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愉悅,
這是一種幸福,
這是一种放縱,
燕楚之戰,大楚,輸了;
任你怎麼辯駁,
國都被燒,鎮南關被讓,上谷郡被割,燕軍在你國土肆虐掠奪,據說那位平西侯還創建出了摸金校尉這一官職,
怎麼算,都是輸了,而且輸得很難看。
但,
說白了,
大楚上下,
還真沒人敢指摘他年大將軍領兵作戰不利的;
甚至,燕國的那些眼高於頂的將領們,也不會嘲笑他年堯是無膽鼠輩。
因為他面對的對手,
是田無鏡。
一個集結了燕晉兩地,無數民夫、無數資源,堆砌甚至是透支了國力,集結了泰半大燕鐵騎的靖南王。
就這,
還是以決堤水師突襲的方式才打開了局面;
就這,
年堯還是將數十萬大楚皇族禁軍從鎮南關安全地撤了回來。
有時候,一個將領是否優秀,得需要襯托;
比如,有些將領大半輩子掃平農民軍叛亂無數,但這軍功這名望,真的是摻雜了太多的水分;
其水平,其實就像是大燕的進士和乾國的進士之間的差距一樣,看似都是進士,但在文脈方面,差距真的是肉眼可見。
而年堯,是這些年來,唯一一個和靖南王正面交鋒還能落得一個體面的對手,這就已經足以自傲了。
和田無鏡的對弈,讓老年很壓抑,且這種壓抑,持續了整整一年。
但他偏偏無法對別人去訴說,去咆哮,去怒吼:
你知道我這一年到底是怎麼過來的麼!
他得打碎牙,往肚子裏咽。
現在,
他揚眉吐氣了,
他終於得到了釋放。
年大將軍很感激乾人,是乾人,重新給予了他當一名統帥的自信,也讓他找尋到了久違的快樂。
「吧唧……」
靴子,踩在血窪處。
不是無意,而是故意。
因為這座岷州城,拿下來得並不算如何費功夫。
一半的守軍,直接棄城逃跑,剩下的,也多半選擇了投降;
所以,
年將軍想要讓自己靴底沾濕,還真得仔細地找找血窪子。
楚軍在拿下這座城後,並未大規模地燒殺搶掠,這源自於年大將軍的治軍嚴謹;
不僅如此,就連那些被徵調來助戰的山越百族族人,也並未去劫掠,因為那些楚軍以一種森然的殺氣,提醒着他們,在這裏,到底是誰說了算。
一眾族老跪伏在年大將軍面前。
年大將軍沒急着叫他們起來,雖然王上的意思是,以後,山越人,也是楚人了,但,年大將軍還是很難將他們看做人。
好在,
年大將軍出身家奴,
他,
會裝。
「是你們的,終歸,是你們的,本將軍曉得,你們的兒郎們,已經憋得不像樣子,但現在,還得讓他們繼續憋着。
看見西邊的雲彩了麼,
那裏,
有比岷州城更富饒的城池,
有比岷州城更稠密的人口,
有比岷州城,更大的軍功。
王上的旨意,你們也清楚,本將軍的意思,你們也很清楚。
跟着本將軍,
繼續向西,
繼續奪取功勳,
你們自己,可以入朝為官,你們的子嗣,可以入本將軍軍中為將。
曾經征服過你們的貴族們,現在已經腐朽成了蛀蟲;
接下來,
將是屬於你們的時代。
向西,
向軟弱的乾人,拿去更多的土地,更多的金銀,更多的人口,更多的………榮耀!」
「為王上效死!」
「為王上效死!」
「為大將軍效死!」
「為大將軍效死!」
……
楚軍的攻勢,無比迅猛。
同時也說明,乾人在東南方向的防衛,真的是相當羸弱。
一座座軍寨一座座軍堡的淪陷,這其實還是次要的,因為這類地方,當大勢不在你時,你本就很難守得住。
真正要命的是,
類似岷州城這樣的軍鎮,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的時間裏,竟然又接連陷落了四座。
到最後,
年堯的大軍甚至還攻破了乾國南源郡的郡城。
一座軍鎮的陷落,意味着原本依託這座軍鎮所構建的一整套防禦體系的崩塌,而一座郡城的陷落,意味着一郡之地防禦體系的崩潰。
地方軍寨、縣城亦或者是兵馬和義軍,他們就算想要去做些什麼,也會面臨着群龍無首的局面,等待他們的,將是被極為乾脆地秋風掃落葉。
整場戰事,
在南源郡城被拿下後,停止了。
不是說年大將軍滿足了,
而是他的先鋒軍打得太快,中路軍又分得太散,後軍,已經追不上了。
是的,
攻城略地的速度,已經超過了傳統意義上的行軍速度。
這很匪夷所思,
但在乾人身上,出現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情,似乎都帶上了那麼點兒的理所應當。
如果說,
乾人想要以空間換戰機,
那必然是成功的。
因為若是此時乾人一支主力忽然殺入,將年大將軍所在的先鋒軍給包住。
是直接吃下去,還是圍點打援,都能極為從容,畢竟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
此時楚軍已經犯了兵家之大忌,可謂是將自己的拳頭完全散開。
要是此時楚軍面對的是燕軍,不用靖南王出馬,甚至不用梁程支招,鄭侯爺自己就能夠果斷下令騎兵分路去進行戰場切割,將來犯楚軍給攪碎。
可問題是,
年大將軍現在面對的是乾軍。
對付不同等的對手,有時候你過於嚴陣以待,也就是那種「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的話,反而會起到反效果,比如,貽誤戰機。
事實證明,年大將軍的做法是無比正確的。
乾軍一直到其攻下南源郡郡城一段時日和後續兵馬取得了呼應後,乾軍才有兩路兵馬趕來,且這兩路兵馬一沒有合兵二沒有進攻,只是分別卡在了南源郡城的西南和西北兩側,呈現鉗制狀。
收到哨騎傳來的這則消息後,
年大將軍大笑了兩聲,
他清楚,西面的那兩支趕來的乾軍,沒有合併,是因為他們在等待具體的上峰從而進行從屬;
之所以沒有馬上進攻,是因為他們是隔壁兩個郡調來的兵馬,不敢冒進,也不願意冒進,所以選擇了最為穩妥,同時也是最為消極的應對方式。
這種情況,
在和燕軍對弈時,根本就不可能出現!
那位燕國的平西侯,率孤軍深入後燒了荊城後,明明已經立下天大的戰功,卻依舊涉險孤軍深入大楚京畿之地,這是何等的進取姿態!
所以,年大將軍心裏很踏實,這種踏實,和當年他一手一個抓小雞一般抓住那些皇子時差不離。
運籌帷幄,洞若觀火,
為將者的痒痒處,其實就在這裏。
也因此,年大將軍下令後續兵馬按照時日趕至,
同時下令城內經歷了長途奔襲的麾下楚軍進行大大方方地休整休息,
另外,
吩咐親兵為自己燒熱水,
他年大將軍要泡澡!
……
乾國,
上京。
尋道先生下山,入仕為官,被冊封為巡安使,出使西南。
這一切,都是符合規矩的,因為尋道先生是探花出身,本就是士大夫階層的一員,雖然當初未曾入朝為官,但後山掌舵人的身份,讓他入朝輔佐君上,有了一種大乾官家「天命所歸」連天上的「神仙」都下來輔佐他的感覺。
再者,
知道李尋道真正身份的人,並非只有駱明達一個。
刺面相公的後人得以重用,再度巡安西南,於情於理甚至是於「圖個吉祥」都能讓人覺得很是信服;
最重要的是,巡安使並不是什麼大官,甚至,它本就是一個差事,類似欽差,替天子巡安一方,所以,這個職位,讓已經被這位乾國官家這幾年拾掇過的朝堂,沒什麼異言。
雖然,大家都清楚,這個差事的作用,可大可小,全憑官家對其的信任,既然官家讓其去西南,肯定會給予其最大的權力,但,只要他真的能夠讓已經逐漸糜爛的西南局勢平復下去,憑此功勞,加官進爵封正職,也無可厚非。
尋道先生出京的那一天,
不僅有三千禁軍一同前往,
大半上京城的百姓也都夾道歡送。
百姓們可並不知道尋道先生是刺面相公的遺孤,也並不清楚巡安使到底是什麼個官銜差事,他們,是來看後海下來的「神仙」的。
所以,
隊伍出城道路兩旁,擺上了香案火燭,很多虔誠的上京百姓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只為了瞻仰「神仙」天顏。
這個排場,甚至比迎候官家出巡更大。
……
李尋道不再是一身白衣,而是身着一套紅色的官服,後山是後山,官場是官場,在一地,守一地規矩,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只不過,哪怕官服穿在身,他仍然沒給人一種傳統意義上沉穩練達的形象,仍然顯得飄逸和出塵。
能將官服穿出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從「衣冠禽獸」的範疇里脫穎而出,實為不易。
外頭,禁軍已經準備就緒,為首者乃是新上任的一名姓王的中郎將,他將率部護送巡安使大人入西南,且在到達後,聽從其調遣。
宮內剛剛傳來了旨意,說是官家會出宮親自相送,可謂是給足了禮遇。
這其實本就是一種加碼,待得李尋道入西南後,西南各地的文武官員,自己心裏也會掂量着到底要如何安排這位巡安使的位置。
時辰差不多了,
王將軍準備去通稟一聲,
走到半路時,卻聽到後頭傳來的腳步聲,回頭一看,來者腰佩一劍,身形有些瘦削,目光,卻宛若寒冰。
當年,
曾有人白衣乘船入上京,官家親迎,全城轟動;
「見過……」
王將軍準備行禮,因為眼前這人身上兼着太子武師的官職。
百里劍卻直接擺擺手,身形自王將軍身側掠過,進了屋內。
王將軍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再等會兒去通稟。
……
「城裏,好大的場面,你倒是一點都不避諱。」
百里劍看着站在屋內的李尋道笑着說道。
「聽說你去了南海,我還以為你回不來了。」
「哪能啊,我百里家,一向重諾。」
「早就回來了吧?」
「對,早就回來了,不過本打算年三十時再去上門赴約。」
李尋道聞言,笑了笑,道:「真是坦誠。」
「待會兒官家要出來送你。」
「我知。」
「場面太大了,不好,我本一劍客,說白了,是自江湖入廟堂,轉了一圈後,誰都清楚,我終究還是在江湖。
你從後山入朝堂,想再出去,就難了,也基本出不去的。
這般大的場面,會埋下禍根。
一如,
當年的刺面相公平定西南後入京,百姓也是這般歡呼相迎;
最後呢?」
「百姓們想看的,是神仙,神仙之所以是神仙,是因為百姓們看不到,當他們看到後,當他們不停地聽說他做的事情後,神仙,也就不是神仙了。
也就這次熱鬧點,下一次,就無所謂了。
再說了,後山修煉,所謂鍊氣,無非是修煉自身,與天爭一口氣,雖千萬人吾往矣。」
「這話聽起來,有些刺耳。」
百里劍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他和自己的妹妹二人曾經距離殺死那位當時還是守備的平西侯很近很近,
只不過中途出了變故,燕軍騎兵衝出,
他和自己的妹妹選擇了不出一劍,轉身即刻回城。
這事兒,
成了一個無法抹去的污點;
尤其是後來,有晉地劍聖雪海關前斬千騎取野人大將首級的戰績出現後,
百里兄妹的這個污點,被襯托得越發醒目。
再接着,
隨着鄭凡這個人不斷地爬升,從守備到將軍再到總兵,從新冒頭的年輕將領到四大年輕一代名將再到其他三人已經無法與其並列。
當初沒能痛下決心去殺他,
這買賣的虧本程度,
也在不斷地放大,
現如今,
那位更是封侯了,
燕人的,軍功侯。
「後山的蓮花池有些淤泥,得借你的劍氣,去清一清。」李尋道說道。
「好。」百里劍答應了。
李尋道轉身,走到百里劍面前,看着百里劍,很認真地道: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選擇,你可以聽成,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宿命,這,這就是我尋道的命。」
「我可以隨你一起去,等我先去清理了後山的蓮花池,就動身去西南找你。」
「我不是那位燕國的平西侯,沒有用劍聖護身陪伴的資格。」
「總得做點事情,否則,總覺得有種被落下太多的感覺。」百里劍說道。
「看來,此行去南海,收穫不少?」
「一無所獲。」
「放下,兩手空空,實則也是一種收穫。」
「這些話,應該和西南的那些土司們去說,他們大概會被你說得昏頭轉向。」
說到這裏,
百里劍打了個呵欠,
道:
「見過一些真正的風景後,會發現,以前自己所有,確實不值一提,也就一無所獲了。」
「呵呵。」
李尋道推開了門,
「我要走了。」
「一路順風。」
「百里。」
「嗯?」
「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當年在上京城郊,你會對着那姓鄭的,出那一劍麼?」
哪怕,接下來會面對燕國鐵騎的圍堵。
百里劍聳了聳肩,
道:
「活着,不好麼?」
李尋道又問:「人活一世,百年,已然是高壽,而長眠,卻可千年萬年,所以,你說,人活着,是為了做什麼?」
「你說呢?」
李尋道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回答道:
「人活着,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合適的死法。」
百里劍舔了舔嘴唇,道:「還以為,你們鍊氣士應該說的是,求一個證道長生。」
李尋道揮了揮衣袖,
灑脫地走出去,
一邊走一邊道;
「師傅去燕京前對我說過,活太久,也沒什麼意思。」
……
禮樂響起,
百姓們夾道歡送,
香案升騰起陣陣帶着肅穆氣息的白霧。
今日的上京城,不像是在送別一名即將出使邊陲之地的欽差大員,更像是在送別一尊神像。
百姓們虔誠地歡呼,虔誠地叩拜;
他們並不清楚,自己現在的舉動,其實是在為將來他們現在所叩拜的對象遞捅他的刀子。
官家率一眾文武親自相送,禮遇十足。
一套流程走完,
繁複,
隆重,
肅穆,
最終,
李尋道和隨從以及三千禁軍,自西門出上京。
不少百姓,依舊出城追隨,想再多看幾眼神仙。
百官們,則都像是結束了今日的繁瑣,歇了口氣,有人在冷笑,有人在搖頭,有年紀大的在恍惚,似乎,感慨着宿命,似乎真的見到了某種輪迴。
也有御史已經拿着昨夜寫好的摺子準備告御狀,堂堂大乾,文華之地,怎能為「虛無縹緲」所惑,我大乾,自當文臣不愛財武人不惜死,君臣一心,再復三皇五帝之盛世,哪能不問蒼生問鬼神?
好在,早早提前洞悉的銀甲衛將那幾個御史按壓住了,沒等他們喊出來,就被以君前失禮給拿下。
在今日的氛圍下,官家有些累了,懶得去再搭理這些叫得很厲害的蒼蠅。
當然,
這也是因為在將那些老一輩的相公逐出朝堂後,這位官家的權勢,已經日隆,不需要再去過度追求唾面自乾的美好名聲。
官家坐在鑾駕內,剛剛褪去龍袍,裏頭,烤着炭火。
外頭有人通稟,百里劍請求覲見。
「讓他進來。」
百里劍進來了。
官家指了指自己身側的位置,
「坐。」
「謝陛下。」
太監上茶,
鑾駕則開始回宮。
官家端起茶杯,
這是一種禮節,在說事兒前,先醞釀一下。
良久,
官家開口道:「虞慈銘,賭輸了,被遷往燕京,做他的晉王;司徒雷賭輸了,好好的大成國,變成了定親王;
別看燕國那位一直在贏,他其實也是一直在賭;
他們都在賭,
因為他們都輸不起,
唯獨朕,
輸得起。
尋道此去西南,西南之事,當可平息,接下來……」
鑾駕外,忽然傳來:
「報!八百里加急!」
官家微微皺眉,道;
「宣。」
很快,
一名傳信兵進入鑾駕跪伏下來:
「楚國大將軍年堯率軍犯我東南,岷州城已破!」
官家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百里劍則開口道;
「官家,要不我現在去把尋道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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