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寒涇很糾結。筆神閣 bishenge.com
如果真的有妖物邪士混進了城裏,這可是大事,一定得和阿嫣通個氣兒的。然而他該如何證明自己的判斷?向她坦白自己的過去嗎?告訴她興武十二年震驚江湖震驚仙道的那場滅門案還有倖存者?然後呢,然後又能怎麼樣?先不論阿嫣會不會相信,是,不坦白的話,萬一今夜城中真的死了人,他的良心必定不安;可他要是坦白了的話……
可他都已經隱瞞這麼久了啊,久到連他的夢裏不會再重複那些畫面了,久到他以為後半輩子完全可以就這麼雞毛蒜皮地過下去了……為什麼……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他呢???
正當趙郎中幾近崩潰時,蜂鳴聲戛然而止,那把劍靜靜地懸在有些老舊的牆壁上,灰撲撲的,仿佛它從沒有響過,仿佛它便只是個普通的風水擺件。
或許連風水擺件也不算上,就只是小孩子作打仗遊戲時的道具,廟會小攤兒上三十文一把五十文一對兒的那種,還是個用舊了的——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夢魘,沒什麼,躺回去繼續睡就好了。
但趙寒涇知道,這不是夢。
第二天一早,馮阿嫣洗漱完穿好衣裳,提着把木刀推開房門,正打算到院子裏練一趟刀法,便看見門口的台階上坐了個人,正靠在醃菜缸上打着瞌睡。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昨天剛剛正式跟她確定相好關係的趙郎中。
這是……又失眠了?
兩年前剛來醫館做工的時候,馮郎中便發現,她這位小師兄的失眠症十分嚴重,嚴重到一旦被夢魘驚醒便整宿都再也睡不着的地步。即便是一個身體康健的壯年男子,夜夜失眠的話,白日裏也必定會精神恍惚;何況小郎中他曾險些溺亡在涇江之中,還因為泡久了冷水而落下病根兒,心血本就虧損,又怎能禁得住如此消耗!
所以他越病越重,病到根本沒人敢找他診治,原先口碑極佳的三七堂幾乎像是要倒閉了一般。很顯然,要是吃藥能管用,小趙郎中早就自行解決了,何苦渾渾噩噩地靠着老趙郎中留下的家財坐吃山空。
她心裏門清兒,多半還是當年那件事情,給趙寒涇的刺激實在太大了。但她又不能直接去開解,只好旁敲側擊地試了各種法子,卻都沒什麼卵用。最後她乾脆信了對門葛大師「枕殺豬刀能治心病」的鬼話,想着殺過人的刀總比殺過豬的刀更煞氣,乾脆把自己的佩刀抹上硃砂塞給趙郎中,讓他抱着睡了兩個月,這才慢慢好轉過來。
以致於等到小郎中終於能安枕入眠的時候,馮阿嫣總不忍心喊他起床,有時便任由他睡飽到晌午去。再後來,她發現這麼慣着他實在不行、得確定一個規律的作息時,趙寒涇已然養成了賴床的毛病。
這都一年多前的事兒了啊,怎麼他又失眠了呢?
馮郎中百思不得其解,單手把棗木刀負到身後去,先攙扶着趙郎中站起來:「這是怎麼了?昨晚沒睡着?」
因為後半宿都蹲在台階上,他腳麻,起身時一個踉蹌,沒摔到地上,倒栽進了馮阿嫣的懷裏。被對方不怎麼柔軟、但足夠有力的臂膀一攬,他這才有了些活人氣兒,揉着白兔子似的紅眼睛,到底沒敢說實話:「我昨天……昨天在不知春掉進水裏頭……可能有點兒嚇到了,夜裏頭又做了些噩夢,就再也睡不着了。」
服過藥,又躺了小半個時辰,趙寒涇腦子裏還是亂糟糟的一片。左右睡不着,他支開窗子,想吹吹涼風好清醒些,意外嗅着院子裏熱氣騰騰的香味兒,頓時感到腹中飢餓。趙郎中索性蹬了鞋下炕,撈過搭在椅背上的外袍,一邊繫着衣帶,一邊一步三晃地穿過庭院,往前房倒座兒的抱廈裏面走,打算先吃了早點再考慮別的。
然而甫一進穿堂,他便看見有個人鬼鬼祟祟地湊在八仙桌跟前,趁着馮阿嫣去後頭廚房裏盛粥,正拈起籠屜里的燒麥,偷偷往自己嘴裏塞。
&葛?」趙郎中的瞌睡都被這精細鬼給攪沒了,「你怎麼過來了?」
那精細鬼不是別人,正是對門葛記金紙香燭的掌柜,澤化坊的第三個郎中,葛迷糊。但旁人一般不叫他葛郎中,都喊他葛大師——單因為一般郎中瞧病,靠的是切脈針灸煎湯藥;這葛大師來給人瞧病,靠的是念咒燒紙鬼畫符。因此,葛迷糊可算是澤化坊出了名的老光棍兒了,縣城裏的人都怕他將來的媳婦兒也跟他學出個師婆樣子,故不敢把女兒嫁與他。
可這人歲數也不大,瞧起來不過三十歲上下,面白無須,眉秀眼長,相貌生的倒是風光;他常穿着一領青灰色繭綢長袍,戴着周子巾,里外衣裳俱漿洗得妥帖,毫無身為單身漢的邋遢;鼻樑上還架着個南洋舶來的金絲框單片眼鏡,墜着細細的赤金鍊子,卻是平光的,單為撐出他神算子的門面。
趙郎中與他走動得近,倒曉得這位葛大師真箇通些役使紙人木偶的法術,不是街面上那種擺腥盤的金點先生。別說澤化坊了,全論上整個青蒿縣城,憑着趙寒涇那張比窗戶紙兒還透亮的臉皮、以及那股子「死也不想跟患者之外的陌生人搭話」的德行,能與之正常相處的人都不多,葛大師堪堪算得上其中一位。
歸根結底,還是葛掌柜有夠沒臉沒皮的。他原先便是個滿街坊亂竄的地出溜,跟誰都一副爛熟模樣;而自打兩年前,香燭鋪臨街的門臉被馮郎中踹過來的那坨錢一刀給砸個龜裂,這位忝着臉來討賠償時,發現老趙家的伙食終於是人能吃的了,更是有事兒沒事兒便來蹭吃蹭喝一番,生生把自己鐵打銅鑿錫鑞澆造的厚顏勻給了小趙郎中一半。
葛迷糊被燒麥燙的嘶嘶哈哈吸涼氣兒,卻仍在努力地咀嚼着,他弓腰站在堂中,絲毫沒有被逮個正着的尷尬:「這不是剛去縣衙送完壽材嘛,怕橫死鬼跟進家門,先上您家蹲會兒。」
順便再偷兩口吃的。
他私下裏同阿嫣抬槓的水準,可能就是跟這位損友磨鍊出來的。趙寒涇拉過椅子坐下來,把籠屜從葛大師再次偷偷伸出的手邊挪開,言辭和善地沖他翻起白眼:「你……你說你這人缺德不缺德,哦,怕鬼進你家,就把鬼往我們家領?去去去,滾出去。」
摸了個空,葛迷糊訕笑着擦了擦自己的鼻尖兒,滿口流利的京片子,比說書老先兒唱的還熱鬧:「別介呀趙郎中,我跟您講,自古是慫人怕善鬼,厲鬼怕惡人。就你們家那位馮郎中,好一個眼露下白、斜眉似刀的相貌,再橫的鬼,見了她都得繞道。」
沒救了。趙郎中嘆了口氣,轉過身來,一條胳膊搭在椅背上,蓄起中氣丹田發聲,抻着頸子沖廚房呼喚道:「阿嫣,阿嫣吶——馮師妹——馮郎中——老葛說你——」
&嗐嗐,你別喊你別喊,能不能講點義氣。」葛迷糊慌忙去捂趙寒涇的嘴,把他摁回到椅子上,神秘兮兮地湊到他耳邊,「我跟你說個事兒,正事兒。」
趙郎中上下打量了葛迷糊一番:「就你這人,還能有正事兒?」
&怎麼就不能有正事兒了。剛剛我去縣衙,正趕上點卯,呼啦啦全衙門的差役都出了窩。你猜怎麼着,昨兒晚上,平康街旁邊的面墩巷,死了人了。一個是南關坊李員外家的便宜小舅子,一個是打更的老於頭。這一大清早,巷子裏老宋家的小小子兒就跑到縣衙跟前敲鼓,說夜裏起來解手還聽見老於頭喊四更,後邊就沒動靜了,結果早上一開門,夸嚓,人死他家門口了,血灘子裏還泡着水草和魚鱗,你說晦氣不晦氣。」葛迷糊就跟評書似的,連說帶比劃,講的那叫一個有鼻子有眼。
&氣,晦氣極了。」趙寒涇從善如流地幫他捧哏兒,從頭到腳都透着敷衍。
然而他心裏登時顫了顫,人是四更之後死的,而昨夜那把蜂鳴的桃木劍,也是在四更響起來的……魚鱗、水草,該不會……該不會真的是妖物殺人吧?
趙郎中的敷衍,並不能打擊到葛大師的熱情:「然後我把壽材交付了,在二堂記賬,就看見城防司的幾個丘八,抬着那兩具屍體,搬到斂房去了。死的那叫一個慘啊,嘖嘖嘖,衣服上染的全是——哎喲!」
原來是趙寒涇終於忍不下去了,順手抽出旁邊立柜上大彈瓶裏面的雞毛撣子,照准葛迷糊的腦門兒,哐當就是一下,解氣又泄憤:「你倒是痛快嘴兒了,我還吃不吃飯了?!有事兒快說,不說滾蛋!」
&出來的時候碰見斂房的楊二爺他讓我給你捎個口信兒喊你晌午之前過去斂房一趟。」葛迷糊捂着腦門兒上的包,一口氣喊完,看見馮郎中端着盆粥從後面出來,立刻縮起頸子蹦過去裝委屈,「馮大姐,你師兄打我!」
&得好,」馮阿嫣把瓷盆子往八仙桌上一擱,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你以為老子聽不到的?眼露下白是吧?斜眉似刀是吧?」
惡人一揚手,那精細鬼就嚇得躥了出去,直躥回了街對面的香燭鋪子裏。
&性。」馮郎中用兩個字對葛大師進行了精闢的總結,坐下來給趙寒涇盛粥,頗為關切地端詳他臉色,「怎麼樣,還難受麼?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了,我一會兒先帶着小海山去趟斂房,問問楊二叔找我什麼事兒。」趙寒涇伸着筷子去夾燒麥,想了想,還是改夾了塊醬菜,臉色越發地難看,「晌午飯……咱吃頓全素的吧,清淡些的,好不好?」
馮郎中十幾歲的時候也曾在斂房裏當過半年的差,自然曉得裏面是個什麼模樣。她聽了趙寒涇的請求,倒也不覺得意外,於是利落地答應下來:「好,廚房裏還剩兩個昨天的豆沙包,我幫你熱了去。」
等到小海山站完樁打完拳餵完驢過來吃飯時,便看見桌上只有一碗粥一個豆沙包一碟鹹菜,頓時失落地哭喪起包子臉:「師叔……早上不是蒸了羊肉燒麥的麼?師父又全都給吃了?」
小學徒想了想驢槽里那半籮黃豆,心說驢都比我吃得好。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93s 3.9632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