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溪舊事 第151章 奇文

    多九公遂指着九頭鳥道「此鳥古人謂之『鶬鴰』,一身逆毛,甚是兇惡的。筆神閣 www.bishenge。com不知鳳凰手下那個出來招架?」登時西林飛出一隻小鳥,白頸紅嘴,一身青翠,走至山岡,望着九頭鳥鳴了幾聲,宛如狗吠。九頭鳥一聞此聲,早已抱頭鼠竄,騰空而去。此鳥退入西林,林之洋道「這鳥為甚不是禽鳴,倒學狗叫?俺看他油嘴滑舌,南腔北調,到底算個甚麼!可笑這九頭鳥枉自又高又大,聽得一聲狗叫,它就跑了,原來小鳥這等利害!」多九公道「此禽名叫『鴗鳥』。又名『天狗』。這九頭鳥本有十首,不知何時被犬咬去一個,其項至今流血。血滴人家,最為不祥。如聞其聲,須令狗叫,他即逃走。因其畏犬,所以古人有『捩狗耳禳之』之法。」只見鷫鸘林內攛出一隻駝鳥,身高八尺,狀似橐駝,其色蒼黑,翅廣丈余,兩隻駝蹄,奔至山岡,吼叫連聲,四林也飛出一鳥,赤眼紅嘴,一身白毛,尾長丈二,身高四尺,尾上有勺,其大如斗,走至山岡,與駝鳥斗在一處。林之洋道「這尾上有勺的倒也異樣。俺們捉幾個送給無腸國,他必歡喜。」唐敖道「何以見得?」林之洋道「他們得了這鳥,既可當菜大嚼,再把尾子取下作為盛飯盛糞的勺子,豈不好麼?」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言『駝鳥之卵,其大如瓮。』原來其形竟有如許之大!這尾上有勺的,他比駝鳥,一個身高八尺,一個身高四尺,大小懸殊,何能爭鬥?豈非自討苦麼?」多九公道「此鳥名喚『鸚勺』。他既敢與駝鳥相鬥,自然也就非凡。」鸚勺斗未數合,豎起長尾,一連幾勺,打的駝鳥前攛後跳,聲如牛吼。東林又跳出一隻禿鶖,身高八尺,長頸身青,頭禿無毛,攛至山岡。林之洋道「忽然鬧出和尚來了。」西邊林內也飛出一鳥,渾身碧綠,一條豬尾,長有丈六,身高四尺,一隻長足,跳躍而出,攛至山岡,掄起豬尾,如皮鞭一般,對着禿鶖一連幾尾,把個禿頭打的鮮血淋漓,吼叫連聲。林之洋道「這個和尚今日老大吃虧,怪不得大人國的和尚不肯削髮,他怕禿頭吃苦。」多九公道「原來『跂踵』出來爭鬥。他這豬尾,隨你勇鳥也敵他不過,看來鷫鸘又要大敗了。」那邊百舌敵不住鳴鳥,早已飛回東林;禿鶖被打不過,騰空而去;鴕鳥兩翅受傷,逃回本林。只聽鷫鸘大叫幾聲,帶着無數怪鳥,奔至山岡;西林也有許多大鳥飛出登時鬥成一團。那鸚勺掄起大勺,跂踵舞起豬尾,一起一落,打的落花流水。正在難解難分,忽聽東邊山上,猶如千軍萬馬之聲,塵土飛空,山搖地動,密密層層,不知一群甚麼,狂奔而來。登時眾鳥飛騰,鳳凰鷫鸘,也都逃竄而去。

    三人聽了,忙躲桐林深處,細細偷看。原來是群野獸,從東奔來為首其狀如虎,一身青毛,鈎爪鋸牙,弭耳昂鼻,目光加電,聲吼如雷;一條長尾,尾上茸毛,其大如斗;走到鳳凰所棲林內,吼了兩聲,帶着許多怪獸,渾身血跡,攛了進去。隨後一群怪獸趕來,也是血跡淋漓,走至鷫鸘所棲林內,也都攛入。為首一獸渾身青黃,其體似麕,其尾似牛,其足似馬,頭生一角。唐敖道「請教九公這個獨角獸自然是麒麟,西邊那頭青獸可是狻猊?」多九公道「西林正是狻猊,大約又來騷擾,所以麒麟帶着眾獸趕來。

    只見狻猊喘息片時,將身立起,口中叫了兩聲。旁邊攛出一隻野豬,扇着兩耳,一步三搖,倒像奉令一般,走到跟前,將頭伸出,送到狻猊口邊;狻猊嗅了一嗅,吼了一聲,把嘴一張,咬下豬頭,隨將野豬吃入腹中。林之洋道「這個野豬,據俺看來生的甚覺慳吝,那是真心請客,他的意思,不過虛讓一讓,那知狻猊並不推辭,竟自啖了。原來狻猊腹飢,大概吃飽就要爭鬥了。」正自指手畫腳,談論狻猊,不意手中那個細鳥,忽又鳴聲震耳,連忙伸手亂搖,那肯住聲。狻猊聽了,把頭揚起,順着聲音望了一望,只聽大吼一聲,帶着許多野獸,一齊奔來。三人嚇的四處奔逃。多九公喊道「林兄!還不放槍救命,等待何時!」林之洋跑的氣喘噓噓,棄了細鳥,迎着眾獸放了一槍。雖然打倒兩個,無奈眾獸密密層層,毫無畏懼,仍舊奔來。多九公道「我的林兄!難道放不得第二槍麼!」林之洋戰戰兢兢,又放一槍;好象火上澆油,眾獸更都如飛而至。林之洋不覺放聲哭道「只顧要看撕斗,那知狻猊腹飢,要吃俺肉!無晵國以土當飯,他是以人當飯!俺聞秀才窮酸,狻猊如怕酸物倒牙,九公同妹夫還可躲這災難,就只苦殺俺了!頃刻就到跟前,只要大口一張,就吞到腹中!這狻猊肚腸不知可象無腸國?但願吞了隨即通過,俺還有命若不通過,存在裏面,就要悶殺了!」唐敖正朝前奔,只覺身後鳴聲震耳,回頭一看,狻猊正離不遠,竟向身後撲來。不由手慌腳亂,無計可施,說聲「不好」,一時着急,將身一縱,就如飛舞一般,攛在空中。眾獸都向多、林二人撲去。二人惟有叫苦,左右亂跑,忽聽山頂上呱剌剌如雷鳴一般,響了一聲,一道黑煙,比箭還急,直奔狻猊;狻猊將身縱起,方才避過;轉眼間,又是一聲響亮,狻猊躲避不及,登時打落山上。眾獸撇了多、林二人,都來保護狻猊。只聽呱剌剌、呱剌剌、……響亮連聲,黑煙亂冒,塵土飛空,滿山響聲不絕,四周煙霧迷漫。那個響聲,如雨點一般,滾將出來,把些怪獸打的屍橫遍地,四處奔逃,霎時無蹤。麒麟帶着眾獸,也都逃竄了。

    唐敖落下。

    林之洋跑來道「妹夫當日吃了躡空草,攛的高高的,有處躲避;竟把俺們撇了!幸虧俺有槍神救命;若不遇着槍神,只怕俺同九公久已變成狻猊的濁氣了。」唐敖道「當日小弟在東口山,手捧石碑,還能攛空,今日若將二位馱在肩上,大約也可攛高;無奈你們相離過遠,狻猊緊跟身後,那裏還敢遲延。舅兄只顧要將細鳥帶回船去,剛才被他這陣亂叫,以致眾獸聞風而至,幾乎性命不保。」多九公也走來道「這陣連珠槍好不利害!若非打倒狻猊,眾獸豈能散去。此時煙霧漸散,我們前去找那放槍之人,以便拜謝。」只見山岡走下一個獵戶,身穿青布箭衣,肩上擔着鳥槍,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年紀不過十四五歲。雖是獵戶打扮,舉止甚覺秀雅。三人忙上前下拜道「多謝壯士救命之恩!請教尊姓?貴鄉何處?」獵戶還禮道「小子姓魏,天朝人氏,因避難寄居於此。請教三位老丈尊姓?從何到此?」多、林二人把名姓說了。唐敖忖道「當初魏思溫、薛仲璋二位哥哥都以連珠槍出名,自從敬業兄弟兵敗,聞得俱逃海外。此人莫非思溫哥哥之子?待我問他一聲。」因說道「當日天朝有位姓魏的,官名思溫,慣用連珠槍,天下馳名,壯士可是一家?」

    獵戶道「這是先父。老丈何以得知?」唐敖道「誰知壯士卻是思溫哥哥之子!不意竟於此處相會!」於是將名姓說明,又把當日結盟及被參各話細說一遍。獵戶忙下拜道「原來卻是唐叔叔到此,侄女不知,萬望恕罪!」唐敖還禮道「賢侄請起。為何自稱侄女?這是何故?」獵戶道「侄女名喚紫櫻,哥哥名魏武。因敬業叔叔遇難,父親無處存身,帶領家眷,逃至此地。本山向有狻猊,常與麒麟爭鬥,傷損田苗,甚至出來傷人,附近居民,屢受其害。向來雖有獵戶,奈此獸極其狡猾,目力甚遠,一聞槍聲,即攛高逃避,非連珠槍不能捉獲。因此聘請父親,在此驅除野獸。歷來打死狻猊不計其數。前歲父親去世,雖將哥哥照舊延請,奈身弱多病,不能辛苦;若將此業棄了,無以為生。幸侄女幼年學得此槍,只得男裝,權承此業,以養寡母。連日因眾獸爭鬥,惟恐傷人,正要擒拿狻猊,不想得遇叔叔。剛才狻猊緊在叔叔身後,我看着只管着急,不敢動手。虧得叔叔朝上一攛,這才得空,放了一槍;若再稍遲一步,只怕叔叔性命難保。但是將身一縱,就能攛高,若非神靈護佑,何能如此?真是吉人天相!當日父親臨危有遺書一封,命我兄妹日後投奔嶺南托叔叔照應,此書現在家中,就請叔叔過去一看,以便獻茶。」唐敖道「多年未見萬氏嫂嫂之面,今在海外,自應前去拜見。不意思溫哥哥今已去世,竟不能一見,好不令人心酸。」當時三人同魏紫櫻越過山頭,向魏家而來。唐敖忖道「我自到海外,凡遇各山異域,莫不上去瀏覽。原想遵着夢神之話,尋訪名花誰知至今一無所見,倒與這些女子有緣,每每歧路相逢,卻也奇怪。」不多時,到了魏家,只見四處安設強弓弩箭。齊進客廳,魏紫櫻進內通知萬氏夫人同魏武出來,彼此見禮。唐敖看那魏武,雖然滿面病容,生的倒也清秀,魏紫櫻把父親遺書呈出。唐敖拆開,上面寫的無非叮囑「俯念結義之情,諸事照應」的話。看罷,嘆息一番,將書收過。萬氏道「賤妾自從丈夫去世,原想攜了遺書,帶着兒女,投奔叔叔。因本地鄉鄰懼怕野獸,再三挽留;兼之家鄉近來不知可還緝捕餘黨,惟恐被害,不敢前去。今幸叔叔到此。我家現在六親無靠,故鄉舉目無親,除叔叔外,別無可托之人。將來尚懇俯念丈夫結義之情,務望攜帶,倘能仍回故土,就是我丈夫在九泉之下,也感大德了。」唐敖道「緝捕之事,相隔十餘年,久已淡了。日後小弟海外回來,自然奉請嫂嫂並侄兒侄女同回故鄉;況今日侄女如此大德,豈敢相忘!嫂嫂只管放心!。」於是又問問日用薪水。原來此處民人因魏家父子驅除野獸,感念其德,供應極厚,每年除衣食外,頗有盈餘。唐敖聽了,這才放心。隨將身邊帶着散碎銀子,送給魏紫櫻為脂粉之用。又囑魏武帶至魏思溫靈前,拈香下拜慟哭一場,辭別回船。

    第二日,到了白民國。

    林之洋發了許多綢緞海菜去賣。唐敖來邀九公上去遊玩。多九公道「此處人煙甚廣,地方富厚,語言也與我們相同。無如老夫與他無緣,每到此地,不是有事,就是抱病。今日叨光同去走走,卻也難得。」一齊登岸,走了數里,只見各處俱是白壤,遠遠有幾座小嶺,都是一色礬石,田中種着蕎麥,遍地開着白花;雖有幾個農人在那裏耕田,因離的過遠,面貌看不明白,惟見一色白衣。不多時,進了王城,步過銀橋,四處房舍店面接連不斷,俱是粉壁高牆;人來人往,作買作賣,熱鬧非凡。那些國人,無老無少,個個面白如玉,唇似塗朱,再映着兩道彎眉,一雙俊目,莫不美貌異常。而且俱是白衣白帽,一概綾羅打扮極其素淨;腕上都戴着金鐲,手中拿着香珠;身上掛着玳瑁小刀、戳紗荷包、打子兒的扇套、雙飛燕的汗巾,還有許多翡翠瑪瑙玩器。所穿衣服,大約都用異香熏過,遠遠就覺芳馨撲鼻。唐敖此時如入山上,目不暇給,一面看着,一面讚不絕口道「如此美貌,再配這些穿戴,真是風流蓋世!海外各國人物,大約以此為最了。」再看兩邊店面,接接連連,都是酒肆、飯館、香店、銀局。綢緞綾羅,堆積如山;衣冠鞋襪,擺列無數。其餘羊牛豬犬,雞鴨魚蝦,諸般海菜,各種點心,不一而足。真是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無一不精,無一不備。滿街滿巷,那股酒肉之香,竟可上徹霄漢。

    只見林之洋同一水手從綢緞店出來。多九公迎着問道「林兄貨物可曾得利?」林之洋滿面歡容道「俺今日托二位福氣,賣了許多貨物,利息也好。少刻回去,多買酒肉奉請。如今還有幾樣腰巾、荷包零星貨物,要到前面巷內找個大戶人家賣去。俺們何不一同走走?」唐敖道「如此甚好。」林之洋隨命水手把所賣銀錢先送上船,順便買些酒肉帶去,自己提了包袱,同唐、多二人進了前面巷子。林之洋道「好了,前面那個高大門樓,想是大戶人家。」走到門前,適值裏面走出一個絕美後生。林之洋說知來意,那後生道「既有寶貨,何不請進,我家先生正要買哩。」三人剛要舉步,只見門旁貼着一張白紙,上寫「學塾」兩個大字。唐敖一見,不覺吃了一嚇道「九公!原來此處卻是學館!」多九公看了,也嚇一跳,又不好退回,只得走進。那後生見他們進來,先到裏面通信去了。唐敖向多九公道「此處國人生的清俊,其天姿聰慧,博覽群書,可想而知。我們進去,須比黑齒國加倍留神才好。」林之洋道「何必留神。據俺愚見總是給他『弗得知』。」

    三人進內,來到廳堂。裏面坐着一位先生,戴着玳瑁邊的眼鏡,約有四旬光景。還有四五個學生,都在二旬上下,一個個品貌絕美,衣帽鮮明,那先生也是一個美丈夫。裏面詩書滿架,筆墨如林。廳堂當中懸一玉匾,上寫「學海文林」四個泥金大字。兩旁掛一副粉箋對聯,寫的是研六經以訓世,括萬妙而為師。

    唐敖同多九公見了這樣規模,不但腳下輕輕舉步,並且連鼻子氣也不敢出。唐敖輕輕說道「這才是大邦人物!一切氣概,與眾不同。相形之下,我們又覺有些俗氣了。」走進廳堂,也不敢冒昧行禮,只好侍立一旁。先生坐在上面,手裏拿着香珠,把三人看了一看,望着唐敖招手道「來,來,來!那個書生走進來!」唐敖聽見先生把他叫作「書生」,不知怎樣被他看作形藏,這一驚吃的不小!


    話說唐敖忽聽先生把他叫做書生,嚇的連忙進前打躬道「晚生不是書生,是商賈。」先生道「我且問你你是何方人氏?」唐敖躬身道「晚生生長天朝,今因販貨到此。」

    先生笑道「你頭戴儒巾,生長天朝,為何還推不是書生?莫非怕我考你麼?」唐敖聽了,這才曉得他因儒巾看出,只得說道「晚生幼年雖習儒業,因貿易多年,所有讀的幾句書久已忘了。」先生道「話雖如此,大約詩賦必會作的?」唐敖聽說做詩,更覺發慌道「晚生自幼從未做詩,連詩也未讀過。」先生道「難道你生在天朝,連詩也不會作?斷無此事。你何必瞞我?快些實說!」唐敖發急道「晚生實實不知,怎敢欺瞞!」先生道「你這儒巾明明是個讀書幌子,如何不會作詩?你既不懂文墨,為何假充我們儒家樣子,卻把自己本來面目失了?難道你要藉此撞騙麼?還是裝出斯文樣子要謀館呢?我看你想館把心都想昏了!也罷,我且出題考你一考,看你作的何如,如作的好,我就薦你一個美館。」說罷,把《詩韻》取出,唐敖見他取出《詩韻》,更急的要死,慌忙說道「晚生倘稍通文墨,今得幸遇當代鴻儒,尚欲勉強塗鴉,以求指教,豈肯自暴自棄,不知抬舉,至於如此!況且又有美館之薦,晚生敢不勉力?實因不諳文字,所以有負尊意,尚求垂問同來之人,就知晚生並非有意推辭了。」先生因向多、林二人道「這個儒生果真不知文墨麼?」林之洋道「他自幼讀書,曾中探花,怎麼不知!」唐敖暗暗頓足道「舅兄要坑殺我了!」只聽林之洋又接着說道「俺對先生實說罷他知是知的,自從得了功名,就把書籍撇在九霄雲外,幼年讀的『《左傳》右傳』、『《公羊》母羊』,還有平日做的打油詩、放屁詩,零零碎碎,一總都就了飯吃了。如今腹中只剩幾段『大唐律例注單』,還有許多買辦賬。你要考他律例、算盤,倒是熟的。俺求你老人家把這美館賞俺晚生罷。」先生道「這個儒生既已廢業,想是實情。你同那個老兒可會作詩?」多九公躬身道「我們二人向來貿易,從未讀書,何能作詩。」先生道「原來你們三個都是俗人。」因指林之洋道「你既同他們一樣,為何還要求我薦館?可惜你枉自生得白淨,腹中也少墨水,就是出來貿易,也該略認幾字。我看你們雖可造就,無奈都是行路之人,不能在此耽擱;若肯略住兩年,我倒可以指點指點。不是我誇口說我的學問,只要你們在我跟前稍為領略,就夠你們終身受用,日後回到家鄉,時時習學,有了文名,不獨近處朋友都來相訪,只怕還有朋友『自遠方來』哩。」林之洋道「據俺晚生看來,豈但『自遠方來』,而且心裏還『樂乎』哩。」先生聽了,不覺吃驚,立起身來,把玳瑁眼鏡取下,身上取出一塊雙飛燕的汗巾,將眼揩了一揩,望着林之洋上下看一看道「你既曉得『樂乎』故典,明明懂得文墨,為何故意騙我?」林之洋道「這是俺晚生無意碰在典上,至於他的出處,俺實不知。」先生道「你明是通家,還要推辭?」林之洋道「俺如騙你,情願發誓教俺來生變個老秀才,從十歲進學,不離書本,一直活到九十歲,這纔壽終。」先生道「如此長壽,你敢願意!」林之洋道「你只曉得長壽,那知從十歲進學活到九十歲,這八十年歲考的苦處,也就是活地獄了。」先生仍舊坐下道「你們既不曉得文理,又不會作詩,無甚可談,立在這裏,只覺俗不可耐。莫若請出,且到廳外,等我把學生功課完了,再來看貨。況且我們談文,你們也不懂。若久站在此,惟恐你們這股俗氣四處傳染,我雖『上智不移』,但館中諸生俱在年幼,一經染了,就要費我許多陶鎔,方能脫俗哩。」三人只得諾諾連聲,慢慢退出,立在廳外。唐敖心裏還是撲撲亂跳,惟恐先生仍要談文,意欲攜了多九公先走一步。

    忽聽先生在內教學生念書。細細聽時,只得兩句,共八個字上句三字,下句五字。學生跟着讀道「切吾切,以反人之切。」唐敖忖道「難道他們講究反切麼?」林之洋道「你們聽聽只怕又是『問道於盲』來了。」多九公聽了,不覺毛骨竦然,連連搖手。那先生教了數遍,命學生退去,又教一個學生念書,也是兩句上句三字,下句四字。只聽師徒高聲讀道「永之興,柳興之興。」也教數遍退去。三人聽了,一毫不懂,於是閃在門旁,暗暗偷看只見又有一個學生,捧書上去。先生把書用硃筆點了,也教了兩遍,每句四字。

    只聽得學生念道「羊者,良也;交者,孝也;予者,身也。」唐敖輕輕說道「九公今日千好萬好,幸未同他談文!剛才細聽他們所讀之書,不但從未見過,並且語句都是古奧。內中若無深義,為何偌大後生,每人只讀數句?無如我們資性魯鈍,不能領略。古人云『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們若非黑齒前車之鑑,今日稍不留神,又要吃虧了。」

    忽見有個學生出來招手道「先生要看貨哩。」林之洋連忙答應,提着包袱進去。二人等候多時。原來先生業已把貨買了,在那裏議論平色。唐敖趁空暗暗踱進書館,把眾人之書,細看一遍;又把文稿翻了兩篇,連忙退出,多九公道「他們所讀之書,唐兄都看見了,為何面上脹的這樣通紅?」唐敖剛要開言,恰好林之洋把貨賣完,也退出來,三人一齊出門,走出巷子。

    唐敖道「今日這個虧吃的不小涯!我只當他學問淵博,所以一切恭敬,凡有問對,自稱晚生。那知卻是這樣不通!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多九公道「他們讀的『切吾切,以反人之切』,卻是何書?」唐敖道「小弟才去偷看,誰知他把『幼』字『及』字讀錯,是《孟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道奇也不奇?」多九公不覺笑道「若據此言,那『永之興,柳興之興』,莫非就是『求之與,抑與之與』麼?」唐敖道「如何不是!」多九公道「那『羊者,良也;交者,孝也;予者,身也』是何書呢?」唐敖道「這幾句他只認了半邊,卻是《孟子》『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並且書案上還有幾本文稿,小弟略略翻了兩篇,惟恐先生看見,也不敢看完,忙退出來。」

    多九公道「他那文稿寫着甚麼?唐兄記得麼?」唐敖道「內有一本破題所載甚多。小弟記得有個題目,是『聞其聲,不忍食其肉』二句。他破的是『聞其聲焉,所以不忍食其肉也。』」林之洋道「這個學生作破題,俺不喜他別的,俺只喜他好記性。」多九公道「何以見得?」林之洋道「先生出的題目,他竟一字不忘,整個寫出來,難道記性還不好麼?」唐敖道「還有一個題目,是『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他破的是『一頃之壤,能致力焉,則四雙人丁,庶幾有飯吃矣。』」林之洋道「他以『四雙人丁』破那『八口之家』,俺只喜他『四雙』二字把個『八』字扣的緊緊,萬不能移到七口、九口去。」唐敖道「還有一個題目,是『子華使於齊』至『原思為之宰』。他的破題,此時記不明白。我只記得到了渡下,他有兩句是「休言豪富貴公子,且表為官受祿人。』諸如此類,小弟也記不了許多。但此等不通之人,我在他眼前卑躬侍立,口口聲聲,自稱『晚生』,豈不愧死!」林之洋道「『晚生』二字,也無甚麼卑微。若他是早晨生的,你是晚上生的,或他先生幾年,你後生幾年,都可算得晚生,這怕甚麼!剛才那先生念的『切吾切,以反人之切』,當時俺聽了,倒替你們耽心惟恐他要講究反切,又要吃苦。如今平安回來,就是好的,管他甚麼『早生、晚生』!據俺看來今日任憑吃虧,並未勞神,又未出汗,若比黑齒,也算體面了。」

    忽見有個異獸,宛似牛形,頭上戴着帽子,身上穿着衣服,有一小童牽着,走了過去。唐敖道「請教九公小弟聞當日神農時白民曾進藥獸,不知此獸可是?」多九公道「此正藥獸,最能治病。人若有疾,對獸細告病源,此獸即至野外銜一草歸,病人搗汁飲之,或煎湯服之,莫不見效。設或病重,一服不能除根;次日再告病源,此獸又至野外,或仍銜前草,或添一二樣,照前煎服,往往治好。此地至今相傳。並聞此獸比當日更廣,漸漸滋生,別處也有了。」林之洋道「原來他會行醫,怪不得穿着衣帽。請問九公這獸不知可曉脈理?可讀醫書?」多九公道「他不會切脈,也未讀過醫書。大約略略曉得幾樣藥味。」林之洋指着藥獸道「俺把你這厚臉的畜牲!醫書也未讀過,又不曉得脈理,竟敢出來看病!豈非以人命當耍麼!」多九公道「你罵他,設或被他聽見,準備給你藥吃。」林之洋道「俺又不病,為甚吃藥?」多九公道「你雖無病,吃了他的藥,自然要生出病來。」說笑間,回到船上,大家痛飲一番。

    走了幾時,這日風帆順利,舟行甚速。唐敖同林之洋立在柁樓,看多九公指撥眾人推柁。忽見前面似煙非煙,似霧非霧,有萬道青氣,直衝霄漢,煙霧中隱隱現出一座城池。林之洋道「這城倒也不小,不知是甚地名?」多九公把羅盤更向,望一望道「據老夫看來前面已到淑士國了。」唐敖道「小弟只覺這青氣中含着一股異味,九公可知其詳麼?」多九公道「老夫雖路過此地,因未近觀,不知是何氣味。」林之洋道「青屬甚味,難道書上也未載着麼?」唐敖道「按五行五味而論東方屬木,其色青,其味酸。不知彼處可是如此。」林之洋望着迎面嗅了一嗅,把頭點了兩點,道「妹夫這話,只怕有些意思。」

    說話間,相離甚近,惟見梅樹叢雜,都有十數丈高。那座城池隱隱約約,被億萬梅樹圍在居中。不多時,船已收口。林之洋素知此地不通商販,並無交易,因恐唐敖在船煩悶,所以照會眾水手在此攏岸,將船停泊,三人約會同去。多九公道「林兄何不帶些貨物?設或碰着交易,也未可知。」林之洋道「淑士國從來買賣甚少,俺帶甚物去呢?」多九公道「若據『淑士』兩字而論,此地似乎該有讀書人。要帶貨物,惟有筆墨之類最好,並且攜帶也便。」林之洋點頭,隨即攜了一個包袱。三人跳上三板,眾水手用棹擺到岸邊,一齊上岸,穿入默林,只覺一股酸氣,直鑽頭腦,三人只得掩鼻而行。多九公道「老夫聞得海外傳說淑士國四時有不斷之齏,八節有長青之梅。齏菜多寡,雖不得而知,據這梅樹看來,果真不錯。」過了默林,到處皆是菜園,那些農人,都是儒者打扮。走了多時,離關不遠,只見城門石壁上鐫着一副金字對聯,字有斗大,遠遠望去,只覺金光燦爛。上面寫的是欲高門第須為善,要好兒孫必讀書。

    多九公道「據對聯看來,上句含着『淑』字意思,下句含着『士』字意思。這兩句卻是淑土國絕好招牌,怪不得就在城上施展起來。」唐敖道「此地國王,據古人傳說乃顓頊之後。看這景象,甚覺儒雅,與白民國迥然不同。」來到關前,只見許多兵役一一簇擁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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