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七,立冬。
天還未亮,烏潛淵在幾名心腹護衛的護送下,秘密前往太平鎮東方二十餘里外的月牙湖畔。
那是一片位於竹海包圍之中活水湖。
不大,不過十七八畝。
但勝在風景秀麗,周遭無人煙夠私密。
起先是石頭打山,發現了這片湖泊,就在湖畔邊上弄了一個小棚子,還從家裏拿來一些財迷油鹽備在棚子裏,弄得跟小孩子辦家家酒一樣。
直到張楚陪他來打山,見到了這片湖畔後欣賞不已,便命人在這邊修築了一片精舍,方便閒暇時,帶家裏人過來小住幾天,呼吸新鮮空氣。
這一次,太平會與萬氏天刀門撕破臉,張楚不放心留知秋她們繼續留在家中,知秋便主動提及,來這邊小住一段時日。
這一小住,便是一個來月……
烏潛淵來時,夏桃正扶着知秋在湖畔散步。
李幼娘牽着小錦天,遠遠的跟在大姐身後,不敢靠近。
石頭提着他那一對兒擂鼓瓮金錘,坐在精舍邊上的涼亭里,眼角的餘光一直注意着進山小路,烏潛淵還未走出竹海,他已經提着錘子奔出來了,見是他,才止住了腳步,不好意思的收起了手裏的一對兒水桶似的大錘子。
知秋臨盆之期日近,所有人都很緊張。
包括她自己。
特別是眼下這個關鍵時候,她做夢都怕收到什麼不好的消息。
她知道,自己一定挺不住的。
她自己怎樣都無所謂,但一定要給老張家留下一縷香火。
見了烏潛淵,她心下略安。
她怕見到騾子。
特別是強作鎮定的騾子。
但既然來的是烏潛淵,那就代表沒事。
真有什麼事,騾子不會放任何人來這裏。
她強行擠出了一個笑臉,溫婉的問候道:「大伯來了,山里不好走,辛苦您了。」
烏潛淵指了指手裏提的雞籠,和煦的笑道:「今日立冬,想起你吃不得羊肉,就搜尋了幾隻上好的烏雞白鳳,給你送來了。」
「給您添麻煩,桃子,快招呼大伯進屋坐;幼娘,將大伯送來的烏雞白鳳送到伙房煲湯。「
知秋雖身懷六甲,但大婦的氣場卻是有有增無減。
「好的,姐姐。」
「是,大姐。」
兩女迎上來,烏潛淵卻沒將雞籠遞給他,而是微微搖頭道:「沉,給我指一下伙房在哪裏,我送過去。「
李幼娘連忙引路,領着烏潛淵去伙房。
烏潛淵將雞籠送進伙房,擦着手出來,夏桃已經端着茶盞侯在湖邊上。
他接過夏桃奉過來的茶盞,看了一眼知秋的肚子,溫和的笑道:「你最近身子如何?可每天都有大夫診脈安神?」
精舍里的三姐妹,他唯獨對知秋有笑臉。
因為在他的認知中,只有壞了老張家骨肉的知秋,算是老張家的人。
夏桃和李幼娘,無論是張楚多寵他們,都還不算!
知秋不只一次見識他這個臭毛病,到現在已經見怪不怪了,聞言輕扶着自己的大肚子笑道:「有的,許大夫一直守在這邊,每天都給妾身診脈,他說妾身身子還算利索,腹中胎兒也康健。「
「哪個許大夫?醫術高明嗎?」
烏潛淵仍覺得不放心,追問道。
事實上,若非騾子強硬的只放他一人過來,他今天就已經帶着成套的廚子、僕人、穩婆、大夫、護衛一起過來了。
他沒和張楚商量過。
但知秋腹中這孩子,必定是他的義子!
嗯,若是閨女,那就是他的義女!
總是,張楚當爹,他也要當爹!
沒得商量!
誰敢叨逼叨,他就揍誰!
張楚也一樣!
知秋望着眼前這個古板的白髮男人,心頭又是無奈又是慶幸。
無奈是,這個男人比她以前見識到的,還要古板。
慶幸是,還好自家男人不像是他這麼古板。
她溫溫婉婉的開口,言語卻剛強得很:「許大夫給府里人瞧病有些年頭了,以前娘還在的時候,有什麼頭疼腦熱都是他給瞧的。」
她把張氏頭抬出來了,烏潛淵真沒話說了。
他喝了兩口茶,將茶盞交還給侯在一旁的夏桃,又不死心的問道:「這邊還缺不缺什麼物件?你告訴我,我回去後派人備好了,讓騾子給你們送過來。「
知秋搖頭:「謝大伯好意,這邊的家什都備得很齊……大伯,您能否告訴妾身,外邊的情況如何?我家老爺為何還不歸家?」
她是了解自己男人的。
若是無事,他早就來接她們回家了。
「我來就是跟你說說情況,免得你胡思亂想,不好好休養,傷了胎氣。」
烏潛淵精神一振,仿佛到現在才找到了此行的意義:「現在局勢陷入僵持,我們的對手奈何不了我們,我們一時半會也奈何不了對手,大家都在竭力找對方的破綻,好一擊斃命,老二在外盤旋,吸引對手的注意力,就是怕連累到你們,你們要相信你家夫君,那麼多大風大浪他都闖過來了,一介赳赳武夫,拿不住他!」
知秋認真的聽他敘說,凝望着碧湖的目光卻漸漸失去了焦距。
相信?
她當然相信自家男人。
但相信不代表不擔心。
更不代表不思念。
過節了,她們住在湖畔精舍,好吃好喝好穿,也知道他在外表過得怎麼樣,能不能吃上一口熱飯……
「大伯,您說我家老爺現在在做什麼?」
她凝望着碧湖,痴痴的問道。
烏潛淵想了想,笑道:「立冬天還能幹什麼,肯定在吃羊肉。」
……
張楚嗅着空氣中瀰漫的濃郁羊騷味兒,看着伙房裏忙得團團轉的大劉,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大劉,咱就別難為羊肉了成麼?
它已經盡力了,但它真的變不成你想要它變成的樣子!
咱放過它,出去吃可以,不差那倆錢兒的……
這些話在他心頭反反覆覆的起伏。
但他瞅着那憨貨一言不發,實則興致勃勃的模樣,這些話怎麼都說不出口……
平心而論,大劉為了照顧他的起居,當真是已經用上洪荒之力了。
奈何尺有所長、寸有所短。
廚藝這門手藝就和聲音一樣,有的人天生五音不全,有的人天生就不是進廚房的料。
大劉顯然就是後者,而且是屬於那種極巨想像力和創造力的那種選手。
越是複雜的菜餚,在他的手裏可創造性就越高。
現在,他在準備全羊宴。
正當張楚考慮,是不是一把火燒了這間伙房,既保全自己的味覺也保全大劉的面子和尊嚴的時候,突然有人不輕不重的響了三次院門。
兩短一長。
張楚眼神微微一動,伸手朝正在圍裙上擦拭雙手,就要出來去開門的大劉,親自起身過去開門。
「吱呀」。
門開了。
一個穿着光板羊皮襖,用不知是白色還是灰色的漢巾裹着頭髮的樸實漢子,擔着兩捆木材站在門外,操着一口陶玉縣的本地方言笑道:「爺們,要柴火麼?立冬天,便宜賣哩!」
張楚饒有興趣的打量這個樸實漢子,捧哏道:「哦?怎麼賣的。」
「兩捆干透滴松木枝,爺們瞧得上,給俺四個大錢就成!」
張楚側開身子:」扔院裏吧,還有沒有,晚點再給我送兩捆過來,還是這個價錢。「
「爺們豪氣,可俺要回家和婆姨娃兒吃羊頭肉哩,就不出來做買賣兒了!」
樸實漢子將柴火挑進屋檐底下的柴火堆里,張楚取出一個銀角子遞給他,手收回來的時候,手心裏已經多了一個紙團。
而樸實漢子的臉色,至始至終都沒有任何變化……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
聽到柴火堆里的動靜,解下圍裙匆匆走出來的大劉,看了一眼堆積如山,燒到明年也沒問題的柴火堆,同樣是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徑直向樸實漢子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收拾。
「哐當。」
院門關上了。
大劉繼續回伙房操持他的全羊宴。
張楚坐在院子裏,打開紙團。
紙團上就兩句話:立冬解仆探親,購精細羊肉十斤。
無頭無腦的一句話,張楚卻是在一瞬間就看懂了這句話的意思。
今天冬至。
小鳳仙打發了丫鬟回家探親,自己卻去集市買了十斤上好的羊肉。
薄薄的唇角緩緩上挑,一抹冷笑出現在張楚面上……還真是每逢佳節倍思親啊!
他慢悠悠的起身,走進伙房,將紙團投進熊熊燃燒的灶膛中燒成灰燼。
然而他轉身出來,卻詫異發現天空中竟然飄飄灑灑的落下細鹽一般的雪花。
他愣了愣,覺得這個畫面似曾相識。
他,三年前……唔,應該是四年前了。
四年前那個冬至日。
天空中好像也飄着這細鹽似的小雪。
他去梁宅拜見小老頭。
李正提着兩條羊腿溜溜達達的跟在他身後。
餘二一手拿着一條哨棍,走在李正身側。
他們聊着李正那個「婊子配狗,長長久久「的故事,並且約定好改日一起去見識見識。
那時候的他們,窮哈哈的,一天能掙上二三兩銀子,就覺得日子賊有盼頭兒。
現在再看那時候煩心的那些矛盾、衝突,那些當時覺得邁不過去的坎兒,就跟小孩子過家家一樣不值一提……
他忽然很想笑。
但臉上的肌肉卻像是忘記了怎麼笑一樣,歪七扭八的,他沒照鏡子都知道肯定笑得很難看。
原來,已經四年了嗎?
原來,才四年嗎?
若是李正那傢伙還在,他現在會在做什麼?
嘬着牙花子想怎麼砍上大雪山?
抱在小錦天滿院子亂跑,做熊孩子父子?
他想了很久,總得人只要活着,就一切皆有可能,不存在定數。
然而他才得出這個結論,就又嗅到了那一股子濃郁的羊騷味兒。
他忽然恍然大悟。
那傢伙若還在,現在肯定正在連打帶踢的將大劉從伙房弄出來,並強制要求他,這輩子都不要再靠近伙房了……
他臉上的肌肉終於回憶起該怎麼笑。
於是,他笑出了聲。
……
「逃啊!「
「血魔!是血魔!」
又一支舉着大離文字旌旗的車隊,在風雪中上潰散了。
驚慌失措的人群,在草原上滿地亂竄,像極了被餓狼驅趕的羊群。
一名穿着骯髒羊皮襖的黝黑老牧民,跪在地上,向着陰鬱的天空哀嚎道:「萬能的永生天啊,你的奴僕到底做錯了什麼你要這麼懲罰他……」
一片猶如晚霞的絢爛光芒,漫過老牧民蒼老而骯髒的身體,他的哀嚎聲戛然而止,驚恐的面部表情也定格了。
在他的周圍,那些外邊穿着北蠻獸皮襖,內里卻襯着大離深衣,開創了當代南北混搭風的潮男潮女們,也在霞光的籠罩中定格了。
前幾個彈指還混亂一片的車隊,迅速歸於沉寂,只剩下北風「嗚嗚」的吹。
在這片絢爛血光的中心,一名光着膀子的精悍男子,站在一架馬車上,仰着頭,雙臂張開呈擁抱天空的姿勢。
絢爛的霞光中,自他的體內湧出。
用周圍的那些潮男潮女們的身上,帶起一絲絲、一縷縷的血紅色氣體,如同百川歸海一樣盤旋着湧入他的身體。
當霞光消散時,而周圍那些方才還活靈活現,能走能跑能哭喊的潮男潮女們,已經變成了一具具仿佛在大漠的風沙中風乾無數年的乾枯屍體,一具具立在草原上,仿佛夜色下枯死老樹的遺骸。
不知過了多久,精悍男子終於睜開了雙眼。
冷冰冰鮮紅的眸子當中,翻湧着暴虐、兇惡、混亂等等情緒。
像暴怒的獅子。
又像瘸腿的老狼。
唯獨……不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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