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其傑所說的話,所提出的建議,當然並不全是為楊振考慮的。
作為袁樞袁伯應的朋友,以及袁樞袁伯應禮聘而來的幕僚,越其傑的初衷,當然是為了解決眼下登萊地區的流民問題,尤其是登州府日益嚴峻的流民問題。
然而,不管他的初衷是為了誰,他的建議,卻正中楊振的下懷。
因為如今的金海鎮最缺的就是人口,而這些人口,目前也唯有從登州府以及登萊山東等地移民最為便利。
眼下已經是崇禎十三年的三月中旬了,如果換算成幾百年以後通用的曆法,那就是四月中下旬了。
到了這個時候,即便是小冰河時期的明末遼東,氣候也已經一日暖似一日,眼瞅着就該春耕播種了。
雖然到現在為止,那批被楊振派出去,跟着洪承撰走海路南下,到福建閩東閩南求購番薯的人馬,還沒有任何消息傳回,但是楊振相信,有了洪承撰及其從人給他們充當嚮導,有了洪承疇這個在福建官場名頭響亮的大招牌,沈永忠、嚴省三等人,應當不至於讓自己失望。
一旦他們求購到了番薯甚至番薯的種苗,那麼回到旅順口,回到遼東半島這邊來,就應當儘快種植下去。
那麼在此之前,移民墾荒的事情,就應當儘快提上日程。
如果等到嚴省三、沈永忠、郭小武他們這些人回來了,自己這邊才開始募民墾荒,那就遲誤了。
因此上,面對越其傑所說的各項事情,以及提出包括大批移民過海開荒屯墾的請求,楊振也沒再猶豫不決,而是在方光琛的建議之下,很快便答應了下來。
唯一讓楊振憂慮的是,越其傑說講到的「疙瘩瘟」,會不會已經伴隨着流民的遷徙,而傳播到山東和登萊等地了。
如果在登萊、山東以及北直河間府等地,已經出現了疙瘩瘟,那麼從登萊移民過海的事情,可就要謹慎從事了。
因為這種所謂的「疙瘩瘟」,就是崇禎年間非常恐怖的大鼠疫了。
崇禎年間的這場大鼠疫,最早開始於西北農耕地區與草原地區接壤的地方,一開始只是代北、陝北地區小範圍傳播。
可是後來,隨着崇禎年間西北農民大起義的大爆發,原本小範圍傳播的鼠疫,也跟着流民的四處擴散,大範圍地傳播開了。
從代北、陝北到山西、陝西,再到河南、河北,再到山東、江淮,然後南下江浙,北入京師,整個覆蓋了當時大明朝的整個北方,以及南方繁華地區。
而這場鼠疫,不僅傳播力極強,而且致死率也極高,常常一人發病,前來探病的人無一倖免,而一人死亡,前來弔孝的人同樣無一倖免。
因此,它所造成的人口損失,更是慘烈異常,幾乎是整個家族整個家族的死絕,整個村莊整個村莊的死絕。
大旱,饑荒,流賊,外寇,然後是鼠疫,所有這些危機,先是一個接一個輪着來,到最後一層層疊加到了一起,最終壓垮了大明朝。
崇禎皇帝所經受的這些危機,你說它是天災也好,說它是人禍也好,然而落在任何一個君主的頭上,估計他們都頂不住。
在這樣的重重危機之下,崇禎皇帝能夠輾轉騰挪,維持十七年,已經很不容易了。
當天夜裏,楊振聽了越其傑所講的見聞,又想起自己後世所了解的明末饑荒與鼠疫的慘烈情狀,當然答應了他的請求。
但是,對於鼠疫的傳播感到真心恐懼的楊振,還是非常忐忑地向越其傑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越先生,從登州移民過海,到本鎮治下開荒屯墾的事情,的確是公私兩利、軍民兩便之舉,且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本鎮自無不允。但是你所提到的疙瘩瘟,吾人卻不能不小心提防。
「一旦本鎮放開移民過海,致使癘氣伴隨移民流行於金海鎮之轄地,那可就適得其反,萬事休矣!因此,本鎮請問越先生,登萊,山東,眼下可有疫情?」
楊振問完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一雙眼睛盯在越其傑的臉上,等待他的回答。
「這個——」
越其傑見楊振如此鄭重,當下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楊都督的擔心,越某十分明白,因此不敢不如實相告。
「據說,染疫者先於腋下或股間生疙瘩,爾後病發,或吐血而死,或七竅出血而死,藥石無用,此即所謂疙瘩瘟者。
「越某從南而北赴京師途中,經過山東兗州府、東昌府以西,彼處已有瘟疫肆虐,民死不隔戶,十室九空,通衢之路無人行。
「但是,凡病者朝染而夕死,是以不能遠行。且兗州府東昌府位處泰山以西,與登萊之地間隔山河,相距甚遠,至少目前,未見疫情流布。只是——」
「只是什麼?」
楊振聽見越其傑山東運河與泰山以西雖已有大疫,但卻尚未擴散到登萊地區,心中剛剛一塊石頭落地,最後卻又聽見他話頭轉彎,心中頓時一緊,連忙追問出聲。
「只是,面對疙瘩瘟這樣的大疫,朝廷有司束手無策,地方官府應對無門,隨着河南山東北直等地的百姓流離失所,將來傳到萊州府,登州府一帶,恐怕也是遲早的事情。」
說到這裏,原本目光炯炯的越其傑,目光一下子黯淡了下來,說話的聲音也變得開始低沉,其中還夾雜着隱隱的嘆息。
而這番話落在楊振的耳朵里,令他也一時有些黯然,一時沉默無言。
儘管他知道這是歷史的必然,但是對於自己的無能為力,還是感到十分的憋悶。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希望楊振藉機儘快招攬移民充實金海轄地的總鎮府諮議方光琛,突然打破了沉默,對楊振說道:
「既然如此,那就更該趁早行動。都督,請下令金海鎮各路水師船隊,儘快前往登州張榜募民,一旦大疫傳到登萊,屆時再想移民屯墾,就來不及了。」
然而,方光琛話音剛落,同樣陪坐在一邊的金海南路協守總兵官兼協理營務處總管張得貴,隨即說道:
「慎重,都督,此事應當慎重緩行,既然山東與北直皆已有越先生所說的瘟疫,移民屯墾的事情,還是要三思而後行。」
張得貴顯然被越其傑方才所說的瘟疫肆虐,給嚇得不輕,此時說起話來,神色語氣格外顯得鄭重:
「不是卑職胸中沒有慈悲之心,而是此是一旦出了問題,讓瘟疫傳到這裏,那後果,簡直無法可想啊!」
張得貴當然早就知道楊振打算從登萊移民充實金海鎮的想法,但是乍聞關里瘟疫的恐怖情形,他還是忍不住站出來反對了起來。
在他看來,楊振帶領着他們這些人,好不容易打下了這一塊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如今遇上關內瘟疫流行,他們這裏恰好孤懸海外,正是最安全的地方。
這個時候,如果金海鎮的船隊冒險從關里移民過海,萬一有染上病的呢,豈不是自己禍水東引,自己引火燒身?
只是這些話,當着深得楊振看重的越其傑的面兒,張得貴又不好說得太直白了,但是他的意思,卻是明確無誤的。
聽了方光琛與張得貴二人完全針鋒相對且截然相反的建議,楊振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了。
只不過他既然已經答應了越其傑,而且移民屯墾勢在必行,是他早就定下的計劃,此時當然不能反悔,也不會反悔,只是在移民的做法上,的確要更小心謹慎一些才行。
越其傑、方光琛、張得貴幾個人說完了話,見楊振神情凝重,不言不語,當下也都不說話了,只默默盯着楊振,等待他最後的決心。
「移民,還是要移民,而且要儘快移民。」
「都督——」
「老張你聽我把話說完。」
楊振剛把自己的決心說出一半,就被張得貴出聲打斷了,但是楊振已經知道了張得貴的憂慮所在,當下沒聽他再說,而是直接說道:
「若不移民,將來瘟疫傳到登萊,莫說登萊雲集的流民了,就是登萊本地百姓,怕也要十不存一。華夏之民,皆我同胞,吾輩豈能為了免受波及,而隔岸觀火,袖手旁觀?」
楊振說到這裏,就見本就跪着的越其傑,朝楊振一躬身,說道:「都督高義,有古仁人之風!」
這個時候,原本一臉着急,想要讓楊振三思而後行的張得貴,嘆了口氣,也不說話了。
他是了解楊振的,知道楊振話一出口,就沒有再往回收的道理,當下皺着眉苦着臉,開始緊急考慮接下來該當如何防患於未然了。
就在這個時候,楊振朝越其傑擺了擺手,苦笑着說道:「移民固然還是要移民,畢竟饑饉與瘟疫之下,能移民多少,就等於是救出來了多少。但是瘟疫臨近,移民也當有移民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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