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四處出擊、大肆批捕的二司特務爪牙,面對惶惶不可終日的官僚們,面對越發緊張的朝廷局勢,沉默是大部分人的選擇,低調是所有人的應對辦法,但總有看在眼裏,憂在臉上,急在心裏的人。
比如說,太子劉暘。事實上,從劉皇帝下達詔令之後,劉暘便一直保持着沉默,既不贊同,也不反對,但其態度,顯然不太認同劉皇帝的做法。
但是,作為太子,與一般的勛貴大臣不同,他更不能忤逆劉皇帝,甚至還該從行動上遵從君父的詔令。劉暘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但是,眼看着事件持續數月,非但沒有停止,事態反而越發擴大,牽連越發廣泛,即便劉暘想視而不見,也有些做不到了。
反貪掃黑,這中樞朝廷都快被掃平了,而京城每落馬一個勛貴與官僚,反應到其部司,到地方,到其親朋好友,牽連的就是一串人,株連算是這場吏治運動最顯著的特徵了。
垂拱殿內,晉王劉晞、趙王劉昉二人恭恭敬敬地坐着,年長的皇子中,劉煦回安東去了,劉昀仍在海外未歸,劉旻則帶着劉皇帝的支持返回安西去了。
只有劉晞與劉昉,被留在京內,一時沒有安排,顯然,對於二人,劉皇帝也沒考慮好他們的去處。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不論是西北還是漠南,劉皇帝都不打算再派他們去了。
御案後,劉皇帝安坐着,手執硃筆,對一份份章程批示着。他需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只需在那一個個名字上,劃上一個鮮紅的「x」,每一落筆,都意味着一個涉案人員的殞命。
即便喜怒不形於色,但無意中散發出的那股氣勢,讓人難以捉摸,也讓人心若懸石難以自安,劉晞、劉昉這二王也一樣,劉皇帝不發話,都只能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地坐着,鍛煉着定力。
直到太子劉暘的到來,有些沉悶的氣氛終於被打破了,劉晞與劉昉就像見到救星一般,趕忙起身行禮。劉皇帝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略帶好奇地看着他:「何事?如此嚴肅?」
劉暘滿臉的鄭重,廣額上甚至帶着少許陰霾,聞問,躬身拜道:「陛下,適才辛尚書被皇城司逮捕了!」
「辛尚書?」大概是最近抓的殺的人太多了,劉皇帝一時還真沒反應過來,不過朝中姓辛的尚書,也只有那麼一人,刑部尚書辛仲甫。腦筋一轉,劉皇帝問道:「辛仲甫?他犯了什麼罪?」
顯然,劉皇帝關心的不是連堂堂的一部主官都能被抓,而是辛仲甫犯什麼事。對於辛仲甫,劉皇帝的印象還是不錯,雖然與趙普的關係深厚,但這確實是一位能臣,辦事老練,當初趙匡胤還評價辛仲甫「膽辨宏博,縱橫可用」,可見其才。
劉暘應道:「皇城司給出的罪名是,瀆職徇私,包庇下屬!」
「哦?都包庇誰了啊?」劉皇帝來了些興趣。
劉暘:「王繼恩給出的解釋是,此前對刑部整頓過程中,遺漏未辦的一些官吏!」
「是這樣!看來,辛仲甫這個尚書,當得還是不錯的嘛!只是,他能庇護下屬,就是不知,此番又是誰來庇護他!」說着,劉皇帝冷冷地盯着劉暘:「是你嗎?」
迎着劉皇帝直勾勾的目光,劉暘直覺一股壓力撲面而來,但也不露怯,抱拳道:「陛下,辛公堂堂部司主官,皇城司不請上命,說拿就拿,說抓就抓,如此放任,朝廷體面何在,綱常法紀何在?」
「你這是在質問朕嗎?」劉皇帝面上已然浮現出少許慍怒:「你怎麼知道,皇城司的行動,沒有經過朕的允許?」
以往面對發怒的劉皇帝,劉暘一般都會低下頭,不過此次,他硬梗着脖子,似乎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沉吟了下,平靜地問道:「陛下可知,這兩三月來,已經有多少朝廷官吏被刑殺?」
「哦?有多少?」劉皇帝淡漠道。
「已然超過一千人了!」劉暘則語氣沉重。
聞言,劉皇帝語氣卻變得輕鬆起來,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道:「朕這些日子,只顧着勾選硃批,倒沒細緻地統計過,已經有一千多人?聽起來,不是很多嗎?怎麼,你心軟了,還是有誰求到你這裏了?」
見劉皇帝這副輕描淡寫的模樣,劉暘深吸了一口氣,懇切地說道:「陛下,三月以來,二司當權,濫捕濫殺,上至公卿,下至氓吏,無人不恐,無人不憂,朝廷內外,人人自危,官吏無心政務,公事遲滯,朝廷已是亂象,此風實不可漲,還請陛下改弦更張,約束二司,儘快還朝廷內外一個安寧.」
劉暘原是打算一口氣說完諫言的,但是劉皇帝卻無心聽完,冷笑着打斷他:「人人自危?若堅持操守,一心為公,沒有罔顧國法,違規亂制,有何可危?怎麼,朕處置一些貪官污吏,剩下的人,就沒法辦公,沒怠誤國事了?話說清楚一些,都有誰啊?你叫他來找朕,朕親自問問他,是不是有怠政懶政?」
「一千來個人,很多嗎?朕這一生,經歷的屍山血海還少嗎?為了這天下太平,死難生靈何止百萬。一千人,比之天下天平,吏治澄清,孰輕孰重,你這個太子,難道一點都拎不清嗎?」
劉皇帝越說越嚴厲,怒氣更是直接發泄向劉暘,嚇得殿中侍候的所有人都垂下腦袋,連坐着的晉趙二王也不敢再坐着了,下意識地起身站着。
面對劉皇帝這番嚴酷質問,劉暘面露苦澀,但仍舊堅持着,再拜道:「陛下要刷新吏治,臣自當全力支持,只是如此操切的做法,如此粗暴的手段,臣只恐後患啊!您常說人命關天,過去就連一小民判死,也需層層審核,直達天聽。
如今,緹騎出動,四處捕拿,朝廷命官,三五日之內,即案結人亡,如此斷案,粗糙暴戾,罔顧國法,難免產生冤假錯案,這實在有違陛下一向主張的治理方針。
依國法,很多人都罪不至死啊.」
「國法!國法!你也要學那王禹偁?」劉皇帝有些忍不住了,狠狠地拍了下御案。
「臣只是祈求陛下,能多一分寬忍,能給臣工僚屬們一些自辯的機會!」劉暘躬身長拜。
「呵呵!」劉皇帝笑了,徹底的冷笑,俯視着劉暘:「什麼是國法?你們不是常常恭維朕口含天憲嗎?既然如此,朕的話就是國法,朕的意志就是規矩,拿什麼國法來勸阻朕,豈不可笑?
朕是殺了不少人,但那些被判死的人,哪一個不是罪有應得?難道朕在你眼裏,就是任性妄為,不分青紅皂白,胡亂殺人的暴君嗎?」
「臣絕無此意!」或許是緊張的緣故,劉暘的聲音竟然有些沙啞。
「那你是什麼意思?」劉皇帝不依不饒:「你們整日掛在嘴上的國法,它是無情的!怎麼,到了那些犯官罪臣,奸賊惡吏身上,就要多一絲寬容,多一分慎重?
你只看到朕在殺貪官污吏、不法勛貴,看看那些安分守己的良臣善民、士農工商,朕有去侵害他們嗎?
同樣的罪行,為什麼過去免職罷官即可,為何此次要人頭落地?這一點,你們很不服是嗎?朕告訴你,就是因為過去對他們太寬容放縱,才導致他們肆無忌憚,陽奉陰違。
這等禍國殃民的蛀蟲,對他們寬仁,就是對國家百姓的犯罪!你這個太子,是國家的太子,是天下的太子,不是那些貪官污吏的保護傘!
你要施恩,等老子死了,等你當家做主的時候,別這個時候急沖沖地趕來展示你太子的仁德!朕聽不進去,也不想聽!」
劉皇帝這可是赤裸裸的誅心之言了,有一說一,他還從未對劉暘說過如此嚴厲的話。顯然,劉暘也有些懵了,愣了好一會兒,方才跪倒在地,語氣哽咽:「陛下容稟,臣絕無貳心,寧願斧鉞加身,也不願陛下日後受人非議啊!」
或許劉暘情緒到位了,又或許是一番發泄消解了不少劉皇帝胸中的怒氣,劉皇帝平靜了許多。看着稽首在地的太子,終是嘆了口氣,擺手道:「你退下吧!好好反思反思,不要人云亦云!回去辦公吧,你不是說朝廷人心不定,官吏懈怠嗎?那就去給朕安撫人心,把各部司衙帶領好!這,才是你該做的!」
「陛下!」
「退下吧!」
劉暘無奈,終究沒能勸動劉皇帝,他終究還是識時務的,他進言,也只求無愧於心,盡一份努力,至於結果如何,當真不是他可以左右的。
在劉皇帝有些複雜的目光下,劉暘緩緩退去。劉皇帝則呆立了好一會兒,方才偏頭看向面無表情的劉晞、劉昉二兄弟:「太子此番進言,究竟是受人慫恿蠱惑,不耐人情,還是另有想法,打算收買人心?老子殺人,兒子救人?老子暴戾,兒子寬仁?」
聽着劉皇帝這話,都感覺涼颼颼的。劉晞猶豫了下,拱手應道:「陛下,太子殿下素來仁厚,此番進言,想來也是心善寬容之心作祟.」
「呵呵!」劉皇帝又笑了笑,冷冷道:「看來,朝中對朕的怨氣頗重啊!什麼人心思亂,難道有人打算造反?」
「誰若敢反!臣定然帶兵掃平!」聽劉皇帝這麼說,劉昉立刻高聲表態道。即便是劉昉,此刻也有些怕劉皇帝胡思亂想,胡亂猜疑了。
看了眼二王,劉皇帝輕輕的嘆了口氣,擺手道:「你們二人也退下吧,召你們前來,本打算就你們的安排商討一下,現在朕也沒心情了,日後再說吧!」
「臣告退!」
不知覺間,就是親生父子,在這私下的場合里,也開始僅以君臣相稱了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18s 3.7941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