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李戰在運河岸邊來回踱步,看着落日,看着岸堤上三三倆倆散步的人們,扶着護欄打量着筆直由北向南流動的運河水,吹着略帶熱氣的夏風,心情好了一些。
他穿了一身休閒服,老姐給置辦的,反倒是有另一種帥氣。軍人的氣質擺在那裏,站如松,筆挺筆挺的,微微昂起的下巴偶爾流露出俯瞰時間的霸氣,也算是飛行員的職業病了。
到家後挨了爹媽一頓批,跟人家姑娘家裏約好了中午兩家一起吃飯,結果李戰沒按時到家,手機也關機了。這讓李戰心驚肉跳的這麼快就家長見面了嗎?
在爹媽的數落下才知道,原來相親對象是老媽以前工友村里一個鄰居的親戚的同學的女兒,老媽那工友阿姨很積極,直接就給約好了到李戰家吃個午飯,算是串個門。
其實李戰知道,這是對方家長要實地考察下你的家庭環境。據老媽說,對方看到了家裏環境後一度是有些失望的,知道家裏在香江花園買了房子之後一下子熱情起來,再知道買的是一百五的大戶型後,就差直接叫親家了。
部隊飛行員又怎麼樣,沒點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討個老婆也不容易。
李戰哭笑不得,不得不按照老媽說的,換上老姐給買的新衣服,打扮成大人模樣,提前半個小時到了約好的這裏。
電話里聯繫過,她已經在路上了,能按時到。
想起電話里怯生生的聲音,李戰心裏就有愧疚感,聽聲音感覺年紀挺小一姑娘。
「咦,是你?」
「你?」
兩人見面的時候相對站着相距不過三米,都愣呆住了。
瞬間,李戰就完全明白了個中緣由,直接說,「我跟你回家,我來勸你父母。」
「不,不要。」應婉君搖頭,低頭玩弄着衣角。
她穿的大概是她最好的衣服了吧,也只不過是很普通跑南港的長褲和短袖襯衣,身體是明顯的發育不良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相親對象竟是曾有一面之緣的茶樓妹,考取了西交大學的三中學妹應婉君。
「坐下說吧。」李戰走向那邊涼亭的石凳坐下。
應婉君紅着臉走過來,在離李戰一米的位置坐下來,不復上一次的調皮,有的是羞澀和尷尬。
她有一個困難的家庭,很困難很困難的家庭。
今年十八歲的她在家中排行老二,對上有個哥哥,學習搞不好,復讀了兩年,和她一道參加的高考,也考上了大學,二線b類,就是自費本科生。a類生是有國家學費補貼的,因此每學年的學費不過四五千,b類的則是高價,一萬多到兩萬不等,當然學歷是一致的。
往下還有兩個弟弟,一個準備上高一,一個準備上初二。
這對僅靠幾畝薄田外加她父親在外打工每個月的三四千元錢是無論如何都負擔不起的了。
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他們家毫無懸念的選擇犧牲女兒。可以說在西縣地區,百分之九十的家庭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哪怕女兒考上的是全國排名靠前的雙工程重點大學。
在他們的觀念中,女兒是要嫁出去的,早晚是別人的人,兒子才是自己人,才是香火延續的根本,哪怕是個爛兒子。平心而論,李戰知道應婉君絕不是重男輕女思想下最慘的犧牲品,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犧牲品。
李戰甚至聽說過這樣的家庭:四個女兒賺錢養家,唯一一個兒子花天酒地還吸毒,就是這樣家長還偏着兒子,用親情作為武器,迫使四個女兒繼續供養。
他替老姐慶幸自家爹媽的重男輕女觀念沒那麼重,一直供到老姐自己考不動大學,但相對來說依然是有明顯偏向。他就是能把飛機開到十倍音速,也左右不了延續千年的傳統觀念。
「你有對家裏說過考上西交大學的意義嗎?」李戰問道。
應婉君低着頭點頭,「說過的,他們也不懂,反正就是說女孩子讀那麼多書是浪費錢。」
又是放眼望去隨處可見的觀念。
李戰說,「可是你才十八歲,現在就逼着你結婚,這可是犯法的。」
「他們才不管呢,就是想定親,等年齡到了結婚。」應婉君低聲說,猶豫着。
「太封建了。」李戰心頭堵堵的特別難受,應婉君不好意思說出口,但是他也猜到了。定親拿點禮金,把三個兒子的學費解決掉,解決眼前最大的困難。代價呢,女兒的終身幸福。
如果遇到的是其他沒什麼社會責任感的人,這個事情還真的就能定下來,應婉君根本沒有反抗的能力。
李戰問,「你是怎麼想的?」
「我想讀書,我好努力才考上的。」應婉君腦袋越低了,使勁地搓着手,那十八歲的雙手本該粉粉嫩嫩的,應該和其他同齡女孩子一樣接觸的是蘋果手機化妝品和美甲的,可她的手竟粗糙得如同老樹皮,手指關節竟有老繭。
眼淚啪嗒啪嗒的掉下來,砸在她穿着的那件有些變色的灰色長褲上。
干農活,煮飯做菜,餵雞養豬,挑百十斤的擔子行走于田埂上,到了夜裏堅持着學習功課,天一亮爬起來生火做飯,忙碌着準備好,可能連早飯都來不及吃就要急忙忙的趕往學校。一年四季,一日復一日。
她是有另一條路的,如同大多數女孩子一樣。
初中畢業外出打工,到珠三角進廠,一天做十二個小時的流水線工作,多勞多得計件的,不休息的話也許能做到四千塊一個月,自己伙食費用去三百多塊錢,計算着一個月充五十塊話費,給家裏每個月至少寄回去三千五。儘量少打電話,能發信息發信息,而且不能超過免費條數。衣服一年買一次,春節前買,主要給爹媽買給哥哥弟弟買,有餘下的錢了再給自己置辦一套看中了很久的也過季了很久的衣服,狠下心買一件時髦一些的大衣要心疼好幾個月甚至也許會在一年一度的姐妹聚會上拿出來說,只為博得一絲寬慰,也就更是值得在qq空間發表一次感悟了。
如此三年或者五年,二十四五了,該考慮婚姻了。看着還行就把自己給嫁了,禮金給家裏,她對家裏的責任盡到了,她的下半輩子,也就這樣了。運氣好的話,夫妻倆同甘共苦創造好日子,運氣不好,一地雞毛。
她不願意走這條路,她在知識中找到了自己,明確知道自己能夠在有限的生命里創造更大的價值,更好的證明自己,也可以讓爹媽更好的生活。
於是她抗爭,對命運說不,她要操盤自己的人生。她向老天發出了吶喊:我命由我不由天!
可是她不能不顧一切的學習,她生來就應當煮飯做菜做家務干農活,而她的哥哥弟弟們是可以四處遊玩的。
她到底承擔了多大的壓力。
應婉君胡亂的抹了眼睛,頭扭向一邊,「我回去了。」
她起身跌跌撞撞的急步走,再不敢看李戰一眼。
怔怔的看着應婉君越來越遠的背影,李戰忽然覺得夕陽很刺眼,而那是應婉君離開的方向。
2009年7月的這天,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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