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麟終究不是神,他算盡一切還是算漏了一件事。
或者說他的心思就沒在這方面,根本沒考慮過。
熾焰陣雖然在外宮,可大火一起,自然是會往內宮蔓延的。西荒軍也不是全部擠在外宮廣場,早就被邙幽分散四處要道,這邊大火一起,便有殘軍往裏跑,殺戮劫掠。
宮中侍衛根本擋不住這些西荒殘兵。
乃至於很多宮中侍衛與宮人妃嬪,本身不知道李青麟的謀劃,見離火城破、王宮火起,第一反應都是「完了滅國了」,於是自己都開始搶掠宮中財物逃亡。
如果不出意外,李青麟的內眷全都要在這場劫難里死的死逃的逃,包括他唯一的孩子也保不住性命。
東宮之中,一位容色普通而氣質典雅的宮裝少婦,懷中抱着一歲多的小女娃站在窗邊。看着外面的火光,聽着兵荒馬亂的哭嚎怒罵,神色里都是切齒的恨意。
「也許會有人說,你父王是位英雄。但對你我而言,他只是一個混蛋。」
少婦慘笑着,轉身揮手,在樑上掛了白綾。
慘叫聲起,宮外的太監被人砍殺,有幾名西荒殘兵直闖進來,提刀狂笑:「找到了,這就是李青麟的王后和公主!」
少婦連懸樑的機會都沒有,默默取了一把剪刀,抵住了自己的脖子。
西荒士兵眼睛通紅,狂笑道:「你死啊,死了也剝了你的衣服懸屍城外,還有這個小女娃,爺帶走賣到西荒窯子做瘦馬,幾歲就開始天天光顧哈哈哈……」
少婦渾身發抖,眼睜睜看着西荒士兵沖了進來,去奪小孩。
那一歲多的小女孩坐在一邊,大眼睛平靜無比地看着窮凶極惡的士兵,沒有哭泣。
「最討厭這種眼神,和你那死鬼老爹一個德性!」西荒士兵暴怒如狂,一巴掌就要扇在孩子臉上。
忽有狂風呼嘯而過,這一巴掌竟扇了個空,小孩被無形的力量攝走,一路飄向宮外。
轉頭看去,一名青衫少年踏火而來,直入宮中。只見青影一閃,來人已經擋在王后身前,將孩子遞給了她。
王后怔了一怔:「你……」
西荒士兵舉刀怒道:「你是什麼人!」
來人緩緩轉頭,沒有看西荒士兵,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大火,有些哀色。沉默了一會,才低聲道:「南離國師,秦弈。」
狼牙棒呼嘯而起,西荒士兵還沒反應過來,就盡數腦袋崩裂,橫死於地。
王后抱着孩子痛哭失聲。
孩子躲在母親懷裏,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秦弈瘦弱的背影,一言不發。
很多人都已經忘記南離還有一位國師,但秦弈真的是南離國師。
國師的歸來,輕鬆平息了亂象。
碾壓普通士兵的武力與南離尊崇的國師身份,不消半日就重新整頓侍衛,聯繫內外大臣,把整座離火城徹底安定下來。
其實原本秦弈入城之前,看見城門失守、宮中火起,心頭也是拔涼的,任誰都以為這肯定是城破滅國了。他本是抱着最後一絲僥倖,看看是不是還有機會救李青麟兄妹逃命。
進了城才感覺不是那麼回事,王宮大火,而整個離火城卻只有一些殘兵作亂,居然還有大臣率家丁抵抗,疏理亂象來着,這根本不像被佔領的模樣。等到救下內宮,聯絡外臣,才在相國那裏知道了李青麟所有的佈置。
然後就見到了明河,得到了明河的轉述。
「原來在他心中我真是一個朋友嗎?」
「其實李青麟……並不是一個帝王,他本質上始終是一名戰士。」
秦弈沉默良久,低聲道:「東北喪朋,果然應了你的卦辭,但我不知道哪有慶了。」
明河搖頭,沒有回答。
秦弈看了她半晌,其實自己也不知道想得到什麼回答。
明河是有絕對能力扭轉一切的,想保住誰的命不過反掌之勞,甚至直接幫助滅了西荒都可以辦到。但秦弈知道不能因此責怪明河不作為,因為這一切真的與她無關。
南離與西荒在她眼中根本就不存在誰是誰非,她不過一個看客,一段歷史的見證者。
更何況李青麟也未必想要被誰搭救。對於一個戰士來說,能夠在輝煌中死去,大約遠勝於蒼老無力地病臥在床。
但秦弈終究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道:「道長旁觀了這麼多,我看你也沒什麼收穫,至今不過琴心圓滿,這道坎還是沒有跨過。」
「有的。」明河道:「此間事了,貧道便回宗門閉關,當有突破。此外,道友的劍陣給了貧道很大的啟發,此後陣法之道必將更上一層樓,貧道欠道友一個人情。」
流蘇「哼」了一聲。
秦弈道:「我的修行不及你,但我始終認為,你這種『歷練紅塵』,是假的。自己沒有投入,便如紙上得來終覺淺。」
明河奇道:「道友從前還沒有這般想法……觀道友此意,似是裂谷之行頗有所悟?」
「我不是為悟而去的。只可惜我做的一切終成徒勞,不說也罷。」
這是外宮廢墟外,秦弈說完這句,便沒再搭理明河,慢慢走進了廢墟。
大火已經被組織撲滅,廣場到處是焦屍,根本分不清誰是誰,有士兵在默默清理場地。
天上依然飄雪,很快就將廣場覆蓋得遍地皚皚。
秦弈來回逡巡了很久,終於站定腳步,在他站立之處,雪中隱約露出了一柄燒黑的槍。
他彎腰輕撫,焦黑抹去,露出了裏面的銀光。
增壽丹藥已經取得,但已經用不上了——就算他提前回來,那對於李青麟也沒有意義,在生命的最後時光,李青麟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秦弈知道自己很佩服他,相比於明河,李青麟才是活出了應有的模樣。
他對於仙道長生與人間功業之間的看法,本就是稍微偏向於後者一些的,雖然他自己是個兩邊不靠的鹹魚,但不妨礙更欣賞後者。
所以西南得朋,乃與類行。
王后抱着孩子走了過來,看着秦弈面前的槍,顫聲詢問:「國師……是、是不是這個……」
秦弈不忍撥開那握槍屍身上的雪。良久才蹲下身來,扶着孩子的肩膀:「這是你父王的槍。記住,他是南離史上最偉大的王。」
馬蹄聲由遠至近,在快到廢墟之時齊齊勒馬,再無聲息。
秦弈站起身來,轉頭看去,那是血染征袍的李青君。
兩人默默對視了好久,李青君驟然跳下馬,飛奔過來用力抱住秦弈。
她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以至於秦弈鍛體圓滿的身軀都覺得有些疼痛,但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輕輕撫摸着她的秀髮,感受着她顫抖的身軀。
秦弈知道她很想哭,卻沒有哭出聲來。
兩個多月過去,這天真的少女也早已經不一樣了,她現在是南離的擎天之柱,再也不能輕易在外表露出半點軟弱。
李青君用力抱了他好久好久,才仿佛精疲力盡似的軟了下去,靠在他懷裏低聲道:「我最多用一兩天時間,穩定王城局勢,安葬王兄,扶持侄女登基。同時籌措戰備,直接反攻西荒。你……你去不去?」
「去。」秦弈簡單明了地回答。
他並非明河一樣的看客。
他是李青君的戀人,是李青麟的朋友,是南離的國師。
無論是為了哪一點,他也很樂意替南離把西荒從臥榻之側抹去。
這是最好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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