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東今天很興奮,興奮到了晚上還在輾轉反側。
睡在他身側的許安當然清楚他為什麼這般,還不是因為白天看見了平野伯爺?
許安沒郭東那般激動,因為他不是燕人。
於燕人而言,崇拜平野伯爺,那是一種必然。
朝廷,需要塑造出一個英雄;
而平野伯爺,甚至都不用去刻意地美化了,因為他的戰績以及他的事跡,真真實實地拿出來,就比別人美化過的看上去還要更美化。
用孟壽的話來說,就是增彩。
許安不是很喜歡燕人,因為在穎都,燕人總是高人一等。
燕人的商人,燕人的軍士,燕人的官,甚至是那些從燕地遷移過來屯墾的燕民,他們的目光,總是帶着一種極為清晰的高傲。
乾爹有一次喝醉了酒時,曾罵過,罵過這幫燕人看他們,就像是在看下等人一樣。
然後,乾爹又哭,哭着說要是當初沒這幫燕人過來,他們這些晉人,連人都做不了。
醒了酒後,乾爹又說,這世道,就是這般,你拳頭比他大,你把他打服了,他自然就對你更為硬氣。
人家的人,到我們地界上,就是人上人。
自古以來,未嘗聞正常一國的百姓在面對比自己弱的國家來人時還卑躬屈膝自家民眾還自居下等的,真要這樣了,才算是滑天下之大稽。
乾爹的很多話,許安都聽不懂,但有一點他能理解,他並不覺得燕人趾高氣昂有什麼不對的,就像是乾爹在打過幾次群架後,對着其他幾個力夫幫派的頭頭也是一副瞧不起的樣子一樣,很理所應當。
但不崇拜歸不崇拜,得知自家分到了這位伯爺麾下後,他還是挺滿足的。
從穎都聚集再到這裏,自己的所見所聞,再到郭東講述的他們從燕國的古縣一直到這裏的事情,許安清楚,在這裏,伙食應該是最好的。
先前,許安還在疑惑,為何自己這幫人來到這裏時,沒有運送糧草過來。
現在,他明白了,因為糧食會從雪海關運過來。
許安又不禁想到了自己的乾爹,乾爹曾說自家力夫幫派上頭那位官面上的管事兒的,可謂是真正的財大氣粗,人瞧不上自己的這些孝敬,只是為了謀一個差事做做事,哪怕自己不給孝敬,維持住市面上的平穩別有力夫鬧事就足矣。
或許,平野伯爺,也是「財大氣粗」吧。
別家兵馬,都是靠民夫運輸糧食過去,他打仗,是自帶。
另一點,許安知道平野伯爺打仗的本事,沒有一個士兵不喜歡跟着常勝將軍打仗,輔兵和民夫也不例外。
這一晚,
許安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郭東,
則失眠了。
翌日,
軍鼓聲響起。
許安馬上起身,同時將身側的郭東搖醒。
二人馬上穿上皮甲,拿上兵刃,快速地衝出帳篷去集結。
他們已不再是民夫了,而是輔兵,正兒八經的輔兵,不用再去幹活,只需要準備好去拼命。
有五個人,集結得晚了。
他們被燕人校尉命人抓起來,一人五鞭子,以儆效尤。
隨即,
就是操練。
大傢伙排着隊列,開始跑操。
剛成立起來的輔兵隊伍,紀律上還沒那麼嚴明。
郭東一邊跑着一邊忍不住對自己身邊的許安問道;
「馬呢?馬呢?」
燕國是產馬地,晉國其實也算是,畢竟,早年間野人之亂沒爆發時,雪原就像是晉人的後花園,馬匹會源源不斷地從那裏輸送進晉地,三晉騎士,才能有自信去和大燕鐵騎別苗頭。
郭東這批人從古縣出來時,其實也是帶着馬匹的,雖然馱馬居多,但也是能有可以上得了戰場的馬匹,這些馬匹一路上都被精心呵護着。
需要用時,則會配給給馬術最嫻熟的古縣年輕人。
燕地向來就有自備兵甲馬匹從王出征的傳統,一些地方,也會集一村一鎮甚至是一縣之財力物力,給自家的青壯配上最好的戰馬和甲冑,讓他們去戰場上掙得軍功;
等戰事結束敘功後,他們也會來回報鄉里。
昨天見了平野伯爺後,郭東激動得一直到後半夜才睡着,一直在憧憬着自己騎着戰馬跟隨着平野伯衝鋒陷陣的畫面。
結果,
馬呢,
我馬呢?
許安回答道;
「攻城哩,哪裏用得着馬。」
宛若一盆冷水,直接潑在了郭東的腦門上。
跑操到一大半後,領隊的校尉示意他們可以放下步子,開始行進。
在走到營寨外圍,快要回去可以吃飯時,郭東看見自己的父親,被兩個燕人甲士按壓在地上,抽鞭子。
郭東眼睛當即瞪大了,被打的可是他爹啊!
但,
他還是沒敢上去阻攔,也沒敢出聲。
郭東的父親郭大勇原本就是古縣這支民夫隊伍的小頭頭,整編後,成了正兒八經的一支八百人民夫隊伍的管隊。
燕人軍官檢查營寨外的壕溝時,發現深度不足,外加裏面沒有按照要求挖出角度,故而以懈怠之罪,責罰了郭大勇。
被抽鞭子,不算什麼,但當着這麼多人以及自己手下的面兒被鞭笞,當真是丟人得很。
郭大勇在古縣也算是有聲望的人家了,否則阿水姑娘家就算沒落了,也不會答應和自己兒子結親。
但,
該打還是要被打。
雪海關內森嚴的軍律,被移植到了這座營寨里。
打完後,你還得繼續幹事,帶着你手下的人將壕溝重新整修好,逾期未能完成,則加重處罰。
輔兵隊伍回到營寨,軍需官開始分發食物。
乾飯,一人一條醃肉,外加一大勺醬。
不算多豐盛,但出門在外,能有這個伙食標準,真的可以了。
郭東一邊吃一邊在掉眼淚。
「你爹沒事的。」許安安慰道。
「我是在哭我的馬,枉我一路上精心伺候着它。」
「……」許安。
飯後,輔兵們被分發下來了盾牌,開始列隊舉着盾牌在校尉的帶領下於營地外的空地上開始反覆來回跑。
這次的訓練,就比較嚴格了,誰錯位了或者誰慢了亦或者快了,都會吃鞭子。
而這種極為枯燥的舉盾牌訓練,一直持續了三天。
每天都是早起,跑操,跑操回來,吃飯,吃完飯,舉盾牌列隊開始折返跑以及變化那幾種固定的陣形。
郭東不是一個能吃苦耐勞的人,但在鞭子的鞭策下,他也不敢有絲毫懈怠。
訓練間隙,許安忽然伸手捶了他一記,
「看,那邊。」
郭東望過去,看見那邊塔樓上,站着兩個人。
一人身着甲冑,另一人,卻穿着一件黑色的長衫。
雖然距離有些遠,但可以看出來,對方的衣着很乾淨。
軍寨中規矩森嚴,能在這裏穿着隨便的,有且只有那位了。
郭東高興地喊出來:
「看,平野伯爺在那兒看着咱們吶!」
「禁止喧譁!」
一名甲士拿着皮鞭過來,不過沒落鞭子,而是踹了郭東一腳。
接下來,休息結束,大家再舉着盾牌開始操練時,明顯精神頭和士氣上和先前截然不同了,大家都使出了全力以最為嚴格的標準完成訓練任務,只為了讓遠遠的那位身影滿意。
哪怕,
那位身影可能根本就不是在看他們。
鄭伯爺也的確沒在看他們,他在剝橙子,旁邊站着梁程。
「明日,咱們各路兵馬應該都能到齊了吧?」鄭伯爺問道。
其實,已經來了一萬多戰兵了,金術可、柯岩冬哥、高毅三鎮已經到了,丁豪和左繼遷的鎮兵馬負責留守雪海關,還有徐有成的一部,仍然在路上。
徐有成那一部之所以那麼慢,因為那支人馬負責監控也押運近三萬野人奴僕兵過來。
桑虎率領的三萬眾部族來投,但遴選出合適的,也就一萬出頭,先前雪原上的攻城戰,也收攏了一萬多的戰俘,雙方湊起來,不到三萬人。
後續其實還會有,因為雪原各部也被要求進獻青壯和牛羊,但都在路上。
這一波,只是雪海關前期所要投入的力量。
算起來,原雪海關戰兵總計十一個營,差不多是一萬六的戰兵。
野人奴僕兵三萬,好在這三萬人成分不同,畢竟曾兵戎相向,所以可以彼此制約着。
外加鄭伯爺所在軍寨的兩翼,也將有其他部燕軍和晉軍駐紮,理論上並非是鄭伯爺靠一萬六千人看押着三萬奴隸,而是周遭整體上數十萬大軍在幫忙一起看管着他們。
另外,從穎都那裏接收來的民夫六千餘,雪海關那兒也出了近萬的民夫。
這一萬六千餘民夫之中,遴選出了六千輔兵。
如果按照將民夫也算進去的兵力計算方式,再湊個整,鄭伯爺完全可以打出「十萬大軍」的旗號。
但怎麼說呢,沒什麼意義。
畢竟現在大家兵對兵王對王,接下來,就要在以鎮南關為主的楚人防禦體系面前死磕,再吹什麼牛皮,又有什麼用?
「明日應該就會分批到了,按照傳信兵的報備,各路兵馬,應該已經抵達完畢,大軍糧草現在還算充足,第一輪戰事,應該可以開始了。」
大軍在前線,加上民夫戰馬的嚼用,每天,都是一筆天文數字,糧草是永遠都不會有絕對充足的一天,所以,絕對不能完全傻等着,只要糧食目前足夠,那就將面前的仗先打起來。
後勤方面,一邊打再一邊補充嘛。
除非田無鏡打算用類似「長平之戰」的方式,來比拼國力;
但這顯然不現實,燕軍的後勤壓力比楚人可是要大得多。
「行吧,估摸着沒多久中軍帥帳就要………」
「報!!!!!!!」
一名傳信兵策馬疾馳而來:
「靖南王令,召各路將領於明日帥帳聽令!」
「瞧瞧,來了。」
鄭伯爺沒下去接令,只是站在塔樓上對着傳令兵揮揮手。
這看起來很是跋扈,
大戰在前,
如果其他將領敢這般敷衍對待帥令,
換做其他大帥,
估計就得先斬其首級來一出殺雞儆猴了。
但鄭伯爺就是恃寵而驕,且他也相信這位負責傳令的親兵回去不會嚼自己的舌頭。
「瞧瞧,來了,說實話,在田無鏡手下打仗,還挺乾脆,他喜歡把各路兵馬的運作動向目的全都給你標註好了,你會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去完成。」
帥才,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
將才,大燕倒是不缺;
且為將和為帥的難度,差距可不是一般大。
也因此,在戰場上,當一個「木偶」,其實也挺幸福,總好過讓你去獨當一面面對複雜環境抓瞎時要省心得多。
「主上,正如屬下當初所說的一樣,屬下覺得,田無鏡的用兵之法,在這種陣地戰時,反而能夠得到更好地發揮,他喜歡抽絲剝繭的指揮一切,反而是那種騎兵大兵團的迂迴作戰,未知變量實在太多。」
「我知我知,合着以前的仗都是在委屈着老田唄,嘿嘿。
對了,
你先說說,這仗目前來看,得是怎麼個打法,我擔心明兒個開會時,老田又讓我先說話。」
作為靖南王的得意門生,自然是享有這種特殊對待的。
所以,為了不破壞自己在田無鏡心裏的形象,也讓田無鏡有種自己調教出下一代軍神的滿足感和自豪感,
鄭伯爺還是習慣性地去押題,再背答案。
這不是作弊,
這叫綵排。
「楚人早有經營,也早有防備,此戰,必然曠日持久,所以,屬下覺得,既然那位年堯大將軍以鎮南關為依託,修建了這麼多的城堡和軍寨,那咱們大可讓中軍壓陣,抵着鎮南關的楚軍主力,其餘各部輪流攻打一處城堡或者軍寨;
一來,可以拔除掉楚人在鎮南關外圍設下的刺;
二來,可以讓一向善於野戰卻不擅長攻城的燕軍得到一次很好的鍛煉機會。」
「嗯,完了?」
「大方略,其實就這個了,鎮南關擺在那裏,其實燕楚雙方都是明牌在打,在破局之前,其實雙方都沒有什麼很好的契機。
無非是燕軍死攻,楚軍死守。」
「等下,等下,阿程啊,我是信你的。」
「主上,屬下覺得在會議上您闡述一下這個,應該就沒問題了。」
「不夠。」
「不夠?」
「會議結束後,田無鏡大概會留我,再說幾句話,你先前說的契機,是什麼?」
「對於楚人而言,自然是我燕軍後勤不濟,或者燕地或者晉地生亂,不得不退兵,此時,楚軍就大有可為了。
而對於我軍而言,畢竟我方是攻打方,既然是攻打方必然還是得以佔據着主動的,等到將鎮南關外的刺兒都拔了,就可以嘗試對鎮南關的攻打。
先不求攻破鎮南關,但可以嘗試將鎮南關東西兩側的那兩座大型軍寨,給推掉。
其實所謂的關卡,就如同咱們當初的盛樂城和現在的雪海關一樣,關卡的效果,取決於它的輻射範圍。
一旦我軍能夠將鎮南關周圍清理乾淨,使得鎮南關成為一座孤城,讓其輻射影響範圍下降到最低,到時候,我軍就可以分兵出擊,繞過鎮南關入楚境了。
是破其糧道還是騷擾其地方,迫使鎮南關里的大軍出援作戰,主動權,還是在我們手中。」
「哦,懂了懂了。」
鄭伯爺叉着腰,點點頭。
「對了,記得明兒提醒我把我讓瞎子寫的也拓印出來的《攻城要則》帶着一起走,正好在會議上可以發一發。」
「好的,主上。」
雪海關一直有一道靚麗的風景線,那就是瞎子點燈,瞎子看信以及瞎子寫書。
「距離咱們最近的,應該是楚人的遂城吧?」
「是的,主上,其實只是一座城堡,守軍,應該不足萬。」
「楚人最近什麼情況?」
「有些蠢蠢欲動的意思,雖然他們知道自己一方是主守,但想來,還是希望可以搞一點事情的,這不是年堯大將軍所能夠決定和控制得了的。
這幾日,楚人小股騎兵不停地在和我方哨騎進行撕咬,顯然,他們不甘心從一開始就做縮頭烏龜。
我方民夫和哨騎,這些日子,也有些傷亡。」
「以我的名義,知會一下兩翼的友軍,大家各自的哨騎統籌安排一下,這點面子,他們應該是會給我的。」
「屬下覺得,明日會議之後,這左右兩翼的友軍,田無鏡應該會交給主上您來統籌,畢竟,在東北方向這一面,就咱們三家兵馬。」
「嗯,明兒我去問問。」
………
入夜後,
郭東和許安開始互相給對方挑肩膀上的水泡,這是這些日子練習盾牌時磨出來的。
「嘶,疼疼疼!」
郭東喊道。
「你這不是有護墊麼?沒用?」
前日,郭大勇給自己兒子送來了一條皮護墊,用來綁在肩膀和另外幾處位置。
當爹的,還是心疼兒子的。
「那玩意兒綁着熱死了都,我沒用。」
「嗯,也沒必要用了,再磨一陣子,就得起老繭了。」
這時,
一名甲士走過來,掀開帳篷,道:
「郭東,外營有你鄉人找你。」
「好,我曉得了。」
待得那位甲士離開後,郭東馬上笑呵呵地對許安道;
「肯定又是我爹來給咱送吃的來了,他這幾日帶着人一直在外圍林子裏砍木頭,常能順手打獵回來打牙祭,等着啊安子,今晚咱倆又能加餐了。」
許安笑着點點頭。
一刻鐘後,
郭東掀開帘子,
神情恍惚地站在帳篷口。
許安問道:
「怎麼了?」
郭東忽然大哭道:
「安子啊,我爹,我爹沒了,我爹沒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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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周上午都要上課,導致更新時間受到擠壓,好在快結課了,今晚就一更了,有點太累了,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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