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西王環視四周,笑了笑,
道:
「本王無事。」
一時間,在場的諸位大人們都長舒一口氣。
今日能坐在這兒的,甭管嘴上再怎麼擰巴也甭管臉上時常掛着什麼不屑,骨子裏,其實都已經軟了。
或許他們有各種各樣的情懷,或許裏面也有能吏幹吏清吏,甚至曾寫過不少文章以抒報國為生民立命之情;
但一個「怕死」,其實就能在關鍵時刻,否定掉所有。
大家的心,都經歷了一場波瀾,一上一下,在平西王的一句「無事」之下,終於得到了某种放松。
若是王爺遇刺了,哪怕只是受了傷,在場的諸位,也都必然落不得好。
平西王爺後退了兩步,又坐了下來。
原本,福王妃應該是坐在王爺的右手位置,王爺又伸出左手,在旁邊點了點。
陳仙霸會意,又搬來一張靠椅,安置在了這裏。
「扶她起來。」
陳仙霸和劉大虎上前,將女刺客給攙扶了起來。
未等進一步吩咐,陳仙霸就扶着刺客走向椅子那裏,劉大虎明顯慢了一拍,二人一個輕微拉扯,已經被劍聖劍氣傷到脾臟的女刺客,又多吐出了一口血。
一旁的劍聖,有些無奈。
自打這燕地漁家少年也當了親衛,真就是,貨比貨,得扔吶。
女刺客被安置在了椅子上,雙手被架在扶手位置,陳仙霸站在其身後,一隻手,提着女刺客的肩膀,讓其可以繼續保持坐姿。
王爺伸手指了指台上那跪伏着的一眾戲子,
道:
「接着奏樂,接着舞。」
「王爺有令,繼續!」
「繼續,沒聽到麼!」
在一眾甲士的呵斥催促之下,戲子們開始重新進行演出。
依舊是這一齣劇,
但因為扮演乾國太祖皇帝的坤旦已經坐在了下面,故而戲台上,擇了個紅臉出來,代替了這一角色。
也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演下去,但就是打啊,跳啊,唱啊;
台上的戲子們其實都已經有些懵了,只是憑着本能,在繼續着舞台上的喧囂,那邊的奏樂,也時不時的會出現一些紊亂,但很快,又能調整回來;
王爺滿意地點了點頭,
側過身,
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女刺客。
伸手,
拈起一塊糕,送到女刺客的嘴邊,
問道:
「用點兒?」
女刺客的傷,很重。
劍聖雖然沒有誇張到直接開二品,但哪怕不開二品的劍聖,當年也是四大劍客之一的存在啊。
如果現在不抓緊時間醫治,其性命,定然不保。
她不是銀甲衛,真的不是,因為銀甲衛的刺殺,不可能這般倉促這般興致而發。
她真的只是一個……義士,一個很純粹的義士。
不管哪行哪業,一個純粹的人,都是值得尊重。
尤其是在這裏,在這群「衣冠禽獸」的包圍之下,這個身上脂粉塗料很是厚重的女人,宛若是這暮氣沉沉大乾里的,一縷清風;
可惜,嗅到這風的,是身為侵略者一方的王爺。
女刺客看着鄭凡,她一邊抵抗着身上不斷傳來的疼痛一邊依舊在咬牙切齒。
到底是打小兒練戲的,又畢竟是個女兒身,生命在流逝身體必不可免虛弱的情況下,這「咬牙切齒」,也變得難以凶厲了。
見她不吃,王爺就將糕點又放回盤子裏。
指尖,摩挲。
福王妃將自己的絹巾遞送到王爺手裏;
王爺擦了擦手,又摺疊了一下,伸到女刺客嘴邊,將其嘴角溢出的鮮血仔細地擦了擦。
這些動作,後頭的人,其實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畢竟坐枱的高度是一層層上去的。
此時此刻,
舞台上到底在演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大家的目光聚焦,全在王爺身上。
「叫什麼名字?」
女刺客沒說話。
「我叫鄭凡,你呢?」
女刺客依舊沒說話。
王爺笑了,
道:
「敢行刺本王,卻連名字都不敢告訴麼,那會讓本王覺得,乾人都是骨頭軟的樣子貨哦。」
「京……娘……」
「娘」這個名字,就跟「妹兒」「妞兒」差不離,是稱呼語的後綴,嚴格意義上來說,不算正式的名字。
但在這年頭,有名有姓且還有表字甚至還有稱號的,到底是少部分人的特權,普通黔首,很多都是在和官府打交道時才會取上正式的名字。
王爺點點頭,道:「為何要刺殺本王呢?」
女刺客不說話。
「怎麼,連原因都不敢說麼?」
「燕狗……人人得而誅之……」
「是,對。」
「你家沒親人,死在戰場上麼?」
「沒……」
王爺動了動自己的後背,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剛看你在台上,演得挺好的,當真是有乾國太祖皇帝的遺風。」
「你……不配……看……」
「為何?」
「太祖……皇帝……你……不配……看……」
鄭凡明白過來了。
這個女人,她將自己融入到了角色之中了,也就是說,沉浸於戲內;
先前,
她在舞台上是以女兒身扮的乾國太祖皇帝,在演繹的,是太祖皇帝的故事;
但就在這台下,
坐着一位燕國的王爺;
「太祖皇帝」在上頭表演,燕國的王爺坐在下面看;
豈可忍?
是啊,
怎能忍?
這其實是一種羞辱,一種早就安排好了的羞辱。
廟會和戲台,是本就準備了的,但誰曉得燕人卻打進來了。
但台上表演哪一齣戲卻是要臨時定的,趙元年定了這一出,是為自己這個「王爺爹」做的考慮。
這是一種羞辱,
踩着乾人「圖騰」,進行羞辱。
戲子覺得無法忍受了,但以多愁善感而著稱,看個雪賞個花聽個雨都能詩興大發極為敏感的大人們,卻都熟視無睹了;
鄭凡回過頭,趙元年馬上彎腰湊近了身子;
王爺問道:「怎麼就排這一齣戲呢,你不也是宗室麼?」
「回王爺的話,小的是太宗皇帝一脈的。」
「哦,原來如此。」
太祖皇帝因為中年而逝,太宗皇帝繼位後,接下來的皇帝,都在太宗皇帝一脈手中進行傳承,太祖皇帝一脈,人丁一直被「控制着」,人丁一旦多,就會出現溺亡病故等等意外。
就是現如今的藩王們,也基本都是太宗皇帝那兒冊封下來的。
鄭凡又看向女刺客,
道:
「京娘,有什麼想對本王說的麼?」
不等其回應,王爺又道:
「你的槍,殺不了本王了,你現在也受了重傷,很快就要死了,只能靠嘴裏說的話了。」
「燕狗……」
「嗯。」
「退出……乾國……留……爾……全屍……」
「嗯,好。」
這是先前台上的台詞;
一尊江湖惡霸想要強搶太祖皇帝要保護的那個女人,太祖皇帝對其呵斥道:「退出滄州地界,留爾全屍!」
平西王大聲喊道:
「她說,要本王退出乾國,留本王全屍,你們覺得如何?」
聲音,很洪亮,足以保證周圍人都聽清楚了。
官老爺們陷入了沉默。
而後,
一個小官忽然站起身,
喊道:
「她放肆,她大膽,竟敢對王爺不敬,當死!」
鄭凡勾了勾手指,
陳仙霸上前,將那位喊話的大人接了過來。
那位大人過來後,馬上跪伏到鄭凡面前:
「王爺,小人府庫掌印官裴德,拜見王爺千歲!
王爺之英武,小人仰慕已久,希望王爺能給小人一個機會,小人願意陪侍王爺身側,效犬馬之勞!」
府庫掌印,是個再小不過的官兒,也就是將將出了吏的範疇。
這位,是來投機的,想要靠抱大腿的方式,獲得飛黃騰達的機會,哪怕,不是在乾國。
溫蘇桐去了燕國,不也高官厚祿麼?他不求溫蘇桐那般,但能被立個小牌坊,也比繼續在乾國管個小庫房要好啊。
女刺客的胸口,一陣輕微地抽搐,嘴角再度溢出了鮮血。
王爺拿起帕子,繼續幫其擦拭;
「本王知道了。」
「多謝王爺,多謝王爺!」
陳仙霸上前,將這位請了出去。
王爺則繼續對女刺客道:
「你彆氣,別動怒,你已經快死了。
其實,
本王從來沒有瞧不起過乾人,真的。
都是一雙肩膀頂一個腦袋,受上一刀,也得流血。
乾人,並非全是孬種,我燕人,也並非全是勇士。
再說了,
八百年前,本就是一家。」
昔日自己初到南望城,知府大人被殺,緊接着在其葬禮上,又死了很多人。
隨即,是靖南侯爺率軍入南望城。
這本就是一場,清理門戶。
那位知府大人,底子不乾淨,百年承平歲月下,養下了不少溫柔鄉里的枯骨氣。
或許,燕人的處置,失去了政治上的藝術,但這種砍就砍死你的快感,現在回味起來,卻依舊讓人覺得沉迷。
鄭凡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在想些什麼,一如今日的閒散一般,本就是瞎逛逛,瞎看看,想想想吧。
「本王曾見過三邊燧堡上,一位開紅帳子的堡長,在本王刻意留他一條命的恩德下,依舊去選擇點火放狼煙;
本王也曾在綿州城下,看見一對父子逆着人潮上來;
曾有一破舊小縣城的縣令,自知無法阻擋我大燕鐵騎的一個衝鋒,率百姓請降,在請我燕軍勿傷百姓後,真的就拔刀自刎了,死得乾脆。
前不久呢,
還在蘭陽城那兒聽說了,
一戶從晉地遷移過來的人家,因為本王來了,舉家自盡了。
那一家是晉人,但素來仰慕乾國的,其實也算是乾國人了。
再比如,
這次在滁州城,除了王太后外,其餘的,都很枯燥無味。」
福王妃面色一紅。
「其實這廩劇,本王也不喜歡,咿咿呀呀的,起初還能看個新鮮,到頭來,怎麼說呢,可能是本王這個人,真就是個燕蠻子,或者就是你所說的燕狗吧。
狗嘛,改不了個吃屎;
本王這坐下面,
抬頭一看,
想着,
你們衣服還是穿得太多了,嘖嘖,無趣。」
女刺客聞言,面帶譏諷的笑了。
「你笑了。」
「我……在……笑……狗……」
「對,本王是狗,汪汪汪。」
王爺學了幾聲狗叫,也沒刻意地壓低聲音。
而後,
停下了,
脖子微微後靠,做出了傾聽的姿勢。
陳仙霸舉起手,四周燕軍甲士抽刀張弓搭箭;
下一刻,
後方也不斷傳來「狗叫」。
屈辱的事兒,向來不對事兒,對着的,是屈辱;
「知道你們乾人為何一直被我燕人壓着麼,哪怕你們乾人剛剛在梁地打了一場勝仗,但你們乾國,本王還是想來就來了,甚至還能在這滁州城裏歇歇腳,也不怕被你們官軍來了包餃子。
事實上,你們的官軍早就到了,但不敢湊過來。」
「人,都是一樣的人,天子牧疆,大吏為天子牧民,這人吶,就是這般,由狼帶着,就是一群狼,由羊帶着,哪怕原本是狼也得變成羊了。
嗯,好像說得不夠嚴謹,但大概也就是這麼個意思。
梁地,我燕軍敗了,死了個虎威伯,死了大幾萬的燕軍將士,很多人都與本王說,他乾國,要崛起了。
因為他乾國人口最多,物產最富饒,一旦崛起,將勢不可擋。
但本王壓根兒就沒考慮過這個,
因為本王清楚,
出了幾個將領,新練了幾支新軍,倒了幾位相公,可本質上,你們的老爺們,依舊是這群貨色,沒變的貨色。」
「我……累……了……」
「本王知道你不想聽這些話。」
「我不想……聽……狗叫……」
「可本王還是想說,你願不願意聽,是次要的,正如你想刺殺本王,但本王依舊坐在這裏一樣。
自始至終,
你都只是一件陪襯。
你在台上演戲,本王看你,是做個消遣的打發;
你來刺殺本王,
本王坐着等你,也是覺得今日過於單調了些,想找點樂趣;
之所以和你說這些話,是對你說的,但也不是對你說的,這是本王第二次大軍攻乾,有些話,很早就想說了,也就是逮着了個這次機會。」
女人嘴角,繼續溢出鮮血。
鄭凡又幫她擦拭起來。
「你有爹娘麼?」王爺問道。
女刺客沒回答。
「應該是有的吧,如果沒有的話,你會回答的。」
女刺客到底不是專業的;
她不是什麼死士,刺殺也是臨時起意,後路安排什麼的,那也是不存在的,現在,她倒是不怕死,因為她清楚自己的傷勢,但對於自己的親人……
她的親人,其實也在這戲班子裏。
她的父親,還是班主;
但此時,她的父親還在組織着戲班裏其他人,按照平西王的要求,繼續表演着,若是眼尖的可以發現,彈琵琶的那個婦人,已淚流滿面,而後頭正組織着戲子不斷上台串場以維持熱烈喧囂氛圍的老班主,緊咬着嘴唇,面色鐵青。
「你以為本王會牽連他們?」
平西王拿起茶几上的花生,剝了一個;
「本王做事兒,向來喜歡斬草除根,但那是真惹着本王了,對於那些沒真惹到本王發怒的人。
趙元年……」
趙元年再次身子往前一湊,
道:
「汪。」
「你也看到了,本王沒那麼記仇。」
「別……假惺惺的……你又為何……要問……」
「本王問你,是為了保護你的親人,你信不信,等本王和本王的大軍走了,在座的這些大臣們,非但不會表彰你,不會給你立碑刻字宣揚你的事跡;
反而,
會將你父母將這戲班子,
一起找個由頭給埋了。
因為,
一起聽的戲,聽的還是太祖皇帝的戲。
結果,
這些飽讀聖賢書的大人們安之若素地陪着我這個燕國王爺坐着看戲;
結果你一個身份地位卑賤,根本不入流的戲子,
竟敢來刺殺本王?
你這打的,是本王的臉麼?
你這是將在座的這些大人們的臉,狠狠地都抽了一遍啊。」
「你……我……」
「戲文里,應該總是演的義士總能沉冤昭雪,邪不勝正的故事。
能看出來,
你很喜歡演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重義氣重道義,文成武德,都可稱嘆;甭管黃袍加身到底是不是被迫吧,至少,他也算是庇護了那對孤兒寡母,比之那個年代,動輒弒舊主全族的反叛者,確實要高尚不少。
但就是太祖那樣的人,最後有什麼好下場麼?
弟弟坐了他的龍椅,他自己立的太子被廢除,而後年紀輕輕地就溺亡了;
你看看太宗皇帝一脈,現在多枝繁葉茂,太祖皇帝一脈,現在還人丁稀少。」
平西王夾出兩根手指,
劉大虎拿出一根煙,遞了上來,隨後拿起火摺子,點煙。
王爺緩緩地吐出一口煙圈,
道;
「就算你不告訴我,本王就查不出你親人是誰麼?
甚至,本王什麼都不說,前腳本王走,後腳這些大人們就會將你親人押送到本王面前祈求本王息怒。
家國個人,你這小姑娘,今日已經全了大義。
要不要為你家人考慮?」
女刺客愣住了;
「說不說?」
「我爹……是班主……」
「好,本王保下他們的性命。」
女刺客很是不解地看着鄭凡。
「你刺殺了本王,現在本王要救你親人,你欠本王一聲謝謝,說一聲謝謝,這事兒,就定下了。
我是王爺,沒必要騙你這個小姑娘。」
「謝……謝………」
「乖。」
劍聖在此時開口道;「現在封閉她的氣脈,還有救回來的機會。」
「你想救她麼?」鄭凡問道。
「看你的意思。」
王爺笑了笑,沒說話,而是重新坐正了身子,看向台上。
其他人,都退開了一點,不能打擾王爺看戲。
而此時,
枱面上亂糟糟的戲被梳了一遍,換上了一個歡快一點的故事,正在重新演繹,不再是先前那個版子了。
這一次,
平西王看得很認真;
在場其他所有人,在這種氛圍下,連咳嗽,都得用袖口壓着自己的嘴巴,仿佛在此時,多發出丁點的聲響,也是一種極大的罪過。
這第二出戲,平西王認真看了大半場。
但等到結尾,也是最精彩的部分即將要到來時;
王爺自椅子上站起,
轉身,
毫不留戀地離開。
原本坐在王爺左手邊椅子上的女刺客,
其腦袋已經低垂向了身子右側,
她,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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