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城外三個大營,其實早有準備。
但正如平西王所料,三大營的精銳被調遣入城後,此時的三大營,更多像是一個虛有其表的「空」架子。
沒有了主心骨的存在,看似兵馬還留存着不少,但真的很容易拿捏。
對於滁州城內的乖兒子趙元年和一眾滁州將領打算用「請君入甕」的方式來讓自己往裏鑽的這種設想,
鄭凡一開始是有些難以理解的。
他讓薛三去傳信,真沒什麼深謀遠慮,只是軍中隨意地一子閒棋,如同撿起河灘的一塊石子,打個水漂兒,看看樂子,摸摸脈。
如果是面對年堯亦或者是面對其他乾國的將領,大家倒是可以玩幾個回合的推手,再「將心比心」般地進行算計推演,甚至不惜廢寢忘食地拼命思考,一刻不得停歇;
可你真的沒辦法去推演那位福王以及滁州城將領的想法,
原因很簡單,
你很難將自己的軍事智商拉低到和他們一個層次以去獲得對他們的「設身處地」。
但他們又偏偏很自以為是地把自己當作一個傻子來設計佈局,
鄭凡感受到了一種羞辱感。
你要麼慫到底,要麼剛到底,
最怕的就是這種,
明明很慫,忽然一時間自我感覺無比良好,想冒頭看看,
往往這個時候,就容易出大問題。
梁地的大捷,的確鼓舞了乾人的心氣兒,滁州城內的官軍以及那位王爺,都敢想屁吃了。
陳仙霸、劉大虎以及鄭蠻三個傳完令後,就又回到了鄭凡身邊。
三人對於戰陣衝殺都有着極大的嚮往,
尤其是鄭蠻和劉大虎;
陳仙霸稍好一些,至少能做到面容上的平靜。
很快,
西邊方向就傳來了消息,那座大營,被掀翻了。
像是驅趕羊群一樣,燕人以一浪又一浪的壓迫方式,迫使乾人軍心崩潰,捨棄了自己明明扎建得還不錯的營寨,開始了奔逃;
緊接着,
東邊的消息也傳來,和西邊一樣。
雨夜,加劇了恐慌情緒的蔓延。
燕軍就如同是在驅趕羊群一般,繼續驅趕着崩散的乾軍士卒,「引領」着他們,從兩個方向,將剩下的那座大營,自己人給自己衝垮了。
平西王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下雨天,水汽重,但他依舊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一種獨屬於大乾的味道。
「這乾人怎麼這般不經打?」鄭蠻好奇道。
以前只是聽聞,現在,是親眼所見,當真是還覺得有些不真實。
因為人在習慣了一個環境之後,很容易形成屬於這個環境的特定思維,所以鄭蠻才有所感嘆。
「傳令陳陽,樊力,不用再追擊下去了,即刻調轉回頭。
再命令全軍,就地紮營,附近搜羅民夫,打造攻城器具。」
「喏!」
「喏!」
陳仙霸三人領命而出。
他們是親衛,只需要向下一級進行傳達,然後自有下方傳信兵繼續投送。
待得三人傳完命令往王旗那兒回趕時,
劉大虎忍不住問道:
「為何王爺當初在蘭陽城外不打算攻城,但到了這裏,反而要攻城呢?」
鄭蠻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看着陳仙霸。
許是今兒個這場戰役進行得很是順利,陳仙霸現在心情很好,也就願意做解答,開口道:
「在蘭陽城時,我軍若是停頓攻城,不僅僅會靡費我軍銳氣,也會給後方整個乾國提供充足的應對時間。
而現如今,我軍已然深入,這就像是一隻蟲子,在你面前時,你能一把抓住它,但當它鑽進你肚子時,看似離你更近了,但實則,你已經無所適從了。
再說了,
王爺用兵向來不喜歡打呆仗死仗,
眼下滁州城外的兵馬幾乎被一鍋端,城內自明晨起,軍心民心必然渙散。
咱們再做出打造攻城器具的姿態,
說不得這滁州城,就得自己降了。
畢竟,王爺當年曾打進去過一次,不也沒屠城麼?
恰恰相反的是,當年王爺在滁州城做了和先前在蘭陽城一樣的事兒,分糧食分財貨。」
「哦,原來如此,這是做樣子嚇唬乾人?」鄭蠻開心地笑了。
劉大虎則又問道:「那要是乾軍其他兵馬趕至呢?」
陳仙霸回答道:「乾軍這幾年編練而出的新軍應該是能打打硬仗的,但現在還在梁地,也不曉得他們收到咱們消息了沒有,但有左右兩路大軍威脅,他們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徑直奔赴回國。
乾國三邊,那位鍾家駙馬爺,帶走了乾國唯一一支成建制的騎兵軍團,祖大帥之子祖東令也帶走了一部祖家精銳。
三邊兵馬固然多,但那是建立在守城的基礎上,一旦拉出了野戰,到底能有幾分成色,他們自個兒也說不清。
且大皇子殿下和李良申總兵現如今陳兵於邊境和乾國三邊形成着對峙;
乾國三邊兵馬膽敢回援追擊咱們的話,就得做好被我燕軍南北夾擊的準備。
當年靖南王爺就是借道於乾開南門關伐晉,雖然此次進軍乾國乃王爺神來之筆,但乾國的三邊都督可不敢就這般想,他會認為,我燕軍想要復當年靖南王開晉舊事,借道於趙地,擊垮三邊主力!」
靖南王當年入晉地時,晉地兵馬正在馬蹄山一帶和燕國守軍死磕,結果被夾擊了一道,直接崩潰。
眼下局面,何其相似。
陳仙霸伸手,摘下頭盔,擦了擦臉上的雨水,繼續道:
「至於其餘的乾國兵馬,等到他們各地調兵過來,這邊五千,那邊一萬,莫說咱們可以從容地離開,就算是真的對上了,他乾國五萬地方兵,可敢和由我們王爺所率的五萬大燕鐵騎相抗衡?
這其實就是王爺曾說過的平西王賽馬。」
平西王賽馬這一典故,據傳出自於平西王本人和其麾下第一謀士鄭樊力的聊天中,原本叫平西侯賽馬。
「乾國的好馬少,就得被這樣欺負,可惜了,虎威伯一戰而歿,我大燕,本可更加從容。」
一場雨夜,
不,
確切地說,
是半個夜;
燕軍只用了不到半個夜的時間,就將滁州城外三個大營全部拔除。
隨即,
燕軍開始安營紮寨。
待得翌日清晨時,城牆上的守軍以及被官府發動起來幫忙守城的城內百姓,看見城牆外,是一片淒涼廢墟,同時,因為燕軍並未於昨夜進行追逃,那些被擊潰了的乾軍,於雨夜中又不敢向更遠處逃跑,近乎本能地,又聚集回了滁州城下;
昨夜,燕人本就殺傷不多,畢竟就那麼點兒時間,都來不及砍人,故而這些潰兵,數量極多,丟盔棄甲,完全散了建制,只知道不停地向城牆上高喊開城門讓他們進去,亦或者祈求城牆上給予他們一些吃食充飢。
不遠處,有燕軍小股騎兵緊盯着這裏進行游弋。
…
「王爺,此時萬萬不能開城門。」
「為何?」趙元年顯然不能理解。
雖然於昨日,將三大營的精銳調入了城內準備埋伏平西王,但為了遮蔽耳目麻痹燕人,其實調入城內的士卒數目,也不是很多。
故而,現如今城內的守軍,總共加起來,只能勉強將四面城牆站一站,所以,不得不連夜發動城內的百姓上來助陣。
可這城牆下,乾軍潰卒,那是相當的多啊。
「潰卒收留不得,收留進來,這城內的守軍,也將無心守城了。」
恐慌的情緒會被潰卒帶進來,然後,引發更為全面的恐慌。
這群潰卒,已於昨夜被嚇破了膽,他們現在不僅不敢拿起兵器禦敵,還會帶着其他人,一起慌亂。
「就收留一部分,也不可以?」
「王爺您看,那邊燕虜的騎兵一直在盯着這裏,看似離得挺遠,但一旦咱們開了城門,潰卒必然湧入,到那時候咱們想關也關不了的,這些潰卒必然會死命沖門。
燕虜只需要在後面跑跑馬,射個幾箭,催促催促,這些潰卒就能替燕虜將城門完全打開。」
「原來如此,是本王失算了。」
「王爺……」
「王將軍,現如今,該當如何?」趙元年看向這名守將。
「勞請王爺和諸位大人,再發動發動百姓,多加一些犒賞和許願,末將認為,燕虜孤軍深入,怕是不會真的下正經功夫攻城的。」
「可對面明明已經在打造攻城器具了,先前本王在哨塔上都看見了。」
「末將認為,那是燕虜虛張聲勢!我們現在只要守住城牆,不日,援兵就至,滁州城,可保無恙!」
「辛苦王將軍了。」
「職責所在,不敢言苦!」
「本王這就回府,將府庫里的一些積蓄取出,再號召城內大戶,一起捐出財貨犒賞守城軍民。」
「王爺公忠體國,末將佩服!」
「言重了,言重了。」
趙元年下了城牆,坐入了馬車。
馬車開始向王府行進。
「王爺。」這時,車夫小聲道,「明千戶的人,在後頭跟着。」
趙元年長嘆一口氣,不由得自嘲道:
「我不該自以為是的,我真的不該自以為是的。」
大乾的藩王,基本都是當豬養,在這種基礎上,固然能出一些「人才」,但這種人才,可能體現在城府以及為人處事上。
通俗一點,就是會來事兒。
但這種人平日裏看起來似乎能混的很好,給人一種很厲害的感覺,但真正到見真章的時候,就沒轍了。
趙元年比之當年被鄭凡嚇得瑟瑟發抖,已經成熟了太多太多;
但真的無法強行要求一個連自己的護軍軍營都不敢深入的藩王,一夜之間就懂得用兵打仗了。
要是帶的是精銳,不說像大燕鎮北軍靖南軍晉東軍這種鐵騎了,哪怕是三邊的邊軍,可能還好一些,問題是乾國地方郡兵廂兵本就戰鬥力不行,容錯率也就極低,再由菜鳥操盤指手畫腳……
與其說,能靠自己手中的刀槍棍棒打贏,
還不如期盼對面的平西王被一道流矢給射死來得更靠譜一些。
不過後者,也挺難的,什麼樣的流矢,能穿過萬軍阻隔,再穿過劍聖攔截阿銘抵擋以及之後魔丸的格擋,
最後,
平西王本人身上穿的玄甲,也是一套寶甲啊。
趙元年拿起一條帕子,擦了擦手,手心裏,已然全都是汗。
他清楚,事情,已經滑向了不可測的深淵。
甚至,眼下的滁州城,到底能不能守得住,都已經不存在多大的意義了。
乃至於,要是真守住了,可能對自己而言,反而是壞事。
自己對守軍將領說,平西王派人聯繫了自己,自己打算將計就計,結果人家平西王來了一出將計就計再就計。
沒有足夠的兵馬,純粹靠民夫,燕人如果不是做樣子,真打造好了攻城器具,往城牆上一撲,能守得住麼?
且對於朝廷而言,對於官家而言,他們要的,往往不是你的心路歷程,而是結果。
哪怕趙元年清楚地知道,自己這次是站在乾國這邊,想要對付那位平西王的,但在其他人眼裏,也就是那位明千戶的眼裏,
自己不就是和平西王裏應外合故意給守軍設套的人麼?
自己到底,是何居心?
滁州城就算是守下來了,等待自己的,又將是何結局?
而且,原本上一次燕軍攻破滁州城,福王府和溫家比起來,應該是加分的,畢竟恪守住了底線,可這次,所引發的牽連,很可能會讓上頭認為,上一次福王府之所以保全,是因為已經暗地裏屈膝投降了燕人,投降了那位平西王。
戰後,
朝廷和官家為了顏面,不大可能會堂而皇之地問罪福王府;
但讓自己「死」去,換一個福王,豈不是輕輕鬆鬆?
在這種事情上,本就是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啊。
趙元年伸手用力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很荒謬,真的太荒謬了,事情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馬車,進入了王府。
趙元年徑直走入後宅,走入自己母親房間時,看見母親正坐在椅子上,今日的母親,不再是一身素衣,反而穿得有些靚麗,且還化了彩妝。
昨晚外面大潰敗的消息,已然傳入了府內。
趙元年嘆了口氣,
跪伏下來;
福王妃臉上卻露出了笑意,
道:
「怎麼了?」
「兒子敗了。」
「不,你還沒有敗,因為你還沒有死,只要人還活着,就還有翻盤的機會。
再說了,
你還有娘在呢。」
「母親,兒子沒用。」
「行了,我的兒,起來吧。」
趙元年站起身,眼裏噙着淚。
福王妃起身,走了下來,走到自己兒子面前,伸手,擦了擦兒子的淚珠,
道:
「傻孩子,哭什麼?」
「兒子無用,才讓母親受委屈了。」
「當娘的為自己兒子可以做任何事,哪裏來的委屈?」
見自己兒子還在哭,
福王妃卻笑了,
道;
「怎麼會委屈呢,真要算起來,娘可是撿了大便宜了不是?
那位,又比娘年輕,又是個武將,身子骨又好,地位又高,威望又重,人又威武;
娘心裏歡喜還來不及呢,又怎會委屈?」
「呵呵呵。」
趙元年一邊哭一邊笑了起來。
「是吧,明明是娘佔了便宜,娘還害怕呢,害怕這幾年過去了,娘年老色衰了,他瞧不上娘了,那可就白瞎了我兒的眼淚了嘍。」
「呵呵呵。」
趙元年深吸一口氣,
道:
「母親,兒子沒回頭路了。」
「那就別回頭了。」
「是,是啊,可兒子,姓趙啊。」
「趙,是官家的趙,又不是福王府的趙,朝廷一直以來如何對待藩王,你看看你父親就知道了。
再說了,你父親已經為朝廷死了,你不欠朝廷什麼的。
娘沒出息,
說不出什麼大道理,
但娘只想着,我兒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這就是娘心裏,最大的心愿。」
「是,母親。」
這時,
有下人前來傳話:
「王爺,明大人進王府了,要見王爺。」
「好,孤知道了。」
趙元年擦了擦眼淚,轉身,走出了廳房。
明千戶就站在前院兒里,身後,跟着十餘名銀甲衛。
趙元年向這裏走來,
然後,
停下了腳步。
忽然間,
明千戶的瞳孔一縮。
趙元年手臂一揮,
四周,箭矢射出,隨即,自屋頂處自花圃處,一眾王府護衛跟着殺出。
「趙元年,你敢!」
「我敢!」
趙元年面露猙獰地喊道。
…
上午時,平西王爺才在搭建好的帥帳里,安歇下去。
一覺睡到了下午;
醒來後,揉揉眼,伸了個懶腰。
嘖,
只要是在外頭行軍打仗,這睡眠,就格外得好。
陳仙霸正坐在帥帳里批着摺子,鄭蠻和劉大虎湊在旁邊觀看着,批摺子很認真,看着的,也很認真。
帥帳是一分為二的格局,中間有一道大簾幕作遮擋。
前半部分也就是陳仙霸他們所在的區域,是拿來軍帳議事的,後面,則是王爺本人就寢的床鋪。
剛醒來,
鄭凡覺得有些口渴,
伸手摸了摸放在身前的茶杯,涼了。
出征時的習慣,只要條件允許,平西王每次醒來,都會先喝一杯熱茶,以保證自己接下來的精神。
隔間的仨,太過認真,沒聽到王爺起身的動靜。
鄭凡開口道:
「水,水,開了沒啊!」
隔間的仨馬上都抬起頭,
這時,
外頭傳令兵喊聲響起:
「報!!!!!!!王爺,滁州城城門開了,守軍降了!」
一時間,
陳仙霸、劉大虎和鄭蠻三人,眼睛直接瞪得大大的,心裏滿滿的是震驚!
這,
就是自家的王爺,
這,
就是大燕的軍神麼!
……
燕軍入城了,
平西王穿上玄甲,騎着貔貅,打着王旗,也入了滁州城。
開城的,是福王,福王率領王府的護衛,挾持了守將,命令守軍開城門投降。
本就被昨晚的一切以及眼下城牆外不斷哭喊的潰軍攪得士氣極低的守軍,也沒做什麼掙扎,反而,更像是一種解脫;
城門,就這樣被打開了。
首先,是乾軍潰卒湧入了城內,隨即,是燕軍跟着一起入了城。
如果不是心裏清楚,自己沒和那個「兒子」溝通到這一步,可能連鄭凡本人都得疑惑,這趙元年,是否真的是個大孝子?
運數吧,
或許這就是運數吧。
也挺好,
一想到自己以前隔着老遠查看個戰場,都能在雨夜近乎被投石車拋出的石塊砸成肉泥。
鄭凡覺得,
這是老天爺在為對自己以前的過分刻薄而進行補償。
好的,
本王接受。
燕軍騎士里三層外三層,護衛着自家王爺在寬闊的郡城大街上行進,
而後,
隊伍行進到了福王府的大門口。
一身正式蟒袍的趙元年,
早早地就站在台階上恭候着了。
見到鄭凡的身影后,
趙元年馬上跪伏下來,
大聲喊道:
「恭迎父親大人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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