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拿他的假牙。」
回程路上老學士如此疑問,然而直到最後,藍禮都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笑嘻嘻地嗯嗯啊啊着。
仗着小孩子的身份,對方顯然沒辦法把他怎麼樣,於是最後只能無奈離去。
厚重的棕木門外,學士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房間內非常安靜,蠟燭燃燒的氣息不斷繚繞鼻翼。燭影倒映在地面稍顯雜亂的燈芯草蓆上,偶爾隨火光而晃動。
坐在床頭的藍禮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被白絲綢手帕包裹着的下牙槽假牙,一共三顆,大概是從死人嘴中敲下來的真牙構成。
這三顆牙於木托嵌合處的牙根泛黑,往上顏色則漸漸發黃,一股特殊味道隨着男孩手部把玩而從中散發——並非臭氣,而是一股特殊的香味。
墨水與羊皮紙混合,夾雜着絲絲焦糊。
沒錯,香味並非是威爾德教頭本身散發出來的,而是他的假牙。
內心有種握緊這假牙的衝動,仿佛只要這麼做,他就能發現這東西的真正作用。然而儘管曾費力追索過它,但事到臨頭,藍禮卻又猶豫了。
「握緊後會發生什麼?」
「為什麼會是假牙?或者說,為什麼是牙呢?」
各種各樣的思緒不住滋生,讓他遲疑不已,但當他瞥見不遠處擱板桌上那面密爾圓鏡時,所有消極的思緒驀地消散一空。
鏡子內是一張不足五歲的男孩面孔,黑髮藍眼,面帶糾結,顯得心事重重。
一道信息也跟着悄然浮現——【種族等級:lv1】
……
男孩、信息……
藍禮默默下定了決心。
於是他將手帕抽開,右手緊緊握住了這枚看起來很髒的簡陋假牙。
然後,他仿佛觸碰到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清晰的思維因此迅速朦朧,如同陷入睡眠一般漸漸發散。
周圍一切都變得恍惚不已,蠟燭的紅光被拖拽的有如天邊一道流星,屋子堅硬的牆壁似乎成為了一道厚重又遙遠的暗淡天空,羽毛床的觸感仿佛水一般的柔軟,水一般的清涼,水……
黑髮男孩毫無掙扎的癱倒在了床上,陷入昏睡中的小臉閃過一抹驚詫。
時間靜靜流逝,新換的白蠟蠟燭從最開始的嶄新,到融化了三分之一,火苗晃動間,蠟液如同眼淚般不住滴落,流淌柱身,最終匯聚在下方的黃銅盤中逐漸凝固。
塔樓外原本寧靜的氛圍漸漸發生了變化,緊閉的窗戶將一切風雨阻攔在了外面,但卻攔不住那轟隆雷鳴。狂風衝擊而形成的抖動也讓這本來安靜的小臥房變得吵鬧不已,窗口玻璃顫動着,哀鳴着,絲絲雨針從邊緣縫隙竄了進來,點點水珠柔和而又頑強的滲透而入。
藍禮起先並沒有被影響到,癱倒在床上的模樣仍舊保持最開始那樣,面頰恬靜中殘留詫異。
不過在某一瞬間,窗外電光一閃而逝的慘白過後,原本靜靜酣睡的黑髮男孩卻迅速坐起身來,繼而不由自主地趔趄摔落床頭,跪在地面鋪就的燈芯草蓆子上痛苦幹嘔了起來。
腹中空空,但卻又似乎充滿了液體,伴隨着唾液滴落,緊盯地板的藍禮大口喘着氣,渾身忍不住顫慄。
直到他察覺周圍環境後,這顫慄才緩緩平息,心跳從劇烈到平緩,臉上的慌亂也漸漸平復了下來。
「這也是假的,沒錯,都是,都是——」
他喃喃着,跪坐起身,心有餘悸地將手中仍舊散發「香味」的假牙扔到一旁,卻不想伴隨着骨骼敲擊地面的乒乓響動,一束粘稠的綠色卻映入了他的眼中。
那是一束海藻,悄然黏在假牙上如一縷髮絲。仔細看去,它墨綠色的表面仍有海水流淌滴落,以及斑斑點點如海鹽般的白色顆粒痕跡附着……
呆呆注視着這顆不起眼的海藻,他張嘴結舌,卻再也無法把剛剛的話說出口了。
小臥房內因此陷入寂靜當中,唯有窗外雷霆偶爾轟鳴,狂風則裹挾暴雨洶湧衝擊玻璃窗。
大雨化作細毛不住滲透而來,挨近窗戶的石頭地面已經匯聚形成了一片水泊,將本來鋪在上面的燈芯草浸濕變得鬆軟脆弱。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出現一陣急促腳步,隨後碰碰敲門聲音響起。
「小少爺,快看吶,一個走私販子給咱們帶食物來了!快去看吶!」
「洋蔥騎士?」藍禮下意識轉頭看去,看到的卻只是顫動的房門。
「是有洋蔥咧,但他們只是走私犯,可不是騎士。咱們快去看吧少爺,現在還能看得到,他們正在大廳等着管家給安排房間呢!」
沒讓僕人有進來的機會,藍禮聞言迅速將紛亂思緒壓入心底,隨後站起身跑了出去。簡單問了幾句後,他腳步急促的與僕人一起朝着塔樓下方趕去。
塔樓一層是一處廣闊大廳,此時似乎城堡內所有人都聚了過來,非常吵鬧。伴隨着打招呼聲,藍禮見到了幫廚艾菊,馬房小弟阿蒙,家族護衛本恩,以及狗舍總管霍爾德。
他們正圍在一起議論喧譁,每個人的表情都大致相同,驚喜、失望、驚喜又失望。
開始藍禮沒怎麼在意這一切,因為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人群不遠處的三個人身上。
一個方臉、一個圓臉、一個尖臉。
他們都穿着不起眼的黑色布袍外加棕色亞麻長褲,外罩灰羊毛斗篷,掀開的兜帽皺巴巴地貼緊後背,還在滴水。
雖然他們目前單獨聚在角落,但卻仿佛被此間所有人圍在大廳中央指指點點一樣,乃至於其中兩位非常不自在,但為首那位棕發褐眼,長得普普通通的瘦巴巴男子倒是頗顯鎮定。
「你叫戴佛斯?」藍禮湊上去詢問,目光滿是好奇地看着這個與記憶中不大一樣的中年男子。
「是的。」被問話的走私者用那飽經風霜的棕色眼眸掃了眼跟着過來的矮個僕從,以及男孩身上金色天鵝絨面料裁製的衣物,略顯幽默地鞠了一躬,「藍禮大人,戴佛斯聽候您的差遣。」
他眼光獨到,同時對城堡內的情況明顯有所了解。但藍禮並沒有對此表示什麼,而是掃了眼不遠處聚在一起的人群,開口問了一句。
「只有洋蔥和醃魚?」
「我很抱歉。」對方回答。「這場暴雨太突然了,我們根本來不及反應。事實上,若不是水性還算不錯,您可能永遠也不會見到我們了。」
不加掩飾的,他表情顯得非常失落。
走私者的船翻了,原本攜帶着的一船食物也丟失了大多數,這不僅讓藍禮原本預期落空,還將走私者本身冒險越過封鎖線趕來救援的舉動貶低的無足輕重。
他們挽救出的食物不多,儘管沒看到,但單聽不遠處的議論就能了解。藍禮甚至還聽見馬房小弟說走私者帶來的食物根本連他們自己的那份都不夠,還讓城堡內多出了三張嘴。
「我是說,在翻船之前,也只有洋蔥和醃魚?」他又問。
藍禮其實想問為什麼他的船會翻,因為正常這艘船不應該翻。
洋蔥騎士應該帶來一船的洋蔥,然後成為風息堡的救星啊,不然怎麼會叫洋蔥騎士呢?
可這問題誰又能回答的上來?
事情顯然沒有遵循記憶中那樣發展,而這背後所代表的含義,以及缺少食物的後果又是什麼?
他本能的排斥思考這件事。
「只有洋蔥和醃魚。」戴佛斯回答着男孩的問題。
藍禮聞言頗感複雜地嘆了口氣,後退幾步說了聲再見,就準備轉身離開了。
不過才剛剛走了兩步,他就突然想起一件事,遂回身看向那位開始與同伴低聲交談的中年男子。
「你去過鐵群島嗎,戴佛斯?」
沒想到他會突然回來問問題,但這位走私者卻好像一直等待着回答一樣,沒有絲毫停頓地回復道:「去過幾次,最早是在十年前,最近的一次是今年年初。」
「你對鐵民的受淹儀式有了解嗎?」
戴佛斯很奇怪這位大貴族家的小孩為什麼要問這種問題,但還是開口回答道:「這要看哪方面的了解。」
「死亡,怎麼才能做到減少受淹時死亡的可能?」
「可以在事後的救援技巧上下功夫。雖然鐵民的淹人牧師聲稱他們在執行淹神的生命之吻,但事實上那不過是——」
「對受淹者呢?」藍禮打斷對方的話。
他湛藍的眼眸在暗淡環境下仿佛變成了兩道幽暗深潭,從中散發出的光澤令人捉摸不透。
「我是說,如果你是受淹者,該怎麼讓自己更有可能活下去?」
「這……」
戴佛斯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他感覺黑髮男孩問的這個問題非常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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