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公元652年),十一月十一。
武康剛剛升任司法參軍,就有人敲響登聞鼓。本來很簡單的案件,在九娘的推波助瀾下,一波三折起來。原告律師認為,被告跨占原告宅院,原告在自己家遇害,是以用故意殺人罪起訴被告。
案子的核心點,就是確定所謂的跨占宅院,是否真實存在。人命關天不能大意,武康很快打定主意,秉承「誰起訴誰舉證」原則,詢問原告律師,是否有真憑實據。
九娘繃着小臉,言辭鑿鑿:「參軍容稟,五年前兩家起衝突,街坊鄰居看在眼裏。劉自友仗着本家兄弟多,強行佔地拉院牆,恐嚇戚家不許告官。經本訟師走訪,兩名街坊同意作證;至於物證,就是司戶衙門的戶籍文書。」
司戶衙門戶籍文書,已經派狗頭軍師去取了,加蓋司法衙門印信,又是人命關天大案,老孫肯定會出具的。
武康也徹底明白了,這丫頭的根本目的,就是拿自己立威。如果殺人案都能反轉,她的律師事務所,想不火都難。滿滿的無奈,繼續捧哏唄,拍驚堂木吩咐:「左右,傳喚人證。」
兩衙役應諾而出,接下來是漫長等待。本着捧哏職業道德,給九娘賜座,小丫頭坐太師椅,有模有樣的。沒過多久,狗頭軍師回來,武康再次發號施令:「左右,傳不良帥上堂。」
不良衛也存着捧哏心思,早在後衙嚴陣以待。姜大牛帶領四大檔頭,上堂敬等吩咐,武康發號施令:「不良帥姜大牛,衙衛班頭程九蓮,仵作班頭陳林然,各自挑選三名手下,拿着戶籍文書,再次勘察案發現場。」
略微沉吟幾息,鄭重其事道:「嚴格遵照戶籍文書,勘定劉、戚兩家宅院界限,務必精確到寸;勘察陳屍地點,確定是否越界,也精確到寸;勘察劉家宅院,確定死者是否踏足。」
從書案「執」簽筒里,拿出一支綠簽,板着臉說:「根據本官提的三點,上繳三份報告,成為呈堂證供。每份證供上,必須有勘察者指印,以及你們三大班頭的指印。不良帥姜大牛,上前接簽!」
「屬下得令」,姜大牛快步上前,先躬身行禮,然後高舉雙手。武康把綠簽遞過去,大牛雙手托着簽,後退五步轉過身,手中籤高高舉起:「奉武公令,隨本帥勘察現場。」
十多個辦差吏離開大堂,庭審再次中止。老崔扭過頭,看了眼四個簽筒,不置可否轉過頭。武康有些尷尬,這玩意兒也是他搞的。
簽筒容量恰巧一斗,背面刻「婺州司法衙門正堂」,正面分別刻「執」「法」「嚴」「明」,全部用印泥搞成紅色,依次排在書案上。「執」桶內放綠色竹籤,相當於逮捕令加搜查令,辦差吏憑此簽執法。
另外三個簽筒,分別放白、黑、紅三色簽,用來打犯人板子。白色每根十杖,黑色每根二十杖,紅色每根三十杖。為表示自己宅心仁厚,武康在「明」桶內,只放三支紅簽,表示最多打九十杖。
看老崔的眼神,搞事兒的節奏啊,武康頭皮有些麻。正這時,兩名雜役帶兩人進來,三十歲左右身穿布衣,是九娘所謂的人證。乾咳兩聲,打着官腔喝問:「堂下證人,報上名來。為何人作證,有何證詞?」
證人甲稟告:「參軍容稟,我叫高懷德,戚家對門鄰居,我為戚家作證。五年前劉家蓋新宅,院牆拉到戚家,跨佔三尺距離。戚家與劉家爭執,被劉家兄弟圍毆。」
證人乙稟告:「參軍容稟,我叫吳范江,劉家對門鄰居,我為戚家作證。戚老丈被打傷,臥床半個多月,戚家不敢再阻攔。劉家仗着人多勢眾,不僅跨占戚家,大門還挪前兩尺,佔了巷子裏的路。」
書吏擬好證言,武康打着官腔:「高懷德、吳范江,身為證人必須實事求是,你們的證詞,將成為呈堂證供。倘若弄虛作假,《永徽律》之詐偽律,第二十六條,會給你們相應的懲罰。」
「本訟師有話」...又是熟悉的味道,又是熟悉的腦瓜疼。九娘又作妖了,鄭重其事道:「證人過堂之前,本訟師已然耳提面命,他們知道作偽證後果。本訟師認為,主管官員不應該干擾!」
哎呦我的天,咋不上天啊你?我只是好心提醒,並非妨礙司法公正!武康氣的牙疼,打着官腔說:「證人,如果識文斷字,再次確定證詞,簽字畫押;如果不識字,說出信得過的人,本官派人去請。」
「參軍容稟,我們識得」,兩證人快速閱讀,按照要求籤字畫押。衙役手捧證詞,放倒桌案上。
武康一目數行掃過,鄭重其事道:「此是人命大案,兩位一月之內,不許離開婺州城,隨時聽候本衙傳喚...暫且退下。」
庭審再次中斷,直到衙外有人報告,公幹的不良人、衙役回來了。將他們宣上堂,姜大牛首先匯報:「武公容稟,按照文書記錄,經過我們實地測量,劉家越界三尺零二寸。」
衙役班頭稟告:「武公容稟,經過仔細勘察足跡、血跡,屍體是貼着牆根,沒有任何肢體部位,越過宅院分界線。劉家宅院內,也沒發現被害者任何足跡。」
調查報告連同綠簽,一同呈上書案。綠簽放入簽筒,武康仔細閱讀,將文書與證詞放一起,盯着瑟瑟發抖被告,拍驚堂木喝問:「被告劉自友,本官問你,是否跨占戚宅三尺兩寸?」
「冤枉啊」,劉自友跪在地上,扯着嗓門叫起撞天屈:「那三尺地,本就是我家的,二十年多前被戚家佔去,我只是重新佔過來...」
「你胡說,我家何時佔了你的地,你血口噴人」,戚老丈咬着牙駁斥,與劉自有打嘴仗。
嘴仗蔓延,一婦人闖進衙門,被四名衙役摁倒。她是劉自友的婆娘,邊掙扎邊痛罵戚家,相當的彪悍。又上了兩名雜役,才讓她消停下來。
武康猛拍驚堂木,厲聲呵斥:「這裏是公堂,不是菜市場!兀那婦人,擅越旁聽線,咆哮公堂,本該杖三十。本官念你初犯,網開一面,膽敢再犯,定罰不赦!左右,轟出去。」
人群閃開路,六個雜役抬着婦人,齊用力扔到衙門外。武康瞪着被告,義正辭嚴道:「人證物證俱在,容不得你抵賴。本官再問一次,是否跨占戚宅三尺兩寸?」
劉自友繼續喊冤,一口咬定就是他家的。如此冥頑不靈,武康也懶得多費唇舌,簽筒中抽出紅簽,打着官腔呵斥:「鐵證如山,爾還強行狡辯,如此藐視公堂,豈能不動刑?不必去衣,行刑!」
紅簽落地,事成定局,必須打三十杖。站班衙役出列,兩人將他摁倒,兩條水火棍交叉,卡住他的脖子,另外兩人行刑。水火棍抽在屁股上,打的劉自友鬼哭狼嚎。
如此嚴肅的畫面,武康竟然走神了,緬懷起已故老總裁李二。貞觀之前的杖刑,都是打犯人後背。有次李二心血來潮,看人體經脈圖,發現後背有很多穴位,其中不乏能致命的。李二心想,把人打死咋整?見臀部穴位少,於是吩咐眾小弟,以後打屁屁吧。
剛才特意交代「不必去衣」,就是行刑不要脫衣服,這還得說李二。貞觀年長安城,有次開堂審案,一女犯被脫衣杖刑,羞愧難當上吊了,鬧的滿城風雨。李二再次吩咐手下小弟,女人受刑不許去衣,男人你們看着辦。
武康為後世靈魂,認為無論男女,脫衣打屁屁都是侮辱,是以特意交代,穿着衣服打。啪啪聲停止,這位也回了神,再取出紅簽繼續問:「是否跨占戚宅三尺兩寸?」
趴地上呻吟的劉自友,看又是紅簽,嚇的馬上承認。武康嘴角勾起鄙夷,鐵證如山都敢抵賴,這不找不自在嗎?把紅簽放簽筒,吩咐手下讓他畫押。
閱讀完證詞,武康繼續判案:「三尺二寸土地,屬於戚家宅院,院牆自然是戚家的。戚義仁翻自家院牆,在自家尋找撥浪鼓,你卻手持石錘,進入戚家宅院,殘忍殺害宅主。本官問你,該當何罪?」
劉自友意識到嚴重,嗷嗷着爬起來,扯着嗓門叫屈:「武公明鑑,我是冤枉的!那是我家的地,是戚家先佔了去。戚義仁夜入我家,我將其打殺合乎王法,何罪之有啊?」
死鴨子嘴硬啊,驚堂木再次響起,武康冷嘲熱諷:「三尺地屬於誰,你說的不算,本官說的也不算。司戶衙門戶籍文書,說的才算!私闖民宅,故意殺人,按律當斬!」
悽厲喊冤再響,武康懶得理會,喊累就消停了。示意狗頭軍師湊過腦袋,低聲交代擬定判決書。軍師連連點頭,把意思傳達給書吏,兩邊書吏動筆起草。
武康憐憫看着原告,唐朝沒有「附帶民事訴訟」,原告無法索取物質賠償。
輕輕搖頭,無奈嘆息道:「戚秦氏,抬起頭來...你贏了官司,卻輸了人生。你失去夫郎,孩子失去大人。此次悲劇,皆因溺愛而生,孩子可以寵愛,卻不能溺愛,否則必生事...」
話音戛然而止,被老崔眼神給嚇的,剎那反應過來,有指桑罵槐嫌疑。又看九娘也沉了臉,趕緊中止話題,安慰戚秦氏說:「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好自為之!」
戚秦氏悲從心來,嗚嗚掩面而泣,戚老丈老淚縱橫。武康搖搖頭,看向面如土色的被告,開口說道:「劉自友啊劉自友,從無罪到死罪,僅僅因為三尺地。佔小便宜吃大虧,血淋淋的教訓啊!」
武康感觸良多,教育癖發作:「夜無故入人家者,笞四十。主人登時殺者,勿論。這半句律法,給了你殺人的底氣。其實在本官看來,後半句才是精髓。」
老蘇過來耳語,武康聽罷點頭,繼續教育:「闖入者是老弱婦孺,或迷路醉酒之人,將其殺死獲流刑三千里,去瓊州自生自滅。這是告訴我們,遇陌生人闖入,應先確定是否有威脅,而不是直接殺人。」
判決書放面前,武康再次說:「被告劉自友,本案證據確鑿,你將判死刑。如果拒不認罪,本官會動大刑。與其遭受皮肉苦,倒不如提上訴,屆時婺州青天崔公,開堂重申此案。你懂些律法,也是聰明人,知道如何選擇。」
四名衙役接過判決書,平放在被告跟前,被告糾結許久,終於簽字畫押。衙役指導戚家公媳,也畫押摁手印,最後呈上判決書。武康雙手捧書,站起身挺拔如松,中氣十足喊道:「本堂宣判!」
蘇軍師立刻捧哏:「全體起立!」
九娘反應最快,率先從椅子上站起。兩衙役強行架起被告,戚老丈、戚秦氏也站起來。崔義玄瞟武康一眼,慢慢離開座位,另外兩隻老狐狸對視片刻,也都站了起來。
抑揚頓挫聲音響起:被告劉自友,男性,三十二歲,家居婺州城興華街。犯故意殺人罪,罪名成立,依《永徽律》之《名例律》,判處斬刑。一不是貴族出身,二無官職在身,不符「八議」範疇。着即刻收監,待秋後問斬。
衙役將劉自友摁倒在地,繩索加身五花大綁。
判決繼續宣讀:「被告、原告如若不服,可於十日之內,向婺州正衙上訴。上訴期間,原告不得離開婺州城。死者已驗明正身,兇器已然在檔,應儘快入土為安。戚家暫停發喪,等待最終判決。現在本官宣佈,退堂!」
戚老丈、戚秦氏磕頭如搗蒜,一個勁的道謝。武康尋思着,既然崔大佬在,必須作秀一番。於是走下判官台,親自將戚老丈扶起,虛扶戚秦氏。
臉上笑容如春風,和顏悅色道:「崔公三令五申,身為婺州官員,必須盡職盡責,保一方安寧;必須秉公斷案,清一方江河。這是本官分內之事,當不得如此大禮。回去好好過日子,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可以來找本官。」
此言一出,背後三聲冷哼。一聲是老崔的,鄙夷中帶着親切,兩聲是趙別駕、白司馬的,鄙夷中帶着鄙夷。戚老丈老淚縱橫,斷斷續續道:「武參軍公務繁忙,老朽小事豈能叨擾?」
「誒!此言差矣」,武康板着臉糾正:「崔公曾教導我,民生無小事,百姓大於天。崔公還言,身為婺州官員,家事國事天下事,必須事事關心...」
兩聲冷哼如期而至,兩隻老狐狸的。一聲咳嗽老崔的,終於受不了肉麻的馬屁。武康停止拍馬,和戚家寒暄片刻,安排仵作套上牛車,送屍體和戚家人離開。戚家人又跪在九娘面前,感謝她的大恩大德。
衙役齊動手,把劉自友壓入死牢,等候秋後處斬。前些天大赦天下,牢房現在還空着,劉自友有幸成為,婺州大牢第一家房客。吩咐衙役驅散吃瓜群眾,回到書案前忙活,把證詞、判詞等歸類,加蓋司法參軍印。
衙役們紛紛離去,三個老狐狸衙門口寒暄,九娘歡快跑到書案後,嘻嘻笑道:「二郎我表現怎麼樣?這種案子都能翻,我的律師事務所,肯定名滿婺州。」
武康哼哼兩聲,陰陽怪氣兒道:「好的很,差點沒把我氣死!瞧瞧你都幹了什麼?要是換成其他堂官,一個咆哮公堂,早就轟你...那個,九娘做的不錯,要不是你提點,我的第一次坐堂,恐怕以冤假錯案告終!」
九娘也哼哼兩聲,把腳從武康腳上拿開。老崔咳嗽聲響,九娘馬上低下頭,一副乖寶寶樣子。老趙、老白已經離開,老崔背着手,上下打量大堂擺設,目光落在四個簽筒上。
片刻後來到書案旁,看着鵪鶉狀小女兒,無奈嘆口氣了,滿是疼惜說了聲「胡鬧」。然後銳利目光看向武康,厲聲呵斥:「武變之,你胡鬧!瞧瞧你都幹了什麼?」
兩人嚇的猛哆嗦,九娘剛想說話,老崔眼刀瞪回去,劈頭蓋臉訓斥武康:「你那些小聰明,搞些高桌子、高板凳得了,衙門裏的擺設,是能隨便動的嗎?萬一逾制了,禍事就來了!這些斗是怎麼回事,竹籤又是怎麼回事?」
武康看了看簽筒,嬉皮笑臉道:「崔公容稟,是這麼回事。百姓有很多小糾紛,買家說賣家的『斗』小,說賣家的『尺』短,賣家則堅稱夠數,這一來二去的,把官司打到司法衙門。」
崔義玄臉色漸緩,武康繼續道:「每次都要找斗、尺,一來麻煩,二來咱們找到的,也未必標準。所以我建議鄭參軍,打造四個標準的斗,打造一尺長的竹籤。再有這樣的糾紛,直接對比就行了,公平公正合理。」
老崔不置可否,繼續問道:「這些東西,還有其他意義吧,都和老夫說說。如果有道理,老夫在婺州推廣,並上書長安。」
武康不再保留,把簽筒的含義和盤托出。老崔再瞟他兩眼,背着手邁着四方步,悠悠哉離開司法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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