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
許家大宅,許承軒百無聊賴地躺在一張鋪了褥子與虎皮的藤椅上,被燕九朝的護衛廢了一條胳膊一隻腿後,他便開始在閒得發霉的養傷日子。
他是許邵的嫡子,上頭有兩個哥哥,可惜都是庶出,身份不如他貴重,得知他重傷後,許賢妃娘娘請來最好的太醫、送來最好的傷藥,他的斷胳膊斷腿已經接上了,只是離痊癒還早。
他一病倒,那兩個庶出的哥哥便如同跳樑小丑一般,迫不及待地竄到他父親跟前,這是畢奴不在了,若是在的話,非得讓他們好生吃點苦頭不可!
「三少爺!三少爺!」一名小廝神色慌張地小跑過來。
「又怎麼了?我那兩個哥哥又作什麼妖了?」許承軒自打成了傷患後,就變得有些陰陽怪氣的。
小廝訕訕地說道:「不是大少爺與二少爺,是……」
「是什麼!」許承軒不耐煩了。
小廝餘光瞟了一眼,連稟報的力氣都沒了,灰溜溜地退到一旁。
「你聾了還是啞了?有話就說——」許承軒罵罵咧咧地回過頭,看見那個朝自己大步走來的男人,神色就是一怔,「表哥?」
燕懷璟神色冰冷,周身充斥着一股駭人的氣場。
許承軒何嘗見過這般嚇人的表哥,當即愣得說出話了。
燕懷璟眸光一掃:「你們都退下!」
小廝與丫鬟們規規矩矩地退避三舍了。
「他怎麼不退下?」許承軒瞟了一眼擱一旁杵着的君長安,小聲嘀咕。
君長安連個眼神都沒給他。
燕懷璟來到藤椅前,居高臨下地看着無法起身行禮的許承軒:「都被打殘了還不老實!為什麼這麼做?」
「什麼為什麼這麼做?表哥你不是來看我的嗎?怎麼和我爹一樣,一見我便訓斥我?」許承軒委屈地說。
許承軒是家中嫡子,又生了一副好容貌,打小便受許賢妃疼愛,與燕懷璟的關係自比旁人親厚許多,說起話來也就沒那麼多君臣之禮。
往日裏看見表弟這個樣子,燕懷璟都像是大哥一般縱容他,然而出了這等事後,他再也無法把許承軒當作那個沒心沒肺的孩子了。
「你還不承認?好,那你看看,這是什麼!」燕懷璟將握了一路的小鐵筒扔到了許承軒的衣擺上。
看到這是什麼的一霎,許承軒的臉色唰的一下變了。
「怎麼?無話可說了?」燕懷璟冷冷地問。
許承軒眼神閃了閃,裝瘋賣傻道:「這什麼啊?表哥哪兒來的?」
燕懷璟恨鐵不成鋼地看着他:「不見棺材不掉淚!長安!」
君長安不緊不慢地穿過月亮門,將許承軒排去長安街天香樓的長隨抓了出來,面無表情地扔到許承軒面前。
長隨鼻青臉腫,心驚膽戰地看了許承軒一眼:「少……少爺……」
許承軒一瞧他這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樣子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怕是這傢伙沒扛住君長安的手段,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了!
「滾!」
許承軒厲喝。
長隨連滾帶爬地跑掉了。
許承軒氣鼓鼓地撇過臉。
燕懷璟冷聲道:「你究竟為什麼這麼做?俞姑娘招惹你了?」
「俞姑娘?」許承軒古怪地轉過臉來,「幹嘛叫得這麼親熱?表哥認識她?」
燕懷璟嚴厲地說:「現在是我在你問你話。」
許承軒冷冷一哼:「還能為什麼?我的胳膊和腿就她害斷的!我不過是給她一個教訓罷了!」
燕懷璟蹙眉道:「你的胳膊腿是燕九朝打斷的,與她何干?」
許承軒譏諷道:「我也是前幾日才知道,她是燕九朝的女人!」
「你胡說什麼!」燕懷璟的眸光陡然一涼。
許承軒在氣頭上,沒注意到表哥的異樣:「我沒胡說!她前一日到天香樓污衊楊大廚剽竊了她家的手藝,後一日燕九朝便上門砸了我的天香樓,表哥覺得這是巧合嗎?起初我也沒想她頭上,是那日我的護衛入宮給姨母送點心,看見汪公公去接燕九朝,就留了個心眼,跟了一路,結果表哥猜怎麼着?燕九朝居然搬去那丫頭的村子了!表哥再與我說這是巧合,那我的虧,我自己認了!」
燕懷璟忽然想起俞婉睡過去前喊的一個「燕」字,所以她並不認識他,叫的也不是他,而是……燕九朝?
她是把他當成了燕九朝?還是希望來救她的人是燕九朝?
不論哪一種……都說明她確實認識燕九朝。
燕九朝是為了她,才砸了天香樓,揍了許承軒?又為不把她推上風口浪尖,特地把京城的二世祖揍了一遍。
這番心思,這番心思!
「表哥,你別不信我,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就是氣壞了,咽不下這口氣,得知她也來參比,才去讓人給她一點教訓的。」許承軒硬的不行來軟的,拉着燕懷璟的袖子,露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倘若不是冰窖里發現的東西,燕懷璟或許就讓他騙了:「一點教訓?你勾結南疆鬼族,若是傳出去,還不知是誰給誰教訓!」
「什麼鬼族?」許承軒一頭霧水。
他的表情不似在作假,燕懷璟指了指他身上的鐵筒:「這東西,誰給你的?」
許承軒哀哀一嘆道:「畢奴,不過他走了,再也沒回來過了,表哥若是方便的話,讓君長安幫我找找吧,沒他,我的煩心事都多起來了。」
「你從哪兒認識他的?」燕懷璟問。
許承軒把結交畢奴的經歷一五一十地說了,他並不知畢奴身份,因此不覺得有何需要遮掩的。
燕懷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還給了你什麼東西,統統交出來。」
許承軒哼道:「幹嘛啊?他人不在了,還不許我留他的東西用啊?」
燕懷璟不動聲色地問道:「你還想不想找他了?」
比起畢奴留下的死物,許承軒更想要這個大活人,咬咬牙,肉痛地把畢奴的「遺物」交給燕懷璟了。
「以後不要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帶回府里,也不要暗自滋事,若再讓我發現你不規矩,我就將你送回許州!」
燕懷璟警告完許承軒,帶着箱子與君長安一道離開了。
許承軒望着君長安遠去的背影,眸子裏掠過一絲嫉妒。
……
秦爺將俞婉一行人送回了蓮花村。
秦爺適才使銀子打聽過了,大伯那一組的老大廚對大伯的菜式讚不絕口,為保證大比的公平性,每一道菜式呈上去都不會預先告知老大廚是出自何人之手,因此絕不像顏如玉所懷疑的那般,俞家人晉級是二皇子託了關係。
當然,老大廚對餘下兩位大廚的手藝也頗為滿意,尤其杜娘子,她這些年的廚藝突飛猛進,早不若傳聞那般空有一番噱頭了。
「明日還有一場硬仗啊。」秦爺感慨。
第一日的大比只是開胃菜,明日才見真章,斷不可掉以輕心。
再者,這種大比帶有一定的主觀性,有人就好這一口,譬如對他們菜餚讚賞有加的老大廚,若上碰上不喜的,他們也只能自求多福。
馬車駛到村口,大伯道:「就到這兒吧,天色不早了,我便不留秦爺用茶了,秦爺慢走。」
秦爺笑着告辭。
幾人下了馬車,披星戴月地回了老宅。
他們吃過晚飯了,大伯母與姜氏卻等他們沒吃,他們又陪着二人吃了些。
大伯母燒了一盤小蔥煎豆腐、一碗腐竹紅燒肉,一鍋臘肉春筍濃湯並幾樣鎮上買來的小菜,地里的菜沒了,想吃得去鎮上買,一貫勤儉的大伯母為做頓豐盛的菜餚犒勞他們,竟也學着城裏人去鎮上買小菜了。
「大伯母,您坐吧,我來。」俞婉去灶屋,接過她手中的碗筷。
大伯母推開她的手:「你坐,累一天了。」
俞婉笑了笑:「說的像是您在家閒着似的。」
大伯母嘴上不說,俞婉卻明白,她並不比他們出門在外輕鬆,家裏上上下下的活計,作坊的生意,大伯母也是忙得腳不沾地的。
俞婉堅持拿了碗筷。
「這孩子!」大伯母嗔了她一眼。
「蓁蓁,拿。」小閨女踮起腳尖。
大伯母也給了她一個碗,她屁顛屁顛地端去堂屋了。
「咦?小鐵蛋呢?」俞婉問,她打進屋便沒看見那個越來越黏她的小傢伙,這可真是奇怪。
姜氏含笑不語。
大伯母給姜氏夾了一片肥瘦相宜的五花肉:「生你氣啦!」
俞婉古怪地挑了挑眉:「生我氣?為什麼?」
莊稼人食量大,雖是在京城吃過了,眼下上了桌子,幾個男人又各自來了一大碗米飯,俞鬆一口氣幹了三碗,還想吃,瞥了俞婉一眼,十分淡定地把碗筷放下了。
俞婉不大餓,喝了點湯便去找小鐵蛋了。
小鐵蛋趴在俞峰的床邊,小屁股撅得高高的,腦袋埋在臂彎里,一副不搭理人的樣子。
俞婉輕輕來到他身後,叫了聲小鐵蛋。
小鐵蛋把腦袋埋得更緊了。
俞婉拍了拍他的小屁股蛋子:「怎麼?真生我氣了?」
小鐵蛋用一隻手把腦袋埋着,另一隻手朝身後探去,拂開俞婉的手。
哎喲,還不許她碰了。
俞婉哭笑不得,把對着自己生悶氣的小鐵蛋扳過來,小鐵蛋掙扎呀,可他哪兒是俞婉的對手?不多時便被俞婉把小身子扳正了。
俞婉彎腰看着他。
他氣鼓鼓地撇過臉!
俞婉嘖了一聲,捏捏他曬得黝黑的小臉蛋:「還學會給我甩臉子了,信不信你打你屁股?」
小鐵蛋賭氣地說道:「你打呀你打呀!」
俞婉含笑看着他:「肯說話啦?」
小鐵蛋雙手緊緊地抱懷,頭一歪:「哼!」
「你氣我什麼,你總得告訴我吧,不然我下次還犯,氣的不還是你嗎?」俞婉循循善誘地說。
小鐵蛋覺得自家阿姐似乎說得很有道理,扳過臉來,叉着小腰,對俞婉幽怨地說道:「誰讓你出門都不帶我!」
「就為這個呀……」俞婉忘記這是個愛趕路的小話癆了,俞婉心裏笑了笑,面上卻十分無奈地說,「這可怪不得我,我走時叫你了,誰讓你睡得那麼沉,我都叫不醒。」
「我……我……我哪兒有?」小鐵蛋漲紅了小臉。
壞姐姐繼續賴他道:「以往不都是你自個兒起的嗎?這次你沒起,我還當你是不想去。」
「哎呀我想去的!我想去的!」小鐵蛋急得直跺腳。
俞婉在心裏笑壞了,小孩子怎麼就這麼好騙呢?
弟弟要哭了,我還覺得逗他挺有意思。
我真是個壞姐姐。
俞婉逗夠了,指了指堂屋道:「那你去問二哥,若他明日能照看你,我便帶你去。」
「為什麼是我?」俞松不滿地說。
「因為你幫不上忙呀。」小鐵蛋一針見血地說。
被弟弟鄙視的俞松:「……」
好像暴揍這么小子腫麼破……
俞峰在廚藝上得了幾分親爹的真傳,打起下手來有模有樣,俞松既不像他哥能焯水、炒菜,也不像俞婉能處理刀工與肉菜,他的存在十分雞肋,被派去照看小鐵蛋半點都不冤,可一個大男人,怎麼能被個小娃娃看扁?
俞松死活不鬆口,小鐵蛋十八般武藝用上,只差沒掛他腿上喊爹,俞松被纏得無法,靈機一動道:「讓三嬸帶你去啊!」
三嬸是城裏人,進城應當不會走丟吧。
「阿姐,能讓阿娘帶我去嗎?」小鐵蛋弱弱地問。
俞婉看向一旁的姜氏。
姜氏溫柔地朝俞婉看了過來,笑語晏晏道:「阿婉想讓阿娘去嗎?」
俞婉來蓮花村這麼久,還沒見她娘出過村子呢,她娘去過最遠的地方是村口,平日裏只在自家與老宅走動,偶爾上一趟張嬸家,卻也不多。
平心而論,俞婉挺希望她娘出去散散心的。
「嗯。」俞婉點點頭。
姜氏寵溺一笑:「好。」
俞松如釋重負,這個小包袱終於甩出去啦!
俞婉沖他眨眨眼道:「二哥,明日我阿娘和鐵蛋就交給你了。」
俞松:「……」
俞松:「?!」
「什、什麼啊?!」俞松風中凌亂……
……
顏府。
顏如玉帶着三個小奶包回了府,四人的臉色都不大好看。
被丟了豬豬包的小奶包生氣又委屈,一路上不理顏如玉。
不過是陌生女人的東西,扔了就扔了,幾個小的竟敢給她擺臉色,顏如玉越發窩火了,不是林媽媽從旁攔着,她簡直都想上手了。
「孩子不能慣,揍兩頓就老實了。」丫鬟嘀咕。
林媽媽瞪了她一眼,這丫鬟叫荔枝,是府上的管事介紹來的,據說是個什麼遠親,可在林媽媽看來,眼皮子淺,沒教養,實在不適合做小姐身邊的下人。
有些話小姐能說,有些事小姐能做,因為小姐是小公子的娘,可下人永遠是下人,決不能對主子有半分不敬重。
馬車抵達顏府。
林媽媽與荔枝扶着顏如玉下了馬車,顏如玉對三個小傢伙道:「下車!」
三人拽緊小拳頭不動。
「下不下?」顏如玉的語氣冷冽了幾分。
三人不下。
顏如玉冷聲道:「你們如今是越發沒規矩了,不記得我是怎麼教你們的了是不是?好,那你們給我聽好了,要麼現在給我下來,乖乖地回屋吃飯,要麼……」
「小姐。」林媽媽打斷了顏如玉的話,這可不是在許州了,那麼多人看着,罰了孩子,傳到王妃與燕少主的耳朵里,就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了。
顏如玉深吸一口氣,捏了捏手指:「把人帶回院子。」
護衛去抱孩子,三人拳打腳踢。
顏如玉氣不過,走上馬車,隨意抓住一隻小胳膊,粗魯地拽了出來。
小奶包被拽疼了。
「玉兒!你們都下去!」顏夫人及時趕到,屏退了眾人,自顏如玉手中抱過被拽疼了胳膊的老三,呵斥道,「你做什麼!」
受那個村姑的氣,受三個小東西的氣,眼下連她娘也來給她氣受,顏如玉怒氣填胸,冷冷地丟下幾個小傢伙,拂袖進府了!
「這孩子,這麼多年了,脾氣一點兒沒變……都做娘的人,怎麼還這麼任性?」顏夫人嘀咕着,揉了揉老三的胳膊,「好了,不生氣了,今晚去外祖母那兒,外祖母備了好吃的。」
顏夫人牽着三個小奶包往府中走去。
恰巧此時,一輛馬車停在了顏府對面的人家,三個小奶包扭過頭,就見一個年輕的夫人走下馬車,緊接着,她笑着將自己三歲的兒子抱下馬車。
她滿臉都是對兒子的喜愛。
三個小奶包落寞地低下頭。
為什麼只有他們娘親,不喜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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