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自然是好。但若是生來便長生,那就更好了。
抗拒死亡,是對自己至今為止所經歷的一切「人生」的背叛。
每一次痛苦的抉擇、每一次因失去而孵化的悲哀、每一次因得到而燃起的歡欣……昔日的愛與恨也會被時間抹平。
當看着愛人與仇人的孫子或是重孫的墳塋時,心中所泛起的昔日的情感,竟是顯得如此荒謬。
仿佛昔日曾經為之努力、為之痛苦的一切,都因為生命的極大延續,而變得毫無意義。
從這點來說,黃金階所持有的強烈欲望、以及用「靈魂」這一要素的柴薪來作為壽命的替代品的觀念,便是給他們成神以後,完全重塑的世界觀做鋪墊用的。
短生種的人生觀與長生種完全不同——這自然是合情合理的。
巨人本身就是長生種。
但亡靈與神明,才是這個世界中最為長生的長生種。
——骸骨公即是亡靈、也是神明。
「所謂的『葬禮』……便是送別死者之禮。」
骸骨公仍跪拜在埋骨婆婆面前,低聲說道:「最早的葬禮……成型於第一紀的早期。所謂的『埋骨之禮』,即是用大地吞沒死者……
「古人,為什麼會想到……要用大地埋葬死者呢?」
祂的聲音平靜而冷冽,僅是聽着便足以令人脊背發寒。
「自然……不會是為了使其安息。將『安葬』與『安息』聯繫在一起,是在人們聯想到……【大地總是沉默不言,如同冬日、如同屍骸】這件事之後。
「——究其根本,埋葬是為了忘卻。埋葬是為了不再相見。」
骸骨公說到這裏,沉默了一瞬。
祂像是想要深吸一口氣……但祂卻已經沒有「呼吸」這個功能了。
「因此,」骸骨公低聲說道,「埋葬——便是背叛。
「人們自是會追憶死者,但人們早已從血脈深處的恐懼中便已知曉……人終將面對死亡。因此,人對於死亡本身的恐懼,反而並沒有那麼多。更多的,則是因為『死亡』這件事,意味着他們與已有之物的絕對割裂。」
骸骨公的言語越來越流暢:「他們恐懼的並非是『死亡已至』,因為他們早已知曉『死亡終至』。從最開始,他們所恐懼的,便是『死』割裂了他們的人生。
「如同被流放到了天際的盡頭。兩手空空被流放到了此世之外的彼世……古人對於死後世界的想像,也大致來自於此。」
隨着祂逐漸適應了現代的語法,骸骨公說話時,也不再是那麼斷斷續續……因此,那股沉重而祈喵的壓迫力反倒是降低了不少。
龍井茶的心臟激烈的躍動着。
他的本能,讓他感覺到了不安與雀躍。
他隱約察覺到……
骸骨公似乎是要做什麼大事。
因為最開始的見面太過突兀。現在,他突然回憶起來……他們並沒有進行任何呼喚骸骨公的儀式。
那麼骸骨公是不可能主動降臨於此的。
換句話來說。
骸骨公出現在這裏,與他們是無關的。他們只是正好趕上了而已。
祂必然是——且只能是,早早便回到了喪歌公國。
問題就來了。
這空巢老骨,孤身一人回老家幹嘛呢?
探親?
還是說……
「……正因『亡者五定律』,使得死亡割裂了一切、捨棄了一切,它才會變得令人恐懼。而排除掉捨棄不可棄之物的恐懼之外,死亡本身並不可怕。
「我的國家,曾被人稱為【喪歌】。這不是它真正的名字。」
沒有任何人回應,骸骨公蒼老的聲音在墳塋之海的最中央,自顧自的響起。
「因為它曾全國響徹『離別曲』長達一個月。但與別的國家所想的不同……這並非是因為他們的勇敢,而是因為在長期的思辨中,我等巨人一族已然能夠直視、並正視死亡。那其實是一種歡慶、也是一種送別。
「有一句俗語,在你們這些矮人中流傳已久——巨人少年時期沒有視覺、老去以後不可言語。前面半句是對的……因為巨人只有一顆巨大的眼睛,少年時期的巨人,睜開眼睛的時間稍長一些、就會感到疲勞。
「我們並不像是你們,需要打獵和手工。因此並不需要雙眼來定位獵物——巨人有着心靈能力,僅憑心靈能力便足以獲得空間感。那麼在營養匱乏的年代,營養要優先供給大腦和軀幹,眼睛則可以暫不發育。
「身體變得健壯、大腦也發育完畢的時候,巨人才會睜開眼睛。這時是用來尋找配偶的……眼睛越是清晰明亮、也就說明大腦和身軀發育的越好,也就越具有競爭力。
「而衰老後的巨人,其實是可以說話的。但他們並不會在人前說話……這是因為他們在逐漸割斷自己與世界的『緣』。
「若是與人吵架後分離,那對兩個人都是一種痛苦。但若是雙方互不相見,時間久了、自會衝去一切情感。巨人在老去之後,就已經在為自己死去時做準備——如同你們在嬰兒時期為少年時期做準備、少年時期為成年後做準備一樣。
「只是你們並不敢直視死亡……所以越是衰老,反倒想要逃避,越聽不得死。仿佛只要聽不到,死亡就不會到來一般……」
「——然而死亡終至。」
骸骨公如此平靜的說道。
以祂如今的身份說出這句話,反倒是令人感到諷刺。
因為骸骨公本身就是逃避死亡而誕生的神……
在記載中,骸骨公是喪歌公國的最後一屆大公——當時大結界崩壞,而喪歌公國是最為靠近大結界的公國。在小結界被撐起來之前,喪歌公國就已然被灰霧淹沒、退無可退。
面對「必至之死」,所有信仰埋骨婆婆的超凡者,立刻用最後的力量,殺死公國內其他信仰的超凡者,並吸取他們身上的所有詛咒……然後再服下毒藥,在死前用埋骨婆婆獨有的神術封印自己的骸骨。
而骸骨公則在所有人都自殺後,默默展開了升華儀式。
他吸取了所有人的「死」,將其化為自己升格的根基。在他空洞的披風之下,束縛着所有國民的魂靈。
——正是祂讓所有人都不得安息,祂才得以背棄死亡。
正是這對於「必至之死」的背叛、對於宿命的背叛、對於使命的背叛、對於國民的背叛,才讓他成為背叛之神。
那麼如今……
龍井茶心中的不安與雀躍愈發強烈。
骸骨公到底想說什麼?
祂到底想做什麼?
龍井茶越來越清晰的察覺到,有什麼東西接近了……甚至就連感知沒有那麼強大的美味風鵝與流浪的孩子,也隱約開始感覺到脊背發寒。
「我埋葬了所有人。我告別了所有人。我背叛了所有人。我忘卻了所有人。」
骸骨公一字一句的說着:「我已與所有人割斷了聯繫。我與我的一切進行告別——我的世界已於那一日毀滅。」
他緩緩從地上站起。
他的身形高大巍峨,如同純白的山嶽。
「我一直覺得,有哪裏不對。」
老人的聲音悠悠響起:「原來如此。
「我也早就將自己葬送了啊……」
說罷,如騎士般站立的骸骨公沉默了一瞬。
「——對不起了,婆婆。」
那是極低的聲音。
唯有德芙捕捉到了這一句低語。
下一刻,骸骨公做了一件在場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
只見祂平靜的誦道。
「【毀滅】吧——」
——破滅箴言。
至高的敕令脫口而出。
在骸骨公面前。
暗灰色的、如同海嘯般的錐形氣場向前嗡然擴散——
而首當其衝的。
便是埋骨婆婆的神像,與被其守護在身後的墳塋。
只是一瞬——兩者便被完全毀至齏粉!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91s 3.9013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