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龍仔細思考了一整天,第二天傍晚的時候,再次去監獄探望商滿。
他覺得自己應該能夠說服商滿。
商滿之所以堅持要伏法,無非就是走不出「殺人償命」這個信念。
這個信念是好事,但好事……也該有個限度。
正義不應該是機械的僵硬的條文,而應該是具有一定彈性的、能讓遵循這個信念的人和社會都得利,雙贏的指導思想。
而且,商滿就這麼死了,實在太可惜!
這個世界上該死的人太多,該死而不願意死的人也太多。商滿活着,可以讓很多該死而不肯死的傢伙去死——哪怕他只是先天境界,力量有限,但能做一些,總歸是好的。
想要讓世界進步,就要一點一點地前進。
作為能夠推動世界進步的人,商滿在還有餘力的時候死去,是整個世界的損失!
類似的話,他想了很多。
再見商滿的時候,他清了清嗓子,便試圖將話題引到自己想好的這些內容。
但商滿卻笑了。
「潘觀風,你又來勸我了?」
潘龍點頭。
還沒等他來得及說什麼,商滿就搖頭,嘆了口氣,說:「我猜……你肯定是想要說諸如『如今天下風雲激盪,正邪相爭、僵持不下,正道多一份力量,未來就多一點希望,所以你應該珍惜自己的生命』這類的話,對吧?」
潘龍愣了一下,沒想到商滿居然早就想到這些了。
他忍不住問:「你既然明白這個道理,為什麼還堅持要去死?」
「你覺得……我真有那麼重要?」商滿笑着反問,「要影響天下大勢,首先必須有足夠的力量。你這樣的真人宗師,老實說都嫌稍稍弱一點。我修成先天不足三年,在你面前甚至都不堪一擊……你真覺得我有影響天下大勢的力量?」
不等潘龍回答,他又說:「我猜你肯定想要說什麼『百丈之台,起於壘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的話……我承認那些話的確是有道理的,但它們真的說服不了我。」
他嘆了口氣:「在這個世界上,我能做到的事情實在太少太少。多我一個、少我一個,真的無所謂。」
潘龍笑了:「如果一位先天高手都可以『無所謂』的話,那麼你殺的那些人,豈不是更不值一提?」
商滿愣了一下,沒想到潘龍竟然會這麼勸說自己。
「我的身份? 想必你也是知道的。」潘龍繼續說? 「我當初在益州,以『一文俠』的名號? 做過很多破家殺人的事情……還放火燒掉過不止一處山寨。按照大夏律? 我大概早就可以被判若干次斬首了。」
他笑了笑,說:「但我從不為此愧疚? 甚至於……就算我並不確定我所殺掉的人每一個都該死,就算我自己都知道? 手下有無辜冤魂? 我也不會為此愧疚。」
他認真地看着商滿,勸道:「人生在世,怎麼可能做到十全十美?大方向是好的,就已經足夠了。你的所作所為? 大方向是好的? 是在為了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而出力,那麼就算有一些問題,有一些錯誤,也是可以容忍的。」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廉則無徒。求全責備,只會讓事情做不成。」
商滿看着潘龍? 過了幾秒鐘,露出了一個有些苦澀的笑容。
「潘觀風? 看來……你和老唐、劉右尉一樣,都覺得我是一個正派人? 是因為要遵紀守法,是因為擋不住良心的譴責? 才決定去死的? 對吧?」
潘龍一愣——難道不是這樣?
商滿嘆了口氣:「這些話? 我本不想說。但你既然都勸到這份上了,我不實話實說,感覺就有些不給面子。」
他說:「接下來的話,我只告訴你,也只在此時此地說這麼一次。以後就算有人再提起,我也不會承認。」
見他說得如此鄭重,潘龍也不禁嚴肅起來,認真地用神識掃過周圍一大片範圍,確定的確沒有任何人或者任何陣法、器具在監聽,才點點頭,說:「你放心,出你之口、入我之耳,絕無第三個人知曉!」
商滿笑了一笑,壓低了聲音說:「其實……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好人。」
潘龍挑了挑眉毛,不明白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呢,從小是個孤兒,生下來就被扔到了善堂門口。如果不是善堂的阿嬤心善,我早就死了。」商滿開始回憶,「我是那年阿嬤撿到的第九個孩子,所以阿嬤給我取名叫『小九』。按照她的習慣,如果我能夠在善堂順利長大成人,大概會得到一個『夏九善』的名字吧。」
潘龍沒說話,認真傾聽。
「可善堂並沒能維持到那個時候。在我六歲那年,阿嬤生病死了。善堂沒人接手,最後被一個稱作『疤子』的江湖人給收了下來。」
「那人不是好人,他其實是綠林大盜『只手燕』的手下。接手善堂,是想要培養一些可用的手下——畢竟,從小培養的孤兒最可靠,不是嗎?」
潘龍皺了皺眉,沒說什麼。
「那個叫『疤子』的可沒阿嬤那麼好說話,他對於善堂裏面的孩子相當刻薄——他需要的是一群聽話的狗,而不是一群懂事的人。」
「從我記事起,就被他驅趕着去當乞丐,順便給他們打探消息,在他們作案的時候望風,算是入了伙,當了個強盜。」
「老實說,當強盜……其實也不差,『只手燕』管理手下人,還是講道理的。但凡他作案成功,得了好處,也不曾虧待過我們。原本我以為,我這輩子就那麼過了。」
商滿嘆了口氣,說:「可我九歲那年,『只手燕』失了風,被朝廷抓住砍了頭。『疤子』對他很忠心,帶着幾個忠心的兄弟想要去劫法場,失敗了,也送了性命。我當時依舊是望風的,遠遠看着他們死在法場上,血流滿地。」
他眼中露出唏噓之色:「我記得當時『疤子』的人頭被一個官差砍掉,咕嚕嚕滾出很遠,滾到離我不遠的地方。他看着我,然後張開嘴巴,似乎要說什麼。」
「他自然不能說話了,我後來學了唇語,回憶他當時的嘴型,他要說的大概是『你走吧』。」
「那是他一輩子,對我說過的唯一一句和和氣氣的話。」
潘龍不知道該說什麼,心中十分納悶。
按照商滿這經歷,怎麼看都應該成為一個綠林中人,結果怎麼會轉行的呢?
「我才九歲,能走到哪裏去?幾天之後,『疤子』的地盤被一個諢名『癩頭』的惡丐接手,包括我在內的那些小孩,自然也成了『癩頭』的手下。」
「那個『癩頭』不是綠林中人,他的生意叫做『採生折割』,就是把好端端的人弄成殘廢,然後逼這些殘廢去當乞丐,用這些乞丐討來的錢花天酒地。」
商滿眼中露出痛苦之色,想來那段回憶至今都令他難過:「我們六個孩子,在『採生折割』的過程中死了四個,剩下兩個,一個成了啞巴、一個成了瞎子。」
潘龍捏緊了拳頭,深深地呼吸,讓自己保持平靜。
他知道那個「癩頭」必定已經死在了商滿的復仇中,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怒不可遏。
「採生折割」這種事情,他行走江湖也見到過一兩次,每次都讓他暴跳如雷,直接提刀上門。
但做這種勾當的,往往做得十分隱秘,除非是對這些非常了解的人,否則就算當地人,也只會以為那些被害者是得了什麼急病,有的死了,有的僥倖未死,卻留下了病根。
「我在『癩頭』那邊的生活……這些我不想多說,我想潘觀風你也不是那種喜歡逼人揭開傷疤的人,對吧?」商滿笑了笑,說。
潘龍重重地點頭。
「總之,我那些年過得很差。」商滿嘆道,「本來嘛,『癩子』既然要讓我靠可憐去騙錢,自然是讓我越可憐越好……反正,那段時間,我過得越來越沒個人樣,感覺自己漸漸要如同豬狗爛泥一般了。」
他苦笑幾聲,停了一會兒,大概是在舒緩心情。
「大概一年之後,又或者一年半之後,反正時間不長……時間長的話,我就跟『小瞎子』一樣死了——襄平府有個吳書生,考中了舉人,又考中了進士,披紅掛彩地騎着馬遊街。」
他露出了希冀之色:「當時我正在路邊乞討,看到他和幾個同樣中進士的人一起,一臉得意地騎馬走過街道,前面還有官差開道,真是威風!」
「他走着走着,突然跳下馬來,抱起一個經常在路邊賣豆腐的黃瘦女人,硬是讓她騎在馬上,自己為她牽着馬。還對大家大聲喊『這是我家娘子!她本是四鄉八里出名的美人,因為陪我做豆腐,被辛苦磨掉了美色——可在我眼裏,她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大家給我個面子,喊她一聲『美人兒』好不好!』他喊得聲嘶力竭,那個女人害羞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大家都在笑,都在附和,不止一個人羨慕地看着他們……」
潘龍笑了:「真好!」
「是啊,真好!」商滿喃喃自語,「我看他那樣大吼大叫,但大家都附和他、羨慕他,『美人兒』的喊聲此起彼伏……我也羨慕得不得了。」
「多有面子啊!」他閉上眼睛低聲說,「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明白『面子』這個詞。」
他感嘆了一會兒,然後看向潘龍:「從那之後,我就打定主意,也要學這位吳書生——他現在是定襄府的學正,主管整個定襄府的官學事務——做一個有面子的人,做一個讓大家都要給我面子的人!」
「你已經做到了。」潘龍說,「就算是我,也要給你面子。這普天之下,可以不給你面子的人,並不多。」
商滿笑了笑,沒接這話,繼續說道:「後來我遇到一個受傷逃跑的巡風使,我本來並不想要救他,可他喊我『小兄弟』……我是一個乞丐,又髒又臭,還是啞巴,連狗都嫌我,很多人甚至不屑於喊我『瞎子九』,只是叫一聲『餵』就算了……可他沒有,他喊我『小兄弟』!」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將激動之色壓下去:「我當時就打定了主意,就衝着他肯給我這個面子,我哪怕是死,也要幫他!」
「後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他死了,我活着。我替他辦完了一生最後一樁差事,然後去修煉,再然後報仇。」商滿吐了口氣,說道,「我報仇的時候,其實本想要把敵人都殺光的。但我隱居的地方……叫魏公祠,潘觀風你文武雙全,應該知道這個典故吧?」
「知道。」潘龍說,「天雄皇朝的『天下總調度』魏昱,以善於財務和調度而著稱。朝廷大軍遠征嶺南,他擔任軍中調度,因為物資不足,他殺人以為糧。後來大軍戰勝,他因功封爵,就留下了『魏公祠』。」
「本朝初年,太祖帝甲子巡視天下,路過『魏公祠』,得知此人生平之後,非常生氣地說『吃人的功勞,如何能夠尊榮後世!』就讓人拆了他的塑像,重塑了一個向骷髏下跪的塑像,並把魏昱得生平雕刻碑文,立在塑像旁邊。」
商滿點頭:「那地方因為有骷髏塑像,大家都覺得不吉利,人跡罕至。我當時隱居在那裏,聽偶然來探訪古蹟的書生講這段歷史,我就覺得……一個人,不僅生前要有面子,死後也要有,絕對不能像這魏公一樣,死後多年,還被後世義正言辭地戳脊梁骨!」
潘龍點頭,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所以呢,我從此做事就很謹慎,務求自己的所作所為,能夠經得起後世的批評。」商滿吐了口氣,笑着看向潘龍,「現在,我當然可以不死。但我若是不死,怎麼面對後世的批評?」
潘龍皺了皺眉,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勸說。
「後世批評我的人,絕對不會說『這人做了很多好事』,而只會說『此人真是厚顏無恥』……魏公一輩子也做了很多好事,立下了許多功勞,可太祖批評他的時候,只看到他丟人現眼的那件事。」
商滿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
「我是個要面子的人,所以我只能死。死了,我才能保住面子,不被後世這樣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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