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宴上,缺席了一些人。皇帝心事重重,就來了個開場,其餘的交給太子坐鎮,然後就回宮了。錢棠傲也沒把宮裏的珍藏美酒喝個痛快,在白寒川被其他人圍在一起敬酒脫不開身時,他向太子請辭,悄悄先出了宮,直接去了青梅巷三十四號。
上官臉色沉重來開門時,他就失望了,謝無衣還沒醒。宮裏御醫說,要是三天後還醒不過來,這人怕是要沒了,無力回天。錢棠傲正要進房間去看看謝無衣的情況,一把被上官拉住,悄悄在他耳邊道:「公主還沒走。」
錢棠傲微微一驚,從門縫裏望進去,若璇公主仍舊像白天他出去時一樣,失魂落魄地守在床邊。嘆了一口氣,兩人出了廂房,去院子裏。錢棠傲從宮裏帶了一些酒來,一壇酒,兩人相互遞來遞去輪着喝,朗月當空,年少輕狂,頗有些豪俠的氣派。
「本來還想着出發去閔州之前,叫上我們四個,你,我,白寒川,謝無衣,一起吃頓飯,現在,」錢棠傲開腔道,也是難得一番惆悵,月色從烏雲後面爬上來,青石磚上照亮了一地月光,「唉,一個人已經躺在裏面生死未卜。」
「要是當時我在場就好了。」上官傅桓說出這句話時喉嚨里已然泛出一聲哽咽,他仰起頭,使勁眨眨眼睛,把眼淚收回去,一大口酒入喉,澆濕了鬢角黑髮。
「當時我和白寒川都在場,可有什麼用呢。公主被救上來後過了好久才發現謝無衣也在水裏面,」錢棠傲接過酒罈子,仰頭狠狠一灌,氣罵道,「你說他一個不懂水性的人,還學人家英雄救美!現在把命搭上了!我……等他醒來,我非狠狠罵他一頓!」
上官不相信謝無衣落水是為了英雄救美,這裏面存在可疑之處。可是當時就兩個人在場,一個還昏着,一個是公主,總不好去審問公主吧,偏偏公主那一副為謝無衣傷心難過的樣子看在上官眼裏,格外刺眼。
「公主如此擔心謝無衣的生死,其中會不會有何隱情?」
「肯定有,你看那若璇公主守在床前的樣子,跟死了自己丈夫似的,不過也有可能是出於愧疚,」錢棠傲一拍大腿,信誓旦旦道,可是他有點想不通了,「嘖嘖,你說謝無衣才進宮兩天,他是怎麼勾搭上公主的?」
上官搖頭:「兩天後就要出發了,謝無衣身邊沒有人照顧,我擔心……她再出什麼事。要是能聯繫到她的家裏人就好了。」
「她不是孤兒嗎?」
「她說是這麼說,可是總該有個認識她的人吧。」
錢棠傲有點醉了,向上官靠過去,一隻手搭在他肩上,「噯,你不是號稱神捕嗎?這世上還有你們神捕司查不出來的線索嗎?」
上官嫌棄地揮掉他的手,站起來,目光望向院子門口那三株桃花,「我要是能查出來早查了。如果是本國百姓,在各地府衙一定會有身份登記,可是卻沒有一個像她那樣的人。這個人就好像根本不存在。除非她不是這裏的人。」
錢棠傲大吃一驚:「你是說她來自其他國家?」
「有這個可能。」
「那他是死定了。」
「怎麼說?」
「你說,他會不會是別國派來的細作?」
上官一臉不信:「有這麼沒用的細作?」兩人同時回頭朝廂房的方向望了一眼,回憶到謝無衣那一套不靠譜的行為舉止,立即打消了這個念頭。
「哎,這牆邊不是還有一棵海棠樹嗎?怎麼沒了?」錢棠傲站起來正想換個輕鬆的話題,外頭就傳來了一陣不大不小的敲門聲。
咚、咚、咚。
院子裏的兩人對視一眼,上官前去開門,太子蕭執安從牆頭樹枝投射里的陰影里走出來,神情清冷,對吃驚的兩人開門見山道:「我來接若璇。」說完便不看那兩人,跨進門檻,徑直穿過院子,來到了臥房門口。
門被夜裏的風稍稍吹開了一絲間隙,燭火通明里,瞥見床上的人睡顏安詳,安靜到近乎死氣沉沉。蕭執安從未見過如此了無生氣的謝無衣,仿佛一個紙人,已然失去了所有活人的靈氣,不言不語,再無回應。
察覺到身後有人走近,蕭執安背對着問道:「她還沒醒嗎?」
回想到之前謝無衣總是在他面前「太子」二字不離口,太子長太子短的,上官不是傻子,早就看出謝無衣對太子有點意思。如今謝無衣成了這樣,太子冷靜如常,連一點悲傷的神情都不給她,他為了打抱不平,一時說了氣話,「御醫說,再過兩天要是醒不過來,就可以辦理後事了。太子還是帶公主離開吧。」
蕭執安推開門,動靜有點大,語帶三分笑意,「她沒那麼容易死的。」
腳步越靠近,步子就越沉重。他儘量不去看謝無衣,走到若璇身後,拍拍她的肩膀,把她叫醒,毫不商量道:「若璇,跟我回宮。」
若璇一雙失了神采的眼睛,目光懇切地看向蕭執安:「太子哥哥,父皇怎麼說?」
「若是她醒不過來了,父皇允諾會厚葬她。」眼角的餘光忍不住向床上之人望去,仍舊是毫無回應的死寂,蕭執安的手在袖子裏握成拳頭,壓了壓心裏怪異的刺痛,張開嘴呼吸了一口乾冷的空氣,話鋒一轉,對若璇厲色道:「但你也不必傷心至此,傷了皇家顏面,她只不過是一個奴才罷了。有幸救了主子是她的福分。」
「她不是奴才!她是……她是我……」唯一的希望啊!
若璇情緒一下子激動,淚水打濕了眼眶,手指着那毫無反應的謝無衣,眼淚一滴滴砸下來,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眼前睡着的人,仿佛一切都是幻覺,一場夢。早知道如此,夢破碎的那麼快,那就不要讓她知道,就繼續在這裏老死。
在落入水裏的那一刻,她把謝無衣當做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太孤獨了,她快受不了宮廷里的爾虞我詐,骨肉疏離,以及那身不由己的屈服命運。
她想到了一個人,令狐鉞,他啊,才是那個讓她最害怕,最不敢相信,卻又如同飛蛾撲火般想要去接近的人。人事的茫然,終究抵不過那些利益的薰心,他風度翩翩的外表下,是一顆滿目瘡痍的心。她想用離經叛道去換取哪怕一點真心,眼前的現實告訴她,不行!那是泱泱火坑,踏入必死無疑。
然那顆跳動的心告訴自己,這一生,再無人入眼,非他不行。
若璇哭着跑出去,蕭執安理應追出去,然而腳步太重,想回頭再看一眼,或許那個人就會從被子裏跳出來,指着他嚴肅的臉使勁嘲笑:「太子,我有沒有騙到你啊!」
可是她沒有。
依舊睡着,仿佛要沉睡一萬年光景。
上官站在外頭,蕭執安不好做出什麼行為,他只是看着,眉頭緊緊蹙在一起,像兩道彎曲的溝壑,深深地望着謝無衣,在心裏默念:別讓我失望。你要是醒了,我可以答應你三個條件,但是不能太過分。聽到了的話,就不要讓我失望。
不知是不是幻覺,蕭執安竟然看到謝無衣放在被褥外的手指動了一下。他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像掃過厚重烏雲後的雲過天晴,嘴角鬆動了下。
眼睜睜看着二人離開,上官站在夜色里露出諷刺的笑容:都這個時候了還笑得出來,太子你也太沒人性了吧!回頭看一看床上的人,不禁惋惜:謝無衣啊謝無衣,你要是沒挺過來,就算我看錯人,往後江湖我就一個人去。
回宮的路上,坐在轎子裏,蕭執安忽然抓住若璇的手腕,把她嚇了一跳,目光緊緊逼視她,壓迫的氣氛頓時令若璇變得呼吸困難。眼前的蕭執安太過可怕,目光達到冰點,墨藍色的瞳眸里射出來的仿佛是兩把冰刃,再靠近一毫,就感覺要扎進血肉里,捅出兩個鮮血淋漓的大窟窿,而他本人,卻仍是雲淡風輕地揚起嘴角:
「妹妹,告訴我,她是怎麼掉進水裏的?」
若璇來到異世十五年,這是她從未有過的一次不敢直視的恐懼與心寒,一股冷意從腳底升至頭頂,流遍四肢百骸,全身無法動彈,心裏卻想逃離此地,此人,此月光,那是她對死亡的懼怕。不知怎的,她莫名直覺,太子有殺意。
「是……是我不小心推她下去的。」說出這句話,她緊繃的身子瞬間輕鬆了下來。若璇一直在迴避這個事實,她當時受到了太大的震驚,十五年的孤獨迷茫,在那一瞬間,忽然間找到了一個突破口,她全然瘋傻了,傻到忘了湖裏還有一個人。
手上的力道頓時消失,若璇晃過神來,太子已經閉起眼睛養神,宛如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察覺到她的目光,他淡淡開口道:「不用怕。說出來就好了。」
「父皇會生氣嗎?」
蕭執安不作回答,若璇心裏越發沒底。她在父皇那裏第一次吃閉門羹就是因為謝無衣,那時候還不知道她的身份。她當時只是出於好奇才向父皇要人,還有就是,她打探得知謝無衣和太子走得很近,這一形勢對她那個親哥哥蕭執禮極為不利。被拒絕後,心有不甘,對父皇不同於往日的寬容更加不解。她想搞清楚謝無衣的身份,況且她還懷疑謝無衣是女人,這樣一來,會牽扯到太子,一箭雙鵰的計劃。
今年科舉的人才都落入了太子的東宮,父皇擺明是在給太子培養內臣班子,其他皇子心寒不敢言。早前,她從宮中打聽到錦衣衛都督帶人去賢王府巡察,說難聽點就是搜查監視,分明是向外界傳達六皇子居心不良,這正是出自太子的旨意。若非太子挑釁,她不會想到這麼陰險的一招去構陷太子,結果太子沒陷害到,還把自己栽了進去。
望着蕭執安靜穆的側臉,若璇心中陡涼,想起一向不問世事的母親魚妃唯一一次教訓六皇子時講的那番話:要想扳倒太子,除非魚死網破,否則,最好別去招惹。
魚妃一輩子就敗在「血統」二字,親眼見證王朝殆於火海,心早已死去,沒了那份爬上去的心,塵歸塵,土歸土,她是什麼都看淡了,包括她的一對兒女,不聞不問十數年。若璇明白,她和哥哥不想像母親那樣一生活在前朝的詛咒之下,尤其是哥哥。
即使這個新來父皇身邊的謝無衣還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可是死了,他們可以少一個麻煩,少些擔憂,太子也少了一個耳目。
這是她最初的想法,也是六皇子准許的。
若璇往後一靠,打心底里覺得透不過氣來:現在一切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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