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趙普的進言,劉暘再度陷入了思索,臉上雖然沒有過多的表情,但顯然,他很是糾結。糾結也就代表着,是有所意動的。
然而,遲疑幾許, 劉暘終是搖了搖頭。他明白趙普的意思,同時腦子裏也未真正考慮清楚,但就是近乎本能地表示拒絕。
張嘴之後,劉暘的語氣卻十分堅定:「既然事實如此,又何需隱瞞?我知道趙相的顧慮,怕引起更多的非議與揣測!
然而,朝廷既然調查清楚, 確認事實, 將情況公佈即可,倘若有遮掩,豈不更顯得心虛,更惹人懷疑?
堵人口易,服人心難,掩耳盜鈴之事不可為,況且,朝廷公斷,何需遮掩?」
太子這番話,義正辭嚴。然,劉暘在做這番表述之時,他腦子裏已經理清楚了,固然有話里的考量, 更因為,這二次審閱,有這麼多人參與其中,事已泄, 恐怕不是叮囑一番就能保證結果不流傳出去的。
趙普呢,面對堂堂正正的太子,也沒有枉做小人的羞臊感,只是平和地應道:「殿下所言有理,是臣思慮不周!」
事實上,在趙普看來,此事也好解決,想要不泄密,給足威懾便行,比如,但有泄露,知曉情況的人,一併黜落。
當然,這樣的做法或許顯得極端。不過,趙普也僅僅給出一個建議,向太子表明自己在此事上的態度與立場,至於采不採納,這就要看太子殿下的抉擇。
劉暘的抉擇,也很快清晰而有力地表達出來:「就二審的情況, 公等的判斷, 以及兩份名單, 據實上報, 聽候詔旨行事!」
劉暘還是聰明的,最終一錘定音的,還得看劉皇帝。
「那武濟川可在新名單之列?」劉暘突然問。
趙普頷首,並且語氣玩味:「在!不只在,還名列前三!」
「新擬定的九人之中,可有那徐士廉?」劉暘眉毛微挑。
「仍無!」趙普目光清澈,語氣肯定。
這下,劉暘也有些意外,說:「適才我也接見過那徐士廉,雖有些桀驁自負,但確有幾分才情,當真不能以進士錄取?」
提及此,趙普沉默了下,而後轉身,從書案中取出一份答卷,交給劉暘:「殿下,這那徐士廉的策論,過目之後,您就明白了!」
略帶好奇,劉暘接過攤開便認真閱讀起來,讀了一段,便抬頭道:「寫得不錯啊,但頗有見地!」
趙普:「請殿下閱覽後半段!」
劉暘再度埋頭,很快,蹙起的眉頭把好奇、疑惑都擠掉了,甚至連眼神都顯出幾分凝沉,緩緩抬頭,吐一句話:「這個徐士廉,怕是自負過頭了吧!陛下的功績,需要他評價?朝廷的大政,他一個小小士子,也敢胡亂指責?當過縣吏,會些刀筆,便以為能指點江山了?」
「殿下息怒!」趙普客套性地出言安撫。
察覺自己失態,劉暘也聽勸,迅速收斂心神,低頭又瀏覽了一遍徐士廉的策論,人也再度冷靜了下來。
顯然,能讓太子都繃不住,徐士廉這篇文章,很不一般。論乾祐開寶之治,這個論題很大,很多士子在做論的時候,都選擇其中段、一事、一政來做論述。
但是,也不免有才情卓著者,如武濟川、宋准、徐士廉這樣的人。武濟川是沒有保留地吹捧讚譽,突出文采,也顯示見識,那樣一篇文章,哪有考官敢給低分。
徐士廉則不然,這個要特立獨行,站在一個宏觀的角度,來評價乾祐開寶。對於劉皇帝的功績,也是認可的,尤其是乾祐時代的統一,也是大唱讚歌。
但是,在肯定的基調中,也搞出了些新花樣,比如明確地指出乾祐時代大漢平民百姓之疾苦、稅賦過重、徭役過重。
比如劉皇帝在諸多制度上的改革,不遵孔孟,不敬聖人,也點到了科舉對天下士子,尤其是寒門士子的不友好。
還有,劉皇帝御武臣寬容,對文官苛刻,雖然實情並非如此,但對於很多從乾祐時代便一路走過來的文人而言,就是這般。
至於開寶年之後,徐士廉指出的問題就更多了。什麼大封功臣,待遇過厚。什麼屢興刀兵,攻伐不已,為一些入不敷出的窮鄙之地,浪費國力。至於鋪張浪費,貢物不斷,則屬小事了。
徐士廉的想法落於紙面,話可能要隱晦些,但字列之間,那噴薄之意,自是躍然於閱卷人眼帘。
劉暘沉吟幾許,抬眼瞧向趙普以一種請教的口吻道:「依趙相公之見,這徐士廉作此文,究竟是特立高標,以博人關注,還是一片赤忱,大膽直諫?」
「不好說。」趙普輕嘆道:「老臣到目前為止,也只見過此人一面,實在不了解!」
停頓了下,趙普又說道:「不過,能夠做出這樣的文章,不可否認,此人有些才識,就是過於輕狂,不知敬畏,濫言造次,為閱卷官所棄,也無可厚非!」
對於趙普的看法,劉暘也算認可。然而,通過這篇策論再從頭來看,以徐士廉如此膽大輕狂,自負自矜卻不自知,落第之後,登聞見駕這種事情,未必干不出來。
倘若是這樣……是不是自己多疑了?劉暘不由得暗暗琢磨着。
「殿下!」趙普輕聲喚了句。
「倘若是這樣......此事,又當如何收場啊!」劉暘輕吁一口氣,嘆息道,表情看起來,有些為難。
徐士廉落第的根本原因是找到了,其中的曲折也算理清了,但是如何處置,劉暘卻有些拿不準。
「殿下,徐士廉自負才幹,心高氣傲,妄議朝政,念其年輕,沒有問罪責罰,不與錄取,已是朝廷寬容愛護!」趙普說道:
「然其不思己誤,回家閉門反思,再圖將來,反而心懷怨憤,諉怪朝廷錄士不公,中傷主考,責難同年。
因其狹隘心胸,自行其是,在朝中掀起如此巨瀾,造成偌大惡劣影響,導致朝廷舉賢陷入舞弊的謠言蜚語。
此皆徐士廉之過,老臣以為,對於徐士廉還當加罰其罪,以正視聽,也警後人!」
「如此,是否過於嚴厲了?」劉暘不動聲色,道:「徐士廉固然驕狂任性,然朝廷既出考題,本就是由人議論,聽其見解,擇其優者而錄,這妄議朝政一說,用在此事上,恐怕有些不合時宜。
此人見解,雖則大膽辛辣,然若以此而罪之,恐怕於陛下之君德有失!」
聽劉暘這麼說,趙普輕笑着恭維一句:「殿下真為仁厚之主!只是,老臣建言,非為其策論,而是其不辨是非,不分黑白,任意舉告,中傷大臣。
此事,已然對朝廷威信造成影響,蠱惑人心,敗壞朝綱,倘若其所述乃是事實,那則另說,然今事實明了,一切都是徐士廉臆測,造成了如此惡果,豈能不加以懲戒!」
趙普的意見,態度強硬。而面對他的堅持,劉暘也得給宰相一些面子,不好再直接質疑,沉吟幾許,道:「還是先上報陛下,再聽後議!」
「如此,也好!」趙普稍微打量了一下劉暘,心中則暗暗稱讚。
顯然,有他們這干人作保,基本可以洗刷李昉舞弊的冤屈,在這種情況下,劉暘應當會感到輕鬆才是。
然而,從他臉上卻不見分毫,劉暘的一言一行,都透着一種小心與謹慎。對於一個太子來說,不在於要做出多麼顯著的成績,相反,持重守靜,不犯錯才更加重要。
另外,趙普也發現了,如今的太子殿下,城府也日漸深了。這一點,並不體現在沉默寡言上,而在於行事的風格。
太子殿下,實在太穩了,不動如山,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那種穩。
「還要勞煩趙相公將二審的結果,作一份奏呈!」劉暘態度溫和地道:「我也該擬一份報告,交與陛下了!」
「這是應該的!」趙普淡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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