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黃台吉的直覺還是很敏銳的,也是很正確的。
雖然濟爾哈朗在自己的軍情急報兼請罪摺子裏,將責任都推到了前來助戰的兩路朝人兵馬身上,對金海鎮明軍尤其是楊振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含糊其辭,但黃台吉還是得出了一個相當接近於真相的判斷。
當然了,濟爾哈朗也不是有意隱瞞金海鎮明軍的參與,隱瞞楊振在其中的作用,而是因為濟爾哈朗本人並不知道其中的全部情況。
濟爾哈朗只是在事發突然之際,本能地選擇了一種對他自己更有利的轉嫁罪責的說辭罷了。
但是,濟爾哈朗的這套說辭並沒有把自己的罪責轉嫁出去,黃台吉雖然比較信任他,可卻並不意味着他會對濟爾哈朗的疏忽大意視而不見,會對丟失鎮江堡這樣的軍事重地,不問罪不追責。
就在當天上午,黃台吉看完了希福呈上來的鳳凰城軍報和濟爾哈朗請罪摺子之後,領着范文程等三人,議定了對濟爾哈朗、尼堪、尚可喜等人的處置。
濟爾哈朗被免去定海大將軍的職務,同時降爵一等,從和碩鄭親王降為多羅鄭郡王,並罰銀一萬兩,仍令其以鑲藍旗旗主身份統領麾下滿蒙漢諸牛錄戴罪立功奪回鎮江堡。
敬謹貝勒尼堪被免除議政大臣職分,同時降爵一等,從多羅貝勒降為固山貝子,罰銀兩千兩,仍令留駐九連城統領九連城滿蒙漢諸牛錄戴罪立功。
至於尚可喜,也再次失掉了他的智順王爵位,再次從漢人郡王降爵為智順公,仍令他在統領原天助兵各部改編的鑲藍旗漢軍戴罪立功。
當然了,相比較而言,黃台吉之所以對尚可喜仍然手下留情,沒有將他一擼到底,主要是因為濟爾哈朗的軍情奏報裏面並沒有提及金玉奎反正的事情,也沒有提及靉哈河口的鑲藍旗漢軍船廠被大火焚毀的事情。
如果這個消息,在九月二十一日清晨跟隨濟爾哈朗的軍情急報一起送達盛京城的話,那麼一貫對清虜忠心耿耿的尚可喜,恐怕就要倒大霉了。
黃台吉領着內三院的大學士們,議濟爾哈朗等人之罪議了一上午,只是定下了對濟爾哈朗等人的處罰,主要是降爵與罰銀兩項。
可是對於接下來如何善後,比如奪回鎮江堡,如何報復朝人的背叛行為,以及如何繼續清剿金海鎮,則遲遲定不下來大政方略。
眼見黃台吉在口述了對尚可喜的處罰旨意之後,情緒低落,陷入了長久的沉思不語狀況之中,希福、剛林兩個跪在地上干着急,他們自是不敢打斷黃台吉的思緒,但卻使勁沖范文程使眼色,叫范文程當先進言。
於是,就見范文程猶豫了一會兒,幾次欲言又止之後,終於開口對有點魂不守舍的黃台吉言道:
「皇上,處罰失職有罪之臣,的確是不能不做的大政,可是如今當務之急,卻是要儘快定下善後之策。
「鎮江堡城,乃我大清後方水陸兩路之門戶,其地位之重不僅不在廣寧城之下,今時今日,甚至要遠超廣寧城之上。若金海鎮聯手朝人兵馬,從鎮江堡繼續往北,則其後果,恐不堪設想。」
范文程這麼一說,黃台吉倏然間從失神的狀態中醒轉過來,那一隻睜開的眼睛隨即轉向眾人,眼神複雜,仿佛是在用目光詢問什麼,又仿佛在考慮相應的後果。
眼見黃台吉如此這般,內國史院大學士剛林也緊跟范文程的話頭,向黃台吉進一步補充解釋了一下如今的形勢,只見他有些焦急地說道:
「是啊,皇上,眼下睿郡王領兵在蓋州,武英郡王領兵在牛莊,鄭親王,不,鄭郡王在鳳凰城,有此諸王在外坐鎮,我大清自可不懼金海鎮從遼南等地進兵,也不必擔心金海鎮從鎮江堡往西。
「然而,一旦金海鎮兵馬與作亂的朝人聯手沿江往北,去打九連城或者寬奠諸堡,則我赫圖阿拉老寨所在地方,就有危險了。原本不需要重兵設防的地方,也當儘快設防了。」
就這個時候,剛林話音剛落,內三院的三個大學士突然聽見黃台吉竟長嘆了一口氣。
「皇上——」
幾個大學士見黃台吉突然嘆氣,驚訝之下一起抬頭去看,只見黃台吉滿臉的黯然神傷之色,其中資格較老的希福見狀,更是張口要說些什麼。
對他們這些人來說,黃台吉在人前從來都是非常英明神武,事事胸有成竹的樣子,即便患病之後,也很少有情緒低落,長吁短嘆的時候。
尤其是當着他們的面兒神傷嘆氣,更是極其少見的事情,希福見狀,驚訝之餘便忍不住要說些勸慰開解的話。
但是他剛張口,就聽見黃台吉再次嘆了口氣,打斷了他,隨後更開口說道:「你們說的這些,朕豈能不知道?朕方才思謀良久,就是在考慮對策,只是一時難下決心罷了。」
說到這裏的時候,黃台吉停頓了片刻,或許是因為說出了心中所想,他的臉色也好轉了一些。
眾人見狀,面面相覷之間,也沒人敢出言打斷黃台吉的思路,過了一會兒,就見黃台吉嘆了口氣接着說道:
「去年此時,朕與爾等何曾料想過會有今日這樣的局面?回想當時之形勢,我大清兵強馬壯,糧械充足,後方無憂,只需用兵於遼西,一力攻伐南朝,何曾料想到今時今日,我大清之形勢竟發生如此之變化?
「朕思之良久,皆因南朝金海鎮之出現也,自從去年楊振率部渡海,進兵遼南,我大清遼東南之形勢即一變再變,到今日鎮江堡再失守,寬奠五堡後方一朝曝露於敵前,我大清整個大局,便急轉直下了。」
黃台吉說完這番話,用那僅能睜開的一隻眼掃視了跪在地上的三個親信得力的大學士一眼,然後深吸了一口氣,精神仿佛振奮了一些,一時有些恢復了此前雄主的氣概。
「朕意已決——這一次,朕不能再安坐於盛京城了,眼下形勢,唯有朕御駕親征,方能消除此金海鎮這個禍患,方能消除楊振這個禍患。」
「啊?」
「御駕親征?」
「可是皇上,皇上的龍體——」
乍聞黃台吉最後這段話,仍沉浸在自己思緒當中的希福、剛林二人倏然一驚,訝異間不由自主地出聲發問。
而一貫智謀重重心機深沉的范文程,也被黃台吉說的話驚到了。
只不過他跟希福、剛林不一樣。
希福和剛林的驚訝,是因為他們認為前線已經有了多爾袞、濟爾哈朗這樣的人物了,叫他們戴罪立功奪回鎮江堡就夠了,沒必要興師動眾御駕親征。
雖然對他們這些人來說,黃台吉御駕親征的事情並不少見,可是黃台吉身為大清國的皇帝,最好還是不要輕易離開盛京城為好,畢竟遼西那頭還有一個南朝督師洪承疇在那裏統領南朝重兵搞事情呢。
黃台吉若率大軍御駕親征,去了鎮江堡方向,那遼西方向萬一有情況,一來一回可就太遠了。
對於希福和剛林擔心的這些問題,范文程並不怎麼擔心,因為黃台吉當年策反祖大壽的過程,他是全程參與其中的。
他知道祖大壽那些人一直是在兩頭押注,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跟大清兵真正翻臉拼命的。
對於寧錦等地的祖家軍將領們的德行,范文程還是很了解的,那些人沒什麼進取之心,絕不是大清國的心腹之患。
在他看來,眼下大清國的心腹之患,唯有楊振,唯有楊振的金海鎮。
原本他以為金海鎮孤懸海外,南朝的朝堂又是紛爭不斷,缺糧缺餉之下,假以時日,這個新生的金海鎮肯定會重蹈當年東江鎮的覆轍。
想當年東江鎮的聲勢是何等的煊赫,可最後還不是樹倒猢猻散,分崩離析,消失無蹤?
范文程自恃其深知明朝文官武將的習氣積弊,斷定了楊振的金海鎮一樣無法持久存活。
但是,讓他深感意外的是,這個金海鎮不僅存活下來了,而且不斷搞風搞雨,還越搞越大了。
而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由於黃台吉的患病,大清國內的形勢反倒有點往下去的架勢。
以前那幾個鞍前馬後效忠於黃台吉的或者能為黃台吉放心任用的王爺,如今要麼已經戰歿了,要麼已經有些離心離德,不能放心任用了。
鑑於這個情況,一心為大清國謀劃出路的范文程,心底也有了奏請黃台吉御駕親征金海鎮,一勞永逸解決此禍患的想法。
只是黃台吉的身體狀況自去歲軍前中風以來,一直都不太好,那樣子要是到了軍中,沒得更傷了士氣。
今年入秋以來,黃台吉安心靜養之下,身體好轉了一些,但是范文程也不敢輕易提請大清皇帝御駕親征。
萬一黃台吉嘔心瀝血費心勞力之下再次發病,那可就更加危險了。
此時此刻,范文程聽到黃台吉說心意已決,準備御駕親征,首先想到的,就是黃台吉的身體情況允許不允許,而不是其他。
「身體?鎮江堡的得失,實在悠關我大清的國運,若我大清的國運出了問題,朕的身體再好,又有什麼用呢?」
面對眾人的驚呼,黃台吉十分敏銳地注意到了范文程的那句說了一半的話。
那句話雖則只說了一半,但卻提到了黃台吉的身體,並且其話外的意思,顯然是贊成黃台吉親征的,只是擔心其身體能不能承受長途奔波以及雨雪風霜之苦。
「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朕以為金海鎮的主力精銳,眼下也必在鎮江堡中。如此倒也正好,與其將來勞師遠征旅順口,不如此次朕就御駕親征,在鎮江堡畢其功於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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