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浩蕩的劍氣散去,目光可及的土木堆積倒翻,如是叫洪流卷過,被推成了一個攔斷了幾里的土坡,倒插着的樹木,向後平移了數百丈。
天中的雲層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在李駟的身後,一半向着天際,尚在滾滾排開。
武當山的山腳幾乎被夷為了平地,留下的,只有那孤零零的山門。
廢墟之中,李駟默默地收起了朽木劍,拔出了脖頸間的銀針,隨手丟在了地上。
血色如同潮水一般從他的皮膚上退去,攀附在其臉上的青筋也逐漸消退。
被取走了百年的壽命,李駟的模樣卻並沒有太多的改變,只是那眉宇之間恍若多了些許滄桑與蕭索,鬢髮里也多了幾縷銀絲。
他沒有去看武當山的眾人,只是無聲地走向了遠處那個被劍氣推出的巨大土坡。
土坡前,老和尚被掩埋在那裏,只露出了半個身子,從他腰上那幾近將他攔腰斬斷了的傷口來看,他當是已經沒有什麼生機了。
但是眼下,他卻還是在笑着,看着走到了他面前的李駟,艱難地出聲說道。
「嗬,我就說,你性子冷,總能做得到······」
半隨着從嘴裏流出的鮮血,他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但也勉強能讓人聽得明白。
李駟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盤坐了下來,抱着懷裏的朽木劍,抬頭看向了那天中破開的天光,眼裏卻沒有半點神采。
他這一劍盪開了風雨,連着下了四天的雨,也終是停了。
只是可惜,雨停了,李駟眼中的天色,卻沒與亮起來。
「和尚,你好狠啊······」
「嗬嗬。」老和尚含着血,又笑了兩聲。
「不狠,又怎麼叫做江湖呢?」
兩人沒再說話,李駟坐在那,直視着天頂。
和尚躺着,感受着身體裏的氣力緩緩流逝。
他該是快要死了,在將要沒有力氣開口說話之前,他像是想到了什麼,最後對着李駟說道。
「對了李施主,你曾經不是問過我,要如何才能活得輕鬆一些嗎?和尚我,有答案了。」
聽到了這一句話,李駟的目光終於動了一下,他看向了老和尚,開口問道。
「是什麼?」
老和尚笑着,無力地眺望着遠山如黛。
「不是遊戲人間,而是,問心無愧······」
無愧於世間,無愧於本心,方能不染塵埃,不沾片葉,罷手離去。
李駟呆呆地看着老和尚,良久,他扯着嘴巴笑了一下,好似一棵朽木,落下了最後的一片枯葉。
「你現在才對我說這些有什麼用,我都已經活成這樣了。」
老和尚不再笑了,他沉下了自己的嘴角,眼裏帶着難以抹平的遺憾,淺淺地張合着嘴唇。
「如果再有一次,我不會去天門山,不會殺那個人,也不會帶你出來,對不起,駟兒······」
陽光鋪灑在地上,冬日向暖。
和尚沒了聲音,賊人死了凡心。
······
圓寂死了,怎麼死的,被李駟殺死的。
當江湖人聽到了這個消息的時候,都有些不信。因為誰都知道,那和尚的武功已經曠絕了古今。但是讓他們更不能相信的事情還在後面,據武當山的人講,李駟殺圓寂,只用了一劍。
幾乎沒有人能想像那是怎麼樣的一劍,只是傳聞那一劍貫徹了江河,推平了山嶽,驚擾了飛仙,叫得天地色變,風雲搖動。見到了這一劍的武當弟子極盡了自己的口舌之能,也難以說出其中的一分模樣。在說書人的嘴中,這一劍更是已非人間之能,比肩仙家所為。
一時間,江湖裏風言風語無數,武人們求那一個登峰造極,劍客們更是貪那一分前路極盡。但誰都沒有注意到,人們口中的那個劍仙,卻早已經消失在了人前。
······
年十二月,李駟回到了明州城。
最近的明州城鬧起了匪患,從東洋而來的倭寇接連搶劫了數個村子,甚至最近有了進城的打算。
明州城裏的官兵不多,沒法與這一隊數量龐大的倭寇抗衡。在左良平的聯絡下,一封求援的書信已經被送進了京城,但是想要援兵趕來,還要等上一段時間。
可倭寇是不會等人的。
這日的清晨,當守城的士兵在鼓聲中驚醒的時候,城外是已經圍來了密密麻麻的寇匪。
一場突如其來的攻守之戰就這麼開始了,但因為數量上的差距,守城的官兵並沒有支撐太久,就開始出現了敗退的跡象。
從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對於這樣一座偏遠的小城,朝廷確實是有些疏於防衛了。
眼見着城門破開,城池就要被攻破,一個守城的士兵就要被倭寇一刀斬死的時候。
一柄幾近相同的倭刀突然出現,擋下了倭寇的刀刃。
守城士兵驚慌地坐在地上,抬頭看向了那個救下了自己的人。
那是一個七尺大漢,頭戴着一頂草帽,身後背着一個籮筐。
在四亂的城門前,他顯得是那樣的平靜,嘴裏叼着一根竹籤,神色中無多波瀾。
漢子單手舉着刀,看了一眼癱坐在地上的士兵,隨後恭敬地低了一下頭說道。
「義公,卑人和田守,前來還恩。」
哪個恩,士兵不知道,但是漢子卻記得很清楚,那個他當時初到明州城時,一兩銀子的恩。
「你!」倭寇驚訝地看着面前的和田守,不知道對方為什麼會用着和自己一樣的刀。
「你們,還真是武士中的敗類。」和田守側過了自己的眼睛,冷漠地看了一眼身前同樣緊握着刀的倭寇。
他身為早年和本國的武士,自然認得這些倭寇用的刀法,知道他們根本就不是什麼山賊,而是貴族的門人。
「用自己的性命好好贖過吧。」和田守的話音落下,一抹刀光就已經起末而過。
倭寇捂着自己的喉嚨跪倒在了地上,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被染紅了衣衫,講不出一句話來。
而和田守則是已經從他的身邊走了過去,解開了背後籮筐上的一條麻繩,抽出了腰間的另一把刀,步向了城門外的人群。
和田守背上的,籮筐打了開來,一個同樣舉着兩把刀的人偶從那裏面爬了出來,緊貼着他的後背站着,嘴巴咧開,帶着咯咯的怪笑聲。
「刺——!」
一息之間,又是四道刀光閃過,四條血線拖出,四個倭寇摔倒在了地上。
和田守背着握着雙刀的人偶,四手橫開,恍若魔怪,面向着城外的倭寇大喝道。
「武人和田守在此,誰敢來犯!」
城牆上,正在與倭寇廝殺的左良平低下了頭來,與城下的和田守對視了一眼。
兩人同時點了點頭,隨後,就又陷入了下一場的廝殺里。
另一邊的城中,柳媽媽和半截站在一座房上,默默地看着城外的情景。
他們雖然不想出手,但是若是情況脫離了控制,他們也會出手相助。這只不過在那之後,他們估計也就要離開這裏了。不得不承認,相比於李駟,他們着實更像江湖中人。沒有那麼多的善心,心裏所想的也多是自己的思慮。
城外的廝殺持續了很久,一直到日近黃昏。
和田守的雙刀已經染做了血紅,而他的身後,那個人偶也已經沾滿了血污。佇着雙刀站在原地喘息着,和田守拖着帶着數道傷口的身子,再一次砍到了一個迎面而來的倭寇。
他是已經沒有力氣了,遠處的城上廝殺還在繼續,左良平和城衛軍長組織着士兵做着艱難的防禦。
到此為止了嗎?
看着逐漸圍來的倭寇,和田守的視線漸漸模糊。
可惡啊,如果先生在這裏的話。
他無力地這樣想到,同時也是這時,城外的倭寇之後,走來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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