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懸。
沅江縣,朱家。
一聲鴉羽大氅漆黑如墨的李正,輕輕推開包鐵的朱紅色大門,拖着血紅的門板大刀,徐徐邁進朱府。
刀刃在地板上划動的噪音,在寂靜的高牆大院之中傳出老遠……
然後本該有人衝出的門房之中,無人出聲。
本該聞聲趕來的看家護院,也無影無蹤。
只有幾聲幽怨的犬吠,像是畫外音一樣,提示着這裏還是人間,而非幽冥。
很反常。
朱府的一切都很反常。
但李正卻還在步履穩健的一步一步向着朱府深處走去,連每一步邁出的步幅,都沒有什麼變化。
穿過前院。
踏進內院。
越過玄關。
就見幽暗的院落中央,一盞昏黃的油燈,照亮了一桌酒菜。
那座酒菜的左手邊,坐着一個青衣人。
不高。
不壯。
不胖。
也不瘦。
笑眯眯的望着這邊。
李正見了那人的笑臉,也不只覺得意外,只是有些無奈的隨手將門板大刀往將地上一擲。
閃爍着妖異血光的門板大刀,就像是利刃插豆腐一樣的插入了青石條鋪就的地面之上,直沒至柄。
「正哥。」
酒桌上那人站起身來,遠遠的揖手道:「等你好久了,飯菜都快涼了。」
李正視若未見,大步走上前去,提氣桌上的酒壺斟了一碗酒,仰頭一口飲酒後,才側目注視着對面的青衣人,呼着酒氣緩緩的說道:「你不該來這兒……」
青衣人臉上依然帶着笑臉:「是你不該來這兒!」
李正笑了笑,神色依然很冷,「你這是鐵了心要阻我?」
青衣人搖頭:「我們是兄弟,你若是做正事,我當然不會阻你,但你現在是做了錯事,我們總得來給你收拾殘局。」
李正臉色的笑容越發濃郁了,淡淡的說道:「這話,楚爺來說還行,你,還不夠資格!」
青衣人點頭:「我知道我不夠資格。」
「論情義,我不及你。」
「論忠勇,我不及大熊哥。」
「論資歷,我還不如二哥。」
「在你們眼裏,我一直都是個只會耍點小聰明的小兄弟。」
李正斂了笑容,很認真的糾正道:「你是小兄弟沒錯,但沒人覺着你只會耍小聰明。」
青衣人笑了:「所以,你還是拿我當兄弟的對吧?」
李正冷着臉,不說話。
青衣人做了個請的手勢:「夜還長,你就屈尊紆貴陪小弟喝兩盅吧,正好上次在請平府人多眼雜,你我也沒敢多聚,今日好好說道說道。」
李正腳下卻像是生了根一樣的,沒動彈。
他又提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來一飲而盡,烏黑的雙眼在夜色中忽然亮起了血光……就和他那把門板大刀一眼,明滅不定。
「酒,喝到這兒就罷了。」
他將酒碗輕輕往桌面上一放,結實的粗瓷酒碗就突然間化為齏粉,飄散在柔軟的夜風中:「只此一次,沒有下次了。」
「算時辰,朱家的人差不離也已經死絕了。」
「你一直都很聰明,知我要來,前提前兩日便將朱家的人混入出城的人流中,分批撤出這沅江縣。」
「但我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只知道揮刀子砍人的李正了。」
「我現在是西涼無生宮魔主,手下有的是滿肚子壞水的雜碎!」
「我今日來見你,只是想要告訴你,別再來擋我的路!」
「現在我還認得你。」
「你是我兄弟。」
「下次我若認不得你。」
「我就不是你兄弟了……」
「我也知道。」
「我殺的人太多。」
「你和楚爺不會喜歡。」
「但我做這些事……」
「也不是為了你們誰喜歡。」
「騾子。」
「你有個兄弟叫李正。」
「但他已經死了。」
「死在了錦天府外的那把大火里。」
「死在了天極草原的屍山血海里。」
「回來的這個……」
「叫李魔。」
「天魔李魔。」
「他回來有很多事情要做。」
「誰擋了他的路。」
「他就殺誰……」
李正一句一頓的說道。
聲音很輕。
也沒有什麼驚世駭俗的殺氣。
但知道他這些日子殺了多少人的青衣人,卻只覺得不寒而慄。
在這之前。
無論旁人如何說。
無論外界如何傳。
青衣人都不信眼前這個人,會六親不認。
打死他都不信。
但這一刻,他突然懷疑,或許下一次見面,眼前這個人就會向他舉刀。
他太了解這個人了。
這一番話。
不是這個人的預警。
而是他的最後通牒!
他很艱難的吞了一口唾沫,鼓起勇氣針鋒相對的問道:「若是楚爺擋你,你也要殺他嗎?」
李正笑了笑,淡淡的說道:「你就別擔心楚爺了,就憑我,還殺不了他!」
頓了頓,他又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後別總干蠢事兒,讓楚爺豁出性命去救你……人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楚爺也只有一條命,總是豁出去與人鬥狠,指不定哪天就沒了。」
「往後你還是踏踏實實的在太平關過日子吧,那裏安全,得空了,代我……代你兄弟李正,多給幼娘買幾串冰糖葫蘆,也不知道她還喜不喜歡那玩意。」
「嗯,就這樣吧……不見了!」
他沖天而起。
插在地面里的門板大刀,也在地面上炸出一個大洞,隨着他沖天而起。
青衣人望着他消失在月色中的身影,張開的嘴一句話愣是沒來得及說出口。
過了好一會兒。
他才幽幽的嘆了一口,喃喃自語道:「你當我吃飽了撐的想管這些閒事啊,但不管,楚爺那兒我沒法子交代啊!」
他心事重重的坐回酒桌上,提起酒壺給斟酒,斟了一半,又揚起酒壺在腳邊砸了個稀碎……
不管?
怎麼個不管法兒?
你們是在我們北平盟的地盤上兒大開殺戒。
我們要不管。
往後世人該如何看待我們北平盟?
欺軟怕硬?
沽名釣譽?
還是尸位素餐?
北平盟的聲譽,是大哥捨生忘死一刀一刀拼殺出來的!
總不能砸在我手裏吧?
可我們要是管。
你當真以為就憑你手下那幾隻爛番茄、臭鳥蛋。
就能在我玄北州肆意妄為,如入無人之境?
要不是給你留着面子。
你的人前腳踏進玄北州,後腳腦袋就落地了。
要不是給你留着面子。
你在玄北州挖地三尺都找不到朱家的人影。
說了你又不聽,聽了你又不懂,懂了你又不做,做了你又做錯,錯了你還不認……
你這是誠心逼着我們跟你決裂啊!
半晌。
青衣人才又重重的嘆了一口氣,只覺得心累無比。
你說得對,我就是個弟弟。
以後你們這些做哥哥的破事兒,我不管了……
反正管也管不了。
你們自己折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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