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吏有過!」
霍光一發問,田延年誠惶誠恐,立刻下拜承認錯誤:
「大司農府已經稟報過尚書台,六七月時上郡有雨,從三輔周轉發往前線的車乘民夫不足,而當地小吏奸猾,竟先運祁連、度遼之糧而獨後虎牙將軍,虎牙將軍輜重未半卻不得不出塞,恐是不願重蹈李陵覆轍,糧盡而歸吧?」
田延年沒有說謊,下午時太僕杜延年也向霍光證實,運出三輔的糧食每一車都是足份的。筆神閣 m.bishenge.com只是在前線統籌出了問題,嫡系吃飯,雜牌喝稀的場景又出現了,上郡的糧吏們得好好追責,按照「乏軍興」之罪,犯者合斬,但卻怪不到大司農頭上。
若地方上每次有官吏犯事,朝中相關九卿都要砍頭,恐怕人早就殺光了,頂多是用人不明,削俸而已。
霍光搖頭:「從長平侯開始,出塞擊胡者,有誰是帶夠幾個月的糧秣出去的?按照五原太守、農都尉回稟,光靠當地郡倉存糧,也足以支撐虎牙將軍三萬騎兩月之用,這不是他八百里而返的藉口!」
霍光是極其惱火的,千里遠征意外太多,很多時候空手而歸還是大捷報歸,運氣成分很大,若是每個人都能像他兄長那般,匈奴早滅亡幾十回了。
所以除了靠西兩支部隊「救援烏孫「的硬性要求外,其餘三支,確實不好要求必須斬首多少方可歸來,只定了「出塞二千里」的籠統標準,然就交給將軍們自由發揮。
斬首就不強求了,汝等好歹將里程跑夠啊!
可田順八百里而歸,斬獲還極其稀少,甚至有詐虜獲的傳聞,確實太過分了。早上消息剛到,霍光就氣得拍了案幾,罵道:「軍法,行逗留畏懦者腰斬,田順是欺大漢律法不嚴麼?」
就算考慮到輜重未齊罪減一等,也足以讓田順丟侯下獄了。
還不等朝中派人去五原徹查此事,傍晚時分任勝回稟的重磅消息,則讓霍光覺得,此事恐非偶然。
「子賓還記得石顯麼?」
「當然記得,近來皇帝寵臣,與臣相識,還替皇帝持千金來賄於臣。」田延年上次拒賄時,早就坦白了二人「同縣」的關係了。
「石顯死了,自刺而亡。」霍光道:「這是從其所在屋舍中搜出來的。」
霍光讓任勝將那兩份燒了一角的詔書示于田延年,田延年接過掃視幾眼,保持了他遇事冷靜的作風,雖然面露驚駭卻仍坐得住,看完後只搖頭道:「大將軍,這恐怕是偽詔!「
「哦?為何如此篤定。」
田延年道:「如今天下安定,讓廣陵王舉兵叛亂,而田順南下擊長安,絕無成功可能。」
任勝卻覺得這詔書是真的:「大漢精銳盡在塞外,宵小心存僥倖,在內作亂不可不防啊。」
田延年搖頭,理性分析起來:「劉胥雖武力超群,然色厲內斂,其兄劉旦誅滅時他尚不敢有動作,何況今日?臣還聽說,他對今上為帝也頗有抱怨,恐怕恨不得皇帝速速駕崩,皇位就輪到他這孝武僅存一子頭上,如何肯應命舉兵?「
「而臣與田順相識,他雖有逗留畏懦之實,但數年來對大將軍唯唯諾諾,更不會捨身犯此大險,縱然兵臨城下,他身後還有四位將軍,如何能活?總之,此詔令太過荒唐,多半是對朝局一知半解之輩痴心畫策而已。」
霍光卻嘆息道:「更荒唐的事,大漢又不是沒有過,淮南王恭順長者,而田蚡孝武皇帝親舅也。這二人甚居然合計謀反,事泄之前誰能想到?孝武皇帝也愕然不已。」
他冷笑道:「且這等荒唐之令,倒是很像縣官做派。」
霍光對劉賀的觀感,在其即位前還尚可,但典禮後就原形畢露,越來越讓霍光覺得,這皇帝不是他想要的平庸之主,而是太過不惠,太拎不清了!
他以節杖綬印等名、器予昌邑舊人,就完全暴露了本性。被霍光將安樂下獄警告後消停了一段時間,然後就開始耽於淫樂遊獵,若只如此也就罷了,可近來溫室殿的眼線回報,說劉賀時常口不擇言,指責大將軍和尚書台,近來還在看《孝文本紀》。
霍光自己沒看過,立刻讓太史將石渠閣中所藏太史公書也取來一觀,他的關注點除了漢文帝韜光養晦外,就落在大漢功臣周勃的淒涼下場上了。
皇帝啊皇帝,你想幹什麼?
很快,劉賀果然按照學來的詔書畫起虎來,準備大肆封賞群臣收買人心,尤其是欲加封蘇武為列侯!
嘿,當年燕王劉旦對霍光大肆抨擊,其中一個藉口便是為蘇武叫屈:「臣聞武帝使中郎將蘇武使匈奴,見留二十年不降,還僅為典屬國。今大將軍長史楊敞無勞,為搜粟都尉。」
劉賀自作聰明,殊不知是觸了大將軍霉頭了。
這有毒的討好,霍光自然不吃,直接令尚書台找了個由頭封還,同時關注起了石顯此人,讓任勝派人監視。
然後就出了這樁事。
任勝低聲提供他查出來的信息:「已確定過,這詔書上的印章,確實是玉璽,天子之璽賜諸侯王書,皇帝信璽發兵徵大臣,沒有蓋錯。」
「而溫室殿中的尚符璽郎也證實,昨夜皇帝帶着石顯召他來見,令其出六璽,有屏蔽眾人與石顯密談。等尚符璽郎今晨入內收璽時,發現璽盒開啟尚未封上,昨夜剛剛被用過。」
而大漢天子本人,此刻還在寢宮裏宿醉酣睡,對外面的事全然不知呢,他昨晚被石顯灌得太多了。
任勝覺得事情已經水落石出了,低聲道:「大將軍,不論如何,這詔書確實是皇帝授意石顯所制,天子昏聵啊,以奸佞為忠良……」
他停住了嘴,但霍光知道他想說什麼,目光瞥向陷入沉思的田延年。
「子賓以為呢?」
「下吏先前就曾言,若天子聖明,謁不謁高廟又有何干係呢?將軍為國柱石,審此人不可,自然應該建白於皇太后,更選賢而立之。」
田延年拜倒在地,言辭誠摯:「下吏很想這般說!」
「下吏甚至能舉出史上許多例子,諸如伊尹相殷,廢太甲以安宗廟,後世稱其忠。大將軍若能行此,亦漢之伊尹也。」
「但大將軍,恕下吏多言,此事尚有太多疑點,不可輕易動手。」
確實是疑點重重啊,而任勝能力有限,能摸清楚的只是冰山一角,外面的夜,從未如此黑過。
倒是田延年細細替霍光分析起來:「石顯既受詔書,為何會在消失大半日後,忽然死於宮外,真是自刺?為何這詔書只燒了一角,還將有印璽的部分留下了,依下吏愚見,石顯身後定還有人操控,或許此事從頭到尾,都是陰謀!」
他抬起頭,道出了真相:「想要誘惑大將軍廢帝的陰謀!」
「子賓就是子賓啊。」
霍光盯着田延年,心裏感覺鬆了口氣,稍微解除了對他的深深懷疑:「你接着說。」
田延年道:「有時下吏試圖去琢磨某人舉動時,可做最壞的揣測,揣測其言行最惡的可能,最後問自己,其意欲何為?」
霍光當然記得:「當年上官桀欲以女孫入宮為後,子賓就曾勸我,說上官此舉恐對老夫不利,一旦羽翼豐滿,就要與我決裂了,後來果如你所言。」
田延年笑道:「然也,大將軍不如反過來推測,仔細想想,廢帝對誰最有利?」
一個個令人心驚的問題,被田延年拋出:
「若今上失位,新的皇帝,會是誰?」
「若新帝登基後,誰又將得到最大利好?」
反正不是他田延年啊!
任勝倒是想起來了:「我奉大將軍之令查過,那石顯乃是齊地濟南人,其父輩在長安為官,坐巫蠱事而被誅殺,石顯下蠶室,他初入未央時只是個小宦者,在掖庭令張賀手下做事,然後被張賀推薦去了石渠閣,最後才是尚書台中黃門。」
「而石顯的母親及兄弟姊妹,也在長安考工為奴,近年才被贖出,卻不知去向……」
說到這,任勝感到一絲心悸,已經不敢往下想了。
今上失位,那排除廣陵王和燕王諸子外,皇室的近親,就是自請北上參軍的「皇曾孫」劉病已啊!
劉病已為衛太子親信,掖庭令張賀養大,張賀做過石顯上司,以其機敏識字為右,推薦他進了石渠閣。
而張賀……
「是富平侯、右將軍張安世之兄也!」
田延年冷冷說出這個名,朝中二號人物張安世,平日與他也極其相善,二人經常宴飲往來,張安世恐怕萬萬想不到,老田會忽然將黑鍋砸他頭上。
一件又一件看似不相關的事,被線索串聯起來:張賀雖死,但他的繼子,也是張安世之子張彭祖與皇曾孫交往頗密,富平侯也未阻止,這之後不久,劉病便請命參軍北上。
而劉病已住在尚冠里中,與西安侯任弘相善,甚至認了親戚。任弘從楊敞家取得太史公書,據說劉病已常借閱抄錄,他肯定看過孝文本紀。
張安世家善於經營,經常購買奴僕,在下杜的莊園裏養着七百多人。
讓人耳目迷茫的黑夜似乎消散了,在田延年指引下,任勝仿佛看到,一個幽靈,衛太子黨的幽魂在長安上空徘徊!
任勝低聲說出這些推斷後,田延年順着他的話頷首:
「下吏正是擔心,此事是有人見孝昭駕崩,故而動了心,想要為衛太子叫魂啊!」
「任弘遠征在外,是否相關下吏不知,但右將軍張安世就在長安,不可不防。」
田延年說到這有些難掩情緒,失了聲。在大將軍面前耍花招,除了自己,恐怕再沒人敢了。追隨了二十年後,君知臣,但臣更知君!
至此,田延年的謀劃,終於完成了第二步!
霍光始終沉吟沒有表態,最後才下令道:
「任勝,入未央宮,讓霍禹、霍雲、鄧廣漢緊閉宮門,近臣中黃門持兵,虎賁、羽林、郎中署皆嚴宿衛,宮府各警,晝夜行陳。」
「再讓杜延年去北軍走一趟,五校繞長安城屯兵!」
不管結果如何,這都將是一個漫長的夜晚!和孝昭駕崩那夜一樣長!
任勝領命而走,霍光則拍着田延年,給了他一個任務。
「子賓,你去富平侯府,將右將軍請來。」
霍光笑道:「自從上官桀謀反之事後,老夫很久沒和張子儒夜談了!」
……
ps:晚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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