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闕 第409章 舐犢情深

    任白卻是被他父親取錯了名,一點不白,反而很黑。隨夢小說網 http://m.suimeng.co/

    「西域的太陽毒啊。」

    任弘也無奈,當初帶他來西域時,兒子仍和出生時一樣粉粉白嫩,之後便和瑤光在烏孫住了很長時間,被疼愛他的外祖母解憂太后天天抱着在赤谷城曬太陽。

    解憂太后還以她的經驗說,孩子多曬才能長高,如是兩年,不黑才怪!

    眼下四歲半的男孩已很皮了,是輪台城裏人人都怕的小祖宗,他能把鐵塔一般的韓敢噹噹成大馬,騎在他肩膀上撒野,老韓倒是很高興,扛着任白進軍營,差點連女閭也帶着去了。

    任白膽子越來越肥,彈弓打鳥橫行府邸就罷了,還敢惡作劇,乘着桓寬午睡,揪掉他那引以為傲的鬍鬚,讓桓寬疼得直咧嘴,痛罵任白「朽木不可雕也」,但在任弘面前卻又要違心夸任白:「小君侯天性聰慧。」

    聰明歸聰明,但這小位小君侯顯然好武不好文,識字課堂上瞌睡連天,下了課則歡天喜地,有事沒事就帶着一群吏士移民家的孩子,在輪台城牆上下到處亂跑,爬高上地。

    他們在每一個土敦都留下髒兮兮的爪印,扮演烽燧戍卒,玩吃飯睡覺打匈奴的遊戲。任白儼然成了輪台城的孩子王,每次都扮威風八面的「任將軍」。

    或是長期不在身邊的愧疚感,對敵人一向狠辣,對兵卒素來嚴格的西安侯,唯獨對兒子沒半分脾氣。

    在輪台城都護府里辦公時,若是外面忽然響起小孩的哭聲,也不管是不是自家的在哭,任弘都會快步走出去看看。

    但往往會發現,哭的是別家的娃,任白則一臉無辜蹲在旁好聲寬慰——其實就是他打的!

    任弘頗為無奈,打又下了手,這樣下去不行啊。

    既有慈父就必須有嚴母,否則孩子就沒法教了。

    任白倒是很怕他母親,在任弘面前嬉皮笑臉,拽着老爹的腿像灘泥巴,打滾撒野無所不能。

    可若誰告訴他一聲「公主來了」,便會立刻站得直直的,手負於身後好似站軍姿,仰着腦袋睜大眼睛,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也就近來母親懷胎已逾九月,身子重不方便揍他,但瑤光只用一皺眉,任白就會縮到任弘背後,怕得要死。

    別看才四五歲,小孩子都賊得很,家裏地位高低他們心裏門清。

    眼下他便是這副神情,與父親和母親站在馬棚里,滿眼好奇地看着蘿蔔產下的小馬駒,手閒不住要去逗弄,被瑤光一聲呵斥,就不敢胡鬧了,只拽着任弘的胳膊道。

    「大人,蘿蔔生的小馬,往後能讓我騎麼?」

    「不能。」任弘不假思索。

    但瑤光那邊卻很肯定:「當然能。」

    任白的眼睛軲轆轉,在父親母親身上來回看,想知道這次是誰說了算。

    任弘有些尷尬,輕咳道:「夫人,駒兒才多大,若是騎馬摔壞了如何是好?」

    駒兒是任白的小名,任慈父首先考慮的自然是安全問題。

    瑤光卻不以為然,信奉的是草原上的育兒經:「良人,妾三歲便騎羊,學射兔、鼠,五歲則騎小馬,在草原上追逐狐狸,等小馬長到一歲時,他年紀也夠了,坐騎與騎士一同長大,駕馭起來便猶如臂指。小馬才多高?摔不壞!」

    馬的壽命大約是人類的三分一,不知不覺,當初被傅介子送給任弘時還算少年的蘿蔔,現已十二歲有餘,妥妥的中年馬了。而任弘今年也已二十有六,鬍鬚蓄了一大把,只感慨歲月不饒人。

    卻見剛出生的小馬駒身上濕漉漉皺巴巴的,它的身體很薄弱,一出生就睜了眼睛,怯生生的看着這個世界。

    但第一次做母親的傻蘿蔔顯然沒啥經驗,母馬生育出小馬駒後應該第一時間會去舔小馬駒身上的羊水,可它順利生產後就以為完事了,喜滋滋地去一旁的槽中飲水,吃拌了雞蛋的苜蓿。

    非得任弘過去牽了它到小馬駒身旁,反覆幾次,蘿蔔才肯趴下依偎在小傢伙身邊,伸出舌頭舔了起來,舔得那小馬駒一頭的苜蓿碎葉……

    和人類的小孩一樣,小馬初生時也是極丑,但舔了一會後便皮毛光滑順眼了許多,馬駒和蘿蔔毛色很不相同,目前看來應是青驄馬,即青白雜色。

    但剩下的事就決不能幫了,任弘退後,與妻兒一起看着那青驄駒,看它努力掙扎着纖細的四肢想爬起來。反覆幾次失敗,求助似地朝它母親哞哞叫,但蘿蔔又不管不顧,一溜煙自個吃食去了,唉……

    如此一來,馬駒只能靠自己,當它最終艱難地四肢立於地面時,連沒心沒肺的任白都忍不住為它叫了聲好!

    因為蘿蔔在家中地位不同於一般的馬兒,任弘夫婦商量着,是否要給小馬也取個名。

    取名任弘最擅長了,沉吟道:「它出生在西域,就該有個西域的名字。」

    比如萌萌什麼的。

    但今日的命名權卻被任白搶了,非說剛才父母已答應這小公馬是他的,撅着嘴,拿出看家的哭鬧撒潑本領,任弘也只能由着他。

    「你要取甚麼名?」大概也只有任弘,才會覺得自家這黑乎乎的混世魔王「可愛」。

    「大人不是說,它生在西域,就該有個西域的名字麼?」

    任白抓着一根馬棚里餵馬的胡蘿蔔,又想去逗馬,咧嘴露出了豁了的門牙。

    「胡蘿蔔!它就叫胡蘿蔔!」

    ……

    幾乎是同一天,遙遠的長安未央宮中,另一位孕婦的生產可就沒蘿蔔這麼順利了。

    許婕妤生產這日,一向刻意冷落這柄「故劍」的天子最初還在溫室殿裏故作鎮定。

    可當聽聞許平君難產時,劉詢便坐不住了,一個激靈起身,走出溫室殿時鞋履都忘了,只着足衣就往外跑,被侍從一路追到殿陛下才穿上。


    然後他又嫌棄步輦太慢,便召來了平日接送蘇武等老臣的小馬車,搶過奉車都尉手裏的轡繩,鞭子抽在馬背上,親自駕着就往許婕妤的宮室趕。

    等抵達時,太醫們想攔着皇帝不讓他進,被劉詢一通呵斥只好退下。等進了屋舍,卻見那些泡在熱水裏的白布上,是觸目驚心的鮮血!

    許平君的母親,以及最相善的王婕妤在陪着她。

    「陛下,若是安平公主在就好了。」

    許平君累得沒氣力,連劉詢握着她的手都只有氣無力地笑了笑,讓劉詢心疼不已,上次就是如此,許平君難產,虧得西安侯夫人瑤光帶着女婢們到他家幫忙,這才渡過難關。

    劉詢走出屋舍質問太醫令,太醫令只稽首告罪,說乳醫們法子都試過了,可胎位太過不正,生怕傷了許婕妤。

    漢時的醫生已各有專精,分小兒醫、瘡醫、疾醫等。乳醫,視產乳之疾者,專門負責產婦分娩前後的醫療事務,相當於後世婦產科的職責。

    她們都犯難,普通的產婆更沒辦法了。

    「頭胎如此,二胎也這樣。」

    劉詢愣愣出神,心中後悔不已,其實他與許平君已經有了長公主,不該再心懷貪念,想要一個子嗣的。

    太醫們躊躇着,只沒人敢冒死問皇帝一句:「保大保小?」

    這危急關頭,卻傳立了「皇后到」的呼聲。

    和皇帝急得自駕小馬車馳來不同,霍皇后依然是慢悠悠的大排場。

    遠遠望見開路侍從無數,或執着椒房宮燈,提爐焚安息香,捧着香珠、繡帕、漱盂等類。一隊隊過完,後面方是八個小黃門抬着一頂一頂金頂錦繡版輿,緩緩行來。皇后端坐於上,後頭撐着一對神爵翡翠羽毛的旌翣夔頭遮陽。

    到了地方後,又得由宮女攙着下輿,她頭上戴着步搖,以黃金為山題,貫白珠,為桂枝相繆,一爵九華,身上是端莊的深衣,紺上皂下。

    步搖多以釵式上懸掛裝飾物為主,走起路來必須慢,一步一搖,讓皇后更顯靈動飄逸,仙姿佚貌。

    只是今日劉詢滿心都是髮妻安危,可顧不上欣賞這貴婦人行走的風姿,和霍成君不俗的容貌了。但還是要努力鎮定,在霍成君過來行禮時扶起她笑道:「皇后怎來了?」

    霍成君道:「聽聞許婕妤有恙,帶了為霍氏治病的乳醫來看看。」

    霍成君去年臘月嫁入未央,被立為皇后,劉詢帶着她告於高廟,讓霍氏入主空了許久的椒房殿,成了未央的女主人。

    皇后有管治宮室內庭之權,嬪妃生產亦是要過問的,但霍成君原本不打算來,今日是去長樂宮時,被太皇太后勸了一番。

    上官太皇太后委婉建言,而霍成君也尋思,自己享受皇帝專房之寵,在她入宮後,劉詢就幾乎不再親近其他嬪妃,方能有這氣度與傲氣。

    劉詢朝霍成君身後看去,跟來的乳醫,卻是個面容慈善的中年婦人,禮數周到。霍成君介紹說,這位乳醫叫淳于衍,乃是倉公淳于意之後,乃是霍氏家醫,曾為太皇太后治過病。

    「竟是倉公之後?」許平君尚在裏面痛呼,此人的到來,讓劉詢生出了一絲希望。倉公和他的女兒淳于緹縈,是孝文時大名鼎鼎的名醫,其後人掌握了許多不傳外人的秘方,或許真能救急。

    淳于衍進去片刻,就有了辦法,朝劉詢下拜道:「昔日吾祖倉公曾為菑川王的美人診治難產,倉公用莨菪(dàng)藥末一撮,用酒送服,很快便生產了,今日婢便要用此法,還望陛下准許。」

    來自曾祖母史家,劉詢信得過的太醫令湊過來告訴劉詢,莨菪有微毒,少量誤服便會出現面紅、煩躁等中毒症狀,嚴重者可致昏睡,甚至死亡!

    劉詢微微皺眉,瞥了一眼端坐飲湯的霍皇后,還是不敢冒險,遂道:「可有不服藥的法子?」

    淳于衍意味深長地看了皇帝一眼,再度垂首:「針灸或能幫上婕妤,婢只能試一試了。」

    賭,事到如今只能賭了!劉詢請淳于衍放心去做,心裏卻急得要命,卻只能故作無事,依然與霍皇后說說笑笑。

    仿佛裏面生產的,不是他這輩子唯一愛的女人,而是一匹未央廄里的母馬。

    但有些情緒,是掩飾不住的。

    霍成君卻注意到了劉詢的變化,平日裏精明的皇帝,今日卻像個俗夫,他額頭上微微出汗,與自己說話心不在焉,不時往生產的屋子望去,拳頭攢得緊緊的,許婕妤每一聲痛呼,都好似疼在他身上。

    不,是疼在心裏!

    這半年多來,一直被皇帝專寵的霍成君有些不快,她放下了杯盞,動作有點重,磕碰出了響聲,似乎是想引起劉詢的注意。

    劉詢的反應確實很大,竟是騰地一拍案幾站起身來,連將霍皇后的漆耳杯打翻都不自知!

    因為就在這時,許婕妤的痛呼消失了!

    這個男人臉上儘是不安和惶恐,這是霍成君從未見到過的情緒。

    幸好很快,傅姆宮婢紛紛出來道賀,旋即響起的,是一聲聲有氣無力的嬰孩啼哭。

    霍成君便眼睜睜地看着,劉詢的神情從惶恐變成了狂喜,他大步流星跑了過去,只將她丟在了身後,似不記得有這位皇后。

    而等霍成君壓着怒意跟過去時,見到的,卻是劉詢不顧禮節體面,坐在許平君身旁,抱着初生的嬰孩,臉上笑開了花的一幕!

    劉詢看向孩子的眼神,和為許平君捋濕漉漉頭髮的動作,是發自內心的愛。

    霍成君愣在原地,渾身冰冷,氣得發抖,眼淚在眶中打轉,委屈到想哭。

    而立了大功的乳醫淳于衍踱步過來,在霍成君耳邊輕聲道:

    「皇后,許婕妤誕下的,是一位皇子,皇長子!」。

    ……

    ps:第二章在晚上,第三章得0點以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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