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跨過那些熟悉的面孔,在陸府中像幽靈一般地行走着,所有的屍身都不完整,能夠想像到,昔日的這裏,曾經遭遇過什麼。
森然的寒意從她的脊背向上直竄。
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怎樣的國家啊。
連陸哥哥這樣的人都容不下嗎?
當她來到大堂門口時,柱子邊突然咯噔響了一下。
任璧看過去,只見一個身形矮小的男人從柱子後面走了出來,有些惶恐地伏在了地上。
「小人叫王大腳,小人只是想替陸大亞家裏收殮一下,並無他意……」
任璧輕聲道:「我是他的鄰居,我是過來看看的。」
王大腳忙道:「姑娘看吧,唉,王上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從府內另外幾處又走來幾個人,他們拿着一個竹板做成的簡易架子。
「姑娘可是任家的大小姐?」有人認出了任璧,「姑娘……節哀……我們,也都是仰慕陸大亞,才偷偷過來幫忙收拾這裏的。」
任璧什麼也沒說,只是點點頭。
然後,她離開了陸府。
經過了數條街道,任璧來到了軍營外面。
一路上都有人提醒她外面不安全,但任璧只是搖頭。
她攀着軍營的牆壁,一點一點用力向上爬着。
以前也有過這樣,先開始是陸錯帶着她一起偷看軍營,再後來就變成她一個人偷偷爬上去看陸錯。
好懷念啊,那個時候。
任璧終於爬到了圍牆之上。
她不知道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該去哪裏,只是呆呆地望着坎古城的方向。
「陸錯哥哥,如果你死了,在回去祖宗大神那裏之前,求求你,來看看我吧,我們已經很多年沒見了,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任璧坐在圍牆上祈禱着,眼淚從她的面頰上一滴滴滾落下來。
……
烽煙傳訊,將前線的消息傳遞到了國都中。
龍國的王宮之中,龍啟正在大發雷霆。
「囷候為什麼還不退兵?不是說好了報仇嗎?我連陸錯都殺了,他也該退兵了啊!為什麼他反而繼續攻打坎古城!龍智怎麼這麼沒用!連陸錯都不如?坎古城都告急了!」
「王上,囷候既然言而無信,那就讓東南三候去對付他吧!」
「行,你去安排三候勤王的事宜。」
「……王上,其實,三候的兵馬早就到了。」
「你……你說什麼?」
「他們,進礫河城勤王來了,王上。」
龍啟站起身來,惶惑不安地看着王宮外面。
遠遠的,烽煙四起,城門大開,城內狼奔冢突,一片混亂。
東南三候的兵馬,以勤王的名義長驅直入龍國境內,他們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收斂,而是直接奔着龍國都城而來。
不知道是誰,將都城的城門直接打開,三候的軍隊便開進了礫河城。
「怎麼回事!」龍啟氣得砸了一個花瓶,「怎麼和說好的不一樣!他們不是應該立刻,直接,去對付囷候的嗎!」
「王上……這,已經是我們控制不了的了……」
……
未霽的身形在龍國的上空飛行着,黃思的意識陪在他身旁。
「陸錯的靈魂強度在降低。」黃思注視着下方的陸錯,「他的所有行動,都在燃燒着自己靈魂的力量。」
未霽問道:「父神準備收下他為眷族嗎?」
「嗯,但是,我想看看他自己的想法。」
望着向都城持續移動的陸錯,黃思嘆道:
「我從未見過如此強大的人類靈魂,生時依靠執着的信念將必死之軀硬生生拖至援軍到來,死後也不會消散,保持着生前的形態和全部記憶,能視物,能移動,哪怕燃燒自己,也要想方設法地去他執着的地方……」
「這種靈魂,我想,可以稱之為——英魂。」
「英魂嗎……」未霽重複着這個詞彙,回想着黃思讓小可轉告給他的,陸錯相關的種種事情,「確實……他配得上這個稱呼。」
……
不知道過了多久,陸錯的靈魂終於飄蕩到了都城之中。
他自然而然地向着自己的家裏飄飛過去。
陸府寂靜地可怕。
陸錯的靈魂穿過了牆壁,然後,生生停了下來。
在他的視線中出現的,是即便噩夢中也不會出現的可怕景象。
陸錯在那裏停留了很久,很久。
父母,兄弟姐妹,親人朋友,還有好多下人與護衛,他們沒有錯,僅僅因為是他的親人朋友下人護衛,就被害了。
他好後悔,從未有過的後悔。
他為什麼要出去練武,為什麼要不顧父母反對而入伍,為什麼要在外拼死拼活,不給家裏帶來一絲絲蔭庇,反而害死了自己所有的家人。
他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上!
不,……陸錯的靈魂緩緩搖頭,他對自己說道:
害死他全家的,是龍國。
……
稍遠處,任璧坐在兵營的圍牆上,視線遙望遠方。
因為連日的飢餓與失眠,她的精神與身體狀況已經極度糟糕。
恍惚之中,她仿佛看到陸錯回來了。
「陸錯哥哥……你,來接我了嗎……」
任璧在那圍牆上,張開了瘦弱的雙臂。
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舉動,讓自己成為了一個顯眼的靶子。
而且她的頭上沒有纏着父親準備給她的白布。
不遠處,一名三候聯軍的弓箭手注意到了軍營那邊的動靜,他想也不想便對準目標射出了一箭。
任璧的身形一抖,一隻利箭直接刺穿了她的身體,帶着她整個人從圍牆上摔了下去。
那是一堵很高的牆。
陸府中,陸錯的靈魂猛然抬頭,看向兵營的方向,若有所覺。
他的飄動速度驟然加快,當他趕到兵營的圍牆下面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已經再也無法挽回的現場。
這個時候,圍牆之下,就仿佛是看見了陸錯一般,任璧鼓起全身剩下的所有力氣,用彌留中的她所能發出的最大的聲音,向着他飛來的方向,笑着說道:
「陸……哥哥……我……好想你……」
就這樣笑着,任璧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陸錯的靈魂來到了任璧的身體跟前。
他試圖用胳膊把任璧抱起來,然而無用,他的手,從身體中穿了過去。
他試了一遍又一遍。
任璧的身體還是停留在圍牆下面,已經徹底不會動彈了。
四月的春風颳了起來,不知從何處吹來散碎的花瓣。
花瓣打着旋兒落在任璧的臉上,被血粘在一起,糊成了一片。
她也曾在樹下為陸錯送行,花瓣如雨紛飛,她的臉蛋在花的映襯下通紅一片。
然而如今的花瓣,卻再也蓋不住那慘白的面容。
許久,陸錯愣愣地站了起來。
靈魂狀態的他,從臉頰上流下了透明的眼淚。
在他的身邊,東南三候的兵士們呼嘯着跑過。
百姓們哭喊着四散奔逃。
礫河城,龍國國都,淪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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