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慶五年(公元660年),秋九月十二,卯時六刻。筆神閣 bishenge.com
波瀾不驚的黃海,連綿不絕的艦隊,雄偉宏大的樓船,聳入雲霄的桅杆,唐字旗隨風招展。三層樓船的頂層,安放牽引式拋石機,炮團整裝待命。艦長手捧羅盤,旗手變幻旗語,指導艦隊返航。
戰艦甲板周圍,安裝八架車弩,三張弓弦繃緊,弩矛蓄勢待發。戰艦兩邊的船舷,各色軍旗儀仗,在樓船頂層後方,是紅色蘇字旗。此乃主力樓船,蘇定方的旗艦,武康稱其「凱旋」。
衛兵列隊巡邏,路過船頭甲板,儘量放輕腳步。武康閉目假寐,簡易的小躺椅,沐浴柔和日光,感受腥腥海風,頗為怡然自得。不時張開嘴,吞下紫葡萄,吐出葡萄皮。
平定百濟後,按朝廷旨意,分其為五部,置五都督府:熊津都督府,馬韓都督府,東明都督府,金連都督府,德安都督府,並設置帶方州。五個都督府,下轄三十七州,共二百五十縣,納入大唐版圖。
可惜都是羈縻州,弱化版的自治區,由百濟國貴族,出任刺史和縣令。駐紮少量軍隊,因為是府兵制,戰爭結束以後,衛士回家種田。導致這些地區,經常出現叛亂,滋生復國行為。
九月初三那天,蘇定方收到詔書,遠征軍班師回唐。朝廷重新啟動,誅高句麗戰役,便召回海軍主力。按照李九的癖好,上次戰勝的將領,任下次領軍大總管。
蘇定方着手安排,左驍衛郎將劉仁願,率領五支折衝府,共一萬餘名衛士。新羅王子金仁泰,新羅將軍金庾信,率領七千新羅兵,配合劉仁願將軍,共同鎮守真都。
遠征軍主力離開,押解扶餘義慈,百濟王室貴族等,大約九十三人。挑選萬餘百姓,編入俘虜大軍,乘船渡海凱旋。階富和階仁兄弟,也成為光榮俘虜,舉家搬遷大唐。
蘇定方老不正經,階仁髮妻黑齒玉,被安排到旗艦上,伺候愛徒的起居。武康長吁短嘆,中國好老師啊,想的太周到。睜眼瞄向身邊,黑齒玉親兵打扮,投餵着紫葡萄。
不禁啞然失笑,這仗打的舒服,俘虜個美婦婢女。忽然傳來鳥鳴,無數海鷗降落,黑齒玉失聲尖叫,快速躲到躺椅後。武康猝不及防,手裏的烤羊肉,被海鷗叼住搶走,差點把門牙掰斷。
胡桌食物也遭殃,諸如烤肉和葡萄,甚至杯中美酒,全被海鷗劫走。那首歌怎麼唱的,海鷗海鷗我們的朋友,你是我們的好朋友。狗屁的朋友,分明是群強盜,一顆葡萄都不留。
武康被氣樂,身體陡然跳起,羽箭搭上強弓,箭頭隨鳥而動。現在是大唐朝,沒有保護動物,射殺海鷗不犯罪。快速鎖定目標,叼葡萄的那隻,自認倒霉吧你。
強弓拉成滿月,感覺自己幼稚,和它們慪什麼氣?慢慢鬆開弓弦,羽箭放入箭囊,放棄獵殺行動。身後笑聲爽朗,蘇定方為首,老楚平郎都在,以及眾婺營親衛。
黑齒玉叫聲大,他們聽到了動靜,出艙查看狀況。老蘇手拈長髯,悠悠哉走過來,躺在摺疊椅上,幸災樂禍調侃:「早就告訴過你,這些海鳥很壞,專門搶奪食物。」
武康翻白眼,讓小玉回船艙,打發親兵離開,與老師並排躺。老蘇頭老神在在,煞有介事感慨:「被海鳥挑釁,射殺很容易,赦免卻很難。變之及時收箭,難能可貴嘛,仁者才能無敵。」
此乃毒雞湯,武康很不適應,咂咂嘴戲謔道:「您老想差了,不是仁者赦免,而是得不償失。海鷗墜入黃海,成為魚的食物,我卻一無所獲,還賠上長羽箭。損人不利己,傻子才會做。」
蘇定方嘆氣:「傻子有很多,譬如新羅人。以世仇為藉口,到處劫掠報復,無數百濟男人,死在他們刀下。本來局面大好,現在亂成漿糊,百濟貴族勢力,都在蠢蠢欲動。」
武康也很生氣,嘴裏罵罵咧咧:「新羅棒子該死,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豬狗般的隊友。我的黑齒常之,本來說好的,跟我回大唐。新羅棒子亂殺,估計常之害怕,帶着八個親信,連夜逃之夭夭。」
黑齒常之是名將,就這樣失之交臂,氣的幾乎暴走,真想砍了金仁泰。蘇定方蹙眉,語帶惋惜道:「百濟人黑齒常之,風達郡的達率,兼任風達郡將。身高七尺有餘,本人有勇有謀,令人扼腕嘆息。」
誰說不是呢,兩米二的身高,鋼鐵般的身軀。我這一米八三,站在他跟前,秒變小鳥依人。沉吟片刻,喟然嘆氣:「唐羅聯軍滅百濟,採用剜心戰術,百濟國力猶在。若有星星之火,必呈燎原之勢,我們不該撤退的。」
起身坐躺椅,有淡淡哀傷:「百濟屢跌屢起,民族韌性十足。兩百多年前,高句麗聲東擊西,海路進攻百濟,兵臨真都城下,百濟國王投降。一百多年前,被高句麗滅國,百濟被迫遷都。兩次重創,兩次復國,令人擔憂。」
蘇定方坐直,表情很嚴肅:「變之說的對,軍隊主力撤退,他們會復國的。不過別太擔心,一萬七唐羅聯軍,劉仁願久經戰陣,絕對可以應付。」
沉默片刻,繼續說道:「賦閒在家的王文度,被朝廷重新啟用,出任左衛中郎將。率領府兵三萬,赴任熊津都督。與劉仁願會師,四萬我朝衛士,完全可鎮百濟。」
武康有些懵,王文度將軍,征討西突厥時,因矯詔而獲罪。被李治貶為平民,怎麼又啟用了?盯着蘇定方,哼哼怪笑道:「按照朝廷規矩,派遣的繼任者,參考前任的意見。我說老蘇頭,老王是你舉薦的?」
蘇定方頷首,攤雙手裝逼:「舉薦王文度,為大局着想,出於國家利益。勝利果實來之不易,必須派遣猛將,來快刀斬亂麻。王文度作戰勇猛,敢於衝鋒陷陣,同時心狠手辣,必要時不擇手段。」
扭頭看武康,煞有介事道:「其實鎮壓百濟,變之最合適。我向朝廷建議,留你率軍鎮守,聖人已經批准。皇后堅決反對,必須讓你回京,聖人無計可施,啟用了王將軍。」
武康很無奈,中國好姐姐,溺愛很過分。琢磨片刻,淡淡說道:「王文度是猛將,當年討伐高句麗,敢冒生命危險。身先士卒登城,橫刀大殺四方,深得聖人喜愛。」
老蘇起身,手扶船舷,遙望海面:「征西突厥,嫉賢妒能,欺上瞞下,獨斷專行。殺戮降俘,縱兵搶掠,心狠手辣。鎮壓百濟復國,必須雷厲風行,不算變之,他最合適。呂氏春秋言,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
你可拉倒吧,武康呵呵調侃:「您舉薦老王,是大勢所趨;他交好劉仁願,可相得益彰。你們不算仇人,他是你的恩人,他的嫉賢妒能,您老成為贏家。他東山再起,必然竭盡全力,理順百濟亂局。」
老蘇笑而不語,武康繼續剖析:「維護國家利益,同時落得名聲。外舉不避仇,聖人更看重,老王知道真相,也會心存感激。老師這步棋,里外都是算計,學生心悅誠服。」
赤裸裸的調侃,老蘇坦然接受:「變之說的對,對自己有利,為何不去做?老百姓有句話,多個朋友多條路,多個冤家多堵牆。無論政界軍界,盟友最為重要,你要牢記在心。」
武康深以為然,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忽然樓船頂層,領航手高聲喊:報告大元帥,遊艇分隊報告,前方二十里外,發現了大艦隊。桅杆密密麻麻,旌旗遮天蔽日,戰艦不計其數。
蘇定方蹙眉,立刻傳下軍令,進入戰備狀態。旗語快速傳遞,原本寂靜艦隊,頃刻喧囂震天。走舸率先出動,前去偵查敵情;衛士跑出船艙,駕馭甲板車弩,弓手各就各位。
婺營火速列隊,檢查隨身裝備,佔據甲板桅杆。原本軍陣肅殺,卻被嬌小衛士,拉低幾個檔次。小玉抱着千牛刀,刀柄高她兩頭,笨手笨腳的模樣,大幅度拉低士氣。
老蘇翻白眼,狠狠瞪愛徒,攀雲梯去頂層。武康很尷尬,百濟傻娘們,忒不知禮數。背起千牛刀,腰掛兩石弓,看着小鳥依人,溫言軟語說:「沒我的吩咐,不要跑出來。幸虧是老蘇,若換成李勣,定拿你祭旗。」
小玉聽不懂,以為在誇她,笑的很溫柔。這倒霉娘們,無言以對啊。懶得搭理她,大步攀爬雲梯,來到樓船頂層。取下兩石強弓,長箭輕搭弓弦,護衛老蘇身邊。
女牆站滿射手,全都目視前方,強弓勁弩警戒。炮長不停吆喝,炮團挪動炮架,瞄準西北方向。百斤炮彈放彈兜,十炮手攥炮索,靜等發射命令。
搭眼極目遠眺,數十遊艇游弋,不停傳遞旗語。不知過了多久,海天相接之處,漸漸冒出桅杆。無數飽滿風帆,最後湧出大船。艦隊遮天蔽日,聲勢不輸己方,登時如臨大敵。
武康視力極好,隨着距離拉近,心弦漸漸鬆弛,言辭鑿鑿道:「看對方船型,是大唐艦隊,可能是友軍。如果所料不差,是王文度將軍,按照時間算來,就這幾日相遇。」
蘇定方頷首,不解除警戒,靜等遊艇消息。半刻鐘過去,旗語頻頻傳來,是友軍的艦隊。為保萬無一失,武康爬瞭望台,揮舞紅藍小旗,打出詢問旗語:海鳥夏羽幾隻?
對方很快回應,藍旗橫舞三次,紅旗豎舞一次,是約定信號「王」字。再三確認無誤,武康再打旗語,報告給蘇定方:王文度的艦隊,暗號連問三次,回應準確無誤。
收到旗語命令,武康爬下桅杆,站在女牆後邊。羽箭搭強弓,輕輕撥弓弦,死死盯旗艦。距離越靠越近,直到遊艇歸隊,能看清對方模樣。老蘇終於傳令,解除戰備狀態,目送友軍出征。
對方旗艦旗語,我方旗艦回應,隱約響起歡呼聲。兩大無敵艦隊,即將擦肩而過,他們奔赴百濟,鎮壓遺民叛亂,捍衛勝利果實。站穩敵後基地,為夾擊高句麗,作出應有貢獻。
神丘艦隊衛士,無不振臂高呼,熊津艦隊回應。熊津的歡呼聲,恭喜袍澤凱旋;神丘的歡呼聲,祝袍澤旗開得勝。如此熱烈氣氛,令人熱血,此處應有歌聲。
武康收起弓箭,雙手夾在嘴巴,扯開嗓門咆哮:「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旗艦衛士附和,帶動附近戰艦,迅速蔓延全軍。友軍熱烈回應,也是秦風無衣,最普遍的戰歌。濃濃關中秦腔,歌聲整齊嘹亮,十幾萬人大合唱,飄蕩黃海之上,震撼不可描述。精力旺盛的衛士,釋放心中豪邁,不要領唱歌手,就能異口同聲。老蘇加入合唱,與袍澤共吶喊。嚎唱秦風無衣,嗓子不知疲倦,共同手舞足蹈,身體血脈噴張。
兩大艦隊擦肩,無數手掌揮舞,與友軍衛士告別。午時日光照射,鎧甲爍爍放光,比起舞廳激光燈,顏色雖單調,氣勢卻碾壓。對方旗艦頂層,出現無數人影,王字軍旗下方,王文度將軍揮手。
氣氛達到高潮,老蘇手拈長髯,武康雙臂抱胸。矗立桅杆之下,目送友軍前行。希望王老將軍,發揮惡魔本性,將百濟復國夢,碾碎掃進垃圾堆。
忽然大片海鷗,盤旋友軍旗艦,武康皺起眉頭。此乃不祥預兆,海鷗是雜食鳥。諸如麵包水果,只要是能吃的,全都不放過。最喜歡吃魚蝦,還有腐爛屍體,類似黑羽烏鴉。
半個時辰左右,友軍龐大艦隊,消失在茫茫黃海。蘇定方傳軍令,衛士回艙休息,艦隊全速前進。按照行程計算,在萊州成山登陸,至少半月時間。陸路回京師,若不出意外,至少十月下旬。
旗艦拋石機邊,師徒對面而坐,品味腥腥海風。沉默長時間,武康把玩橫刀,糾結良久說:「海鳥盤旋是凶兆,我有不祥預感,王文度老將軍,可能身體抱恙。」
蘇定方抬頭,武康苦笑:「今年六十二歲,正值花甲之年,身材卻魁梧偏胖。四年前貶為庶民,他又心胸狹隘,不能寵辱不驚。或自暴自棄,或悔不當初,沮喪和鬱悶,伴隨他身邊。」
斟酌片刻,繼續說道:「老王的軍旅,都是陸地戰場,從沒渡海遠航。六十花甲老人,久違戰陣四年,乘船渡海顛簸。不適海上氣候,容易落下疾病。」
蘇定方皺眉,武康輕嘆息:「異域水土不服,百濟局勢吃緊。面對陌生的環境,難於駕馭的局勢,難免心情急躁。種種不利因素,學生真的擔心,老王突得暴病。」
短時間沉寂,蘇定方開口:「熊津道的衛士,將去三年成山,與新羅軍會師,冊封新羅王金春秋。那裏靠近熊津江,重要的軍事據點。若你不幸言中,百濟局勢更亂,劉仁願的聯軍,會陷入險地的。」
武康搜索記憶,確定三年成山,是韓國的烏頂山。位於忠清北道,在報恩郡附近,距離不算太近。良久啞然失笑,在大唐待久了,受封建迷信荼毒,也越來越深了。
自嘲搖頭,安慰老蘇:「海鷗圍船死人,是漁民的傳說,隸屬無稽之談。我們此次回京,準備伐高句麗,等不了多久,會重新出征。必從百濟登陸,攻高句麗南線,到時再收拾百濟。」
蘇定方抬頭,笑容逐漸怪異:「變之說錯了,不是我們倆,只有我自己。顯慶二年至今,隨我東征西討,三滅敵國,三擒其主,立汗馬功勞。所以高句麗戰役,聖人不想你參加,皇后也不想的。」
武康不置可否,良久後小聲說:「我朝是府兵制,將軍們沒兵權,不存在功高震主。難道我是外戚,聖人妄加猜疑,不想讓我立戰功,這很不合理嘛。」
蘇定方搖頭:「這很合理,你是外戚,無論哪個朝代,都會受到猜疑。長孫無忌剛去,聖人的目光,自然落你身上。他允許你出征,卻不會允許,跟隨我出征。」
這就搞笑了,難道我大武康,要缺席滅高句麗,那太遺憾啦。蘇定方淺笑,雪上加霜道:「皇后也不允許,上次巡幸并州,政變胎死腹中。她對弘農楊氏,已經失望透頂,需要你留身邊。」
武康唉聲嘆氣,老蘇頭也說了,處理百濟亂局,我是最合適的。首先推薦我,李治也同意,被老姐攪合。高句麗戰役,鐵定要缺席。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是我的夢想呀!
努力搜索記憶,很快露出詭笑。滅亡高句麗的,是二號腹黑李勣,應該是八年後。那就無所謂了,明年無功而返,不參戰能接受。轉念再想想,四年三出征,常年不在家,確實冷落妻女。
老蘇見他想通,表情很欣慰,煞有介事道:「軍政不分家,不精通政務,最多是將才,不會成帥才。你還很年輕,戰略眼光雖毒,戰略把控很差。」
貌似有道理,閱歷不豐富,自然顯稚嫩。年齡是硬傷,等到五十歲,絕對老油條。想到這裏,嘿嘿笑道:「我做婺州刺史,靠狄仁傑和張柬之,堪堪維持政務。官場經驗少,求老師指點,該向誰學習?」
兩人下樓台,回底層指揮室,老蘇語重心長:「皇后最合適,可身居後宮,必有心無力。許敬宗和李義府,深諳為官之道,多向他們學習。有皇后的面子,他們樂於教你,不過他們的貪婪,千萬不要學。」
武康很不屑,煞有介事道:「對於黃白之物,向來興致缺缺。我只有倆閨女,攢嫁妝就行,錢多了沒用。每年的俸祿,皇后的接濟,錦衣玉食不考慮,生活絕對過得去。」
蘇定方不接茬,床頭翻出書信,滿臉幸災樂禍。武康莫名其妙,拆開信件閱讀,很快氣的跳腳。強壓鬱悶,苦臉哀求:懇請恩師,借我千貫,江湖救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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