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殿,還是以往的氣象,內斂而莊嚴,威武的大內衛士們仍舊如雕塑一般宿立於殿宇四周,只是侍候的宮人們顯得小心了許多,連路過的巡邏衛士都有意放慢腳步,減小動靜,氣氛明顯不對。
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劉皇帝將軍國大事下放給宰相們,由魏仁溥牽頭,負責開寶新政各項措施的落實,他自己則退隱幕後,修身養性。同時,默默地觀察着帝國的運行,這一回,大概是劉皇帝最灑脫的一次。
因而也導致,崇政殿那邊,劉皇帝去的頻率也比以往大大降低,如有事,也是大臣們主動到萬歲殿來奏報。另外,如今負責崇政殿事務的大臣,變成了石熙載,呂胤因其母喪,丁憂去了,劉皇帝雖有不舍,但素以孝聞名的他,也不好強行奪情,阻止呂胤去盡孝。
時值歲末寒冬,被冰霜點綴的殿外,已經升職為崇政殿學士承旨的石熙載沿着那明顯清理過的廊道緩緩走來,手裏照例捧着一疊奏章。
他這個崇政殿的一把手,這幾個月日子並不好過,主要在於不適應。曾幾何時,崇政殿可是同廣政殿並立的地方,雖然在實權上無法並論,但實際影響力可一點也不弱,畢竟是輔助皇帝處理事務的秘書機構。
從趙曮到趙普,無不是位卑而權重的代表,當王朴擔任崇政殿大學士之時,甚至能夠壓過政事堂一頭,到呂胤主持的這兩年中,朝野之間已有「隱相」之稱。
不過,等到呂胤以母喪暫離朝闕,石熙載上位,卻發現,皇帝開始住在萬歲殿了,不勤往崇政殿跑了。時間雖然不長,也沒有特殊的表示,卻讓石熙載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壓力。
事實證明,崇政殿權力與影響力的大小,最終還是取決於皇帝的態度,如果皇帝不重視,那與宮中其他殿宇只怕也沒有什麼區別,至多養了一些顧問與才士。
同樣,政事堂的宰相們,其權力大小也是類似,魏仁溥的地位自不用多提了,比較有代表性的是王溥與雷德驤二者,就是因為劉皇帝的偏重,王溥雖然只是戶部尚書,卻能在各方面壓三司使一頭,作為主持開寶政略的重要一員。
當然,劉皇帝對於崇政殿還是很重視的,政事堂的一些公文還是會移報崇政殿,他自己時不時地也還是會去察看一番,看看奏章,聽聽匯報。只是比起此前,萬事經於其手,轉變為現在有重要事務諸部司大臣皆可直接到萬歲殿上稟,前後的差異對於崇政殿的人而言還是比較大的。
也就是石熙載的度量大,也沒有太多的權力野心,尚能安然,只是稍微受其他同僚的影響罷了。
在萬歲殿外,意外碰到了一人,五旬老者,戶部侍郎扈蒙。其人是後晉時期的進士,當個地方親民官,以文才著稱,同當年劉皇帝那個英年早逝的「筆桿子」扈載為叔伯兄弟,此前也擔任過中書舍人,負責了一段時間的制誥工作。
只是此時,這位老臣顯得魂不守舍的,站在殿外,不時張望,幾度欲請覲見,又顯得猶豫不決。石熙載上前打了個招呼,問:「侍郎既至寢殿,何故猶豫不前?」
看了看石熙載,扈蒙滄桑的老臉上露出一抹不自然,苦澀地應道:「只欲向陛下請罪罷了!」
聞之,石熙載這才反應過來。事情並不複雜,乃是扈蒙在自己的家僕中認了一個從子,名叫扈繼遠,而這名從子犯罪了,罪過還不輕,盜賣官鹽,謀取私利,事發入獄。
鹽利可朝廷財政收入的一項大頭,管制素嚴,對鹽梟的打擊力度尤大,鹽法制定比起早年已經溫和了許多的,但有些紅線一碰就是要殺頭的。而那扈繼遠,竟然幹起來了盜賣官鹽的勾當,即將面臨的下場,可想而知,而作為其倚仗的後台,扈蒙這個戶部侍郎,豈能不驚恐。
一般情況,這種案件已經不需劉皇帝親自過問,但因為扈蒙的身份,還是傳到了他耳中。不過,針對此事,只是着有司依法處置,對於扈蒙卻沒有什麼表示。但是,扈蒙自己可坐不住,這段時間,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十分焦慮。
看着扈蒙,顯得可憐兮兮的,石熙載向來提倡謹守禮法,對於其從子的行為自然厭惡。但看他這副模樣,也輕輕一嘆,提醒道:「侍郎當知,陛下近來心情不佳!」
面上閃過一抹遲疑,最終嘆道:「總該覲拜陛下!」
劉皇帝近來心情不佳的原因,當然不會是為一個小小的無名之輩扈繼遠,而是開封府尹高防在不久前病逝了,卒於任上。
此事讓劉皇帝大感傷懷,以致心情欠佳。要說這些年故去的大臣也不少了,劉皇帝該早已習慣了,也確實是這樣,只是早年死的都是些舊臣,這兩年,卻是股肱、故舊、功勳,哪怕再是心硬如鐵,也難免感到遺憾與惋惜。
同時,也讓劉皇帝多了一些感慨,多了幾分認識,當初隨他打天下、定基業的將臣,如今有太多都成為老臣了,人之將去,無可奈何。
從馬全義到王朴,再到如今的高防,這兩年間,故人陸續凋零,並且,還將繼續。
二十四功臣中,慕容延釗、李谷、王景,都在養病,慕容延釗的積勞痼疾難以根治,身體始終不見好轉。李谷的風痹經過平南一役也加重了,也就是功成名就,安心養病,才沒有繼續惡化。至於王景,此公年紀着實不小了,西拓似乎也耗盡了他的元氣......
也正是因為顧念這些,這個冬季,劉皇帝心情莫名地感到煩悶,身邊人都謹小慎微地侍奉着,所幸劉皇帝一直以來都比較克制,否則,沒準就把這種情緒遷罪於旁人了。
殿內,劉皇帝在看書,自然也接見了扈蒙與石熙載。扈蒙表現有些失措,見到劉皇帝直接拜倒,言辭激動,道明來意。
聞之,劉皇帝反應卻顯得很平靜,打量了這老臣兩眼,別過目光問石熙載:「那扈繼遠案,偵辦得如何,可有結果?」
石熙載答道:「經刑部審定,大理覆核,已然判死,今歲最後一批冬決,將棄於南市!」
點了點頭,劉承祐瞧向扈蒙,輕笑道:「此案既已審結,扈卿此來請罪,又是何意?」
聽皇帝這麼說,扈蒙道:「總因罪臣前識人不明,後管教不力,以致門下方出此罪孽,觸犯國法,罪臣思之,實愧悔不已,無地自容!」
「朕無意因子犯法而問父之罪,卿這般表現,其意為何?」劉承祐臉上笑容隱去。
扈蒙叩請道:「縱陛下襟懷若海,寬恕臣過,然臣內不自安,今不存他想,唯望陛下問罪,以贖此過!」
「呵!」聽其言,劉皇帝明白過來了,這是想求一個心安啊。
略作思吟,劉承祐拍了一下御案,用力不大,但聲響卻讓扈蒙一個戰慄。只見劉皇帝以一種失了耐性的語氣道:「你們這些大臣,平日裏往往勸諫朕,不要株連,怎麼,輪到你們自己時,卻難以自安了?」
這話可有些不客氣了,也有些重,看着略顯震懼的扈蒙,劉皇帝擺了擺手,氣度再度恢復沉穩,淡淡地道:「你還是回戶部辦差吧,若是因此而貽誤公務,怠慢國事,那朕可就真要問罪了!」
見皇帝這麼說,扈蒙高懸着心方寸平安落下,忙不迭地叩倒,以一種感激的語氣道:「是!陛下寬容,臣萬謝!」
待扈蒙退下後,對劉皇帝的處置,石熙載直接表現出了不同看法,他覺得,扈蒙該當一同問罪受罰,就沖一個管教不嚴,就該有所懲戒,更何況那扈繼遠膽敢犯法,扈蒙戶部侍郎的地位也給了他底氣。
對其言,劉皇帝也露出了少許遲疑,因為他也有一種矛盾心理。如果對扈蒙不加處置,是不是也意味着在放縱權貴子弟,畢竟,照這個標準,只要不犯死禁,事情大可做得,畢竟皇帝寬容賢明,不會牽連父老......
於是,劉皇帝有些後悔了,但是,已經允諾出去的話,也不好更改。同時也給自己提了個醒,類似這樣的事情,還是該有所牽連懲處,否則只怕上下不引以為戒。
此事的後續,扈蒙還是被免官問罪了,不過不是因為其子犯罪,而是在案發之後,扈蒙曾偷偷地找到主管刑部的國舅李業,希望能夠通融一番,意圖徇私情,掩蓋事實,此事被曝了出來。
而了解之後,此前扈蒙在劉皇帝面前的那番作態,就讓劉皇帝十分厭惡了,原本只是降職的問題,直接升級到免職,廢為庶民,趕出朝堂,差點還坐牢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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