京城,能不能夠維持下半年便要進行的、收復安西四鎮的軍事行動?
如果這些都還不足以讓武則天撤掉武攸宜西京留守的位置,那麼李潼都要懷疑武攸宜是不是他奶奶的私生子了。
接下來的事態走向,就是武攸宜和關隴勛貴們的互相傷害。
但是在更高層面上,武則天祈望長壽的訴求還是不變的,她仍然需要這件事來營造一個局面,作為發起者的李潼自然是負責這件事的最佳人選。
現在西京這些人事糾紛已經不重要,李潼只等來自神都的制令,然後便繼續進行接下來的一系列計劃。
想到這裏,他回望仍在爭論不休的廳堂,你們狗咬狗,那我就薅狗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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