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劇烈的眩暈過後,馮阿嫣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端坐在炕沿兒上,膝頭摁着一個衣衫不整掙扎不已哭喊不止的趙郎中,而趙郎中的後腰上壓着自己那把刀,場面堪稱十分混亂。筆神閣 www.bishenge。com
她登時明白,這是馮煙驗貨驗到一半把她換過來了?
馮阿嫣立刻低頭去看小郎中的背,隨即把刀丟到炕梢去,迅速扯下堆到他肩頭的衣擺,嚴嚴實實地遮住那截細腰,而後將他攙扶起來:「趙郎中,趙郎中,你冷靜一下,沒事了,已經沒事了,你別怕……」
「阿嫣?」聽到熟悉的少女音色,趙寒涇滿懷着希望抬起頭,只是瞳仁里還止不住地泛着驚恐,他深吸了一口氣,半信半疑地試探道,「是阿嫣麼?」
「嗯,是我。」她一手攙穩他,另一手幫他整理滾亂了的衣領,眉眼裏滿含着溫柔與縱容,「深呼吸,別怕,我在這兒呢。」
這樣的神情,斷然不會出現在馮煙的臉上。下一息,小郎中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撲進她懷裏,緊緊地摟住她,語無倫次地哀求道:「救我,求你了……疼,太疼了,內臟會流出來的,求你救救我……」
馮煙到底幹了什麼,都把人給驚嚇成這個樣子了?!假如馮煙和自己不是同一個人,馮這會兒阿嫣已經開始問候她十八輩兒祖宗了。但安撫小郎中可比譴責馮煙重要多了,她又覺得抱歉又覺得心疼,還不能和趙寒涇坦白馮煙的動機,只得慢慢拍着他的背,哄孩子似的,放柔了聲音安去哄:「好啦好啦,我會保護你的,咱不哭了,好不好?」
「……當真?」小郎中的聲調里猶帶着些抽噎,但呼吸比之前要平穩了些,身子也不似原先那般發抖了,看起來鎮定了不少。
「當真,不騙你。」馮阿嫣在心裏補充道,我答應過賀先生的,要保護你一輩子,說定了一輩子,那就是一輩子。
除非她點子背先死了,不然誰都別想從她手裏搶命。
她救不了那隻燕子,救不了自己的母親,救不了賀先生……幸好,現在她能夠救一個趙郎中,還能救得了一個趙郎中。她的心一直被過往所束縛着,沉重地墜在深淵裏,此刻竟忽然輕鬆了起來。
失去了標杆?
那就自己做自己的標杆。
失去了依仗?
那就自己做自己的依仗。
過去的事情且讓它們過去吧,往後日子還長着,更何況,她還有一個小郎中得照顧呢。
而得到了馮阿嫣的保證,小郎中終於鬆了一口氣。肌肉在過度緊張的戰慄後脫力,他軟倒在她懷裏,闔上眼小聲叨叨:「有點兒丟臉,太丟臉了。」
儘管自己懷裏不過是一團皮包着的骨頭,又蒼白又硌手,論斤稱都賣不了幾個錢;但興許是相處了幾日的緣故,馮阿嫣覺得他萬分可愛,值得被珍寶似的捧在手心裏。她扯過被子,把他妥帖地包裹起來:「嗯?怎麼了?哪裏就丟臉了呀。」
擁抱的確是令人鎮定下來的好辦法。小郎中暗自感慨着,同時也有點失落地察覺的到,阿嫣對他這麼好,其實只是一種不自覺的代償行為:她在同母親的回憶上遺憾太深,以至於在發病後影響到了主面與副面的性格。副面自主地剝離掉了情緒,不會被任何事物所傷害,自然也不會像她母親一樣陷入絕境;而主面保留了全部的情緒,甚至對其深化,她開始對親近的人扮演一個她心目中「母親」所應有的樣子。
換句話說,他從她那裏所得到的一切柔情,都只是偷來的、都只是沾了她自我補償的光,並不是他真的值得她如此優容——他幸運地成為了她發病後所見到的第一個人,僅此而已。
趙寒涇慢慢爬起身,披着棉被挪回到褥子上去,同馮阿嫣保持距離。他並非不貪戀她懷裏的溫度,但他覺得這樣就可以了、足夠了,畢竟她並不真的是他的母親,而且……
而且她早晚會有痊癒的那一天,如果真的沉溺於此,等她痊癒了,他又該如何自處呢?
小郎中把臉藏進被子裏,悶聲解釋道:「就是,我嚇得渾身哆嗦,還嚎成那個樣子,一點兒也沒有男子所該有的膽量,很難看的吧。」
馮阿嫣心說嚇到失禁的壯漢我都見過不知多少了,你這最多就是奶貓撲騰,難看個鳥毬。但小趙郎中是個正經的醫士,她不太敢同他講粗鄙話,只好折中了一下:「是個人都會有自己害怕的東西,怕死而已,誰說男子就不能怕死了?這有什麼可丟臉的。」
「倒也不是怕死。」趙郎中長長地嘆息着,宛如一具屍骸般麻木地望着屋頂,「我經常會想,如果十三歲那年,我真的淹死在涇江里,沒有被救上來,那就好了。」
他從未和人坦白過這種想法,就算是收養了他的義父,也不知道自己的養子時常想要自我了斷。他掩飾得很好,在老爹和街坊們看起來,他只是不善於同人交際,他只是病得久了,性子又靦腆,所以對什麼都提不起勁兒而已,以後就會好的……但趙寒涇覺得,自己大概是好不起來了。
或許是馮阿嫣的經歷和自己很相似,他忍不住想要和她分享秘密;或許是這麼折騰一番過後,他終於壓不下那些只能於夢境中流露、卻也於夢境中發酵的情緒……趙寒涇仿佛又看見那一年漫天的大火,把天空也染成了血的顏色。
他看似平靜,實則把腦子都放空了,翻來覆去只有那一個念頭:「假如你雙魂症痊癒的時候,真的反悔了,想殺我滅口,那便殺吧——只有一點我得求你,求你先一碗迷藥放倒我,別讓我看見血……之後隨便你怎麼處置,我絕無怨言,或許還會謝謝……」
從一開始,活下來的就不應該是他。
一番話聽得馮阿嫣心驚膽戰,忍不住冷聲打斷他:「好端端地,說什麼胡話。」
「不是胡話,我藥箱裏有一包砒霜,我隨身帶了一年的。」小郎中怕她不信,磕磕絆絆地解釋道,「我爹過世的時候,我就在想,沒準兒我真的是個天煞孤星,誰挨上誰完蛋,不如直接死了來的乾淨,所以……」
「扯淡!你要真這麼有用,直接把你送南魏去,剋死景蔚全家,還打個屁的仗。」馮阿嫣氣得直瞪眼,也顧不上收斂自己身上那股子痞氣,乾脆撈過他藥箱便開始翻,果然教她在緊底下翻出一包砒霜來,「沒收了,不許再帶,更不許吃。」
她生氣了。
她居然生氣了?
趙寒涇藏在被子後面,偷瞄那張帶着盛怒的面孔。馮阿嫣生起氣來的模樣倒是近似了馮煙幾分,唇角嚴厲地抿下去,下三白的眼睛裏流露出凶光來——沒錯,她原本就不是什麼和善的面相,只是馮阿嫣時時用一副笑臉兒來迎人,杏眼彎起來,倒把瞳仁里的白遮去大半,平日裏瞧着便與面目冷肅的馮煙大不相同。
可她現在生氣了。
他現在能確定,阿嫣大概是做過軍官的,她的命令裏帶着一股子不容分說的強硬,竟比那城防司的指揮更有氣魄些。她的怒氣里摻雜着焦急,不是因為他死了便沒人給她治病了,而是她真真切切地在心疼他這個人,真真切切地希望他可以好好兒地活下去。小郎中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只能試圖平息一下她的怒氣,縮着頸子囁嚅道:「其實我不敢吃的,不然也不會帶一年了……砒霜中毒的話,肚子會很痛,我怕疼,真的。」
真的?馮阿嫣捻着紙包里的晶體粉末,把指尖兒擱到鼻子底下嗅了嗅,隨後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的辯解:「這裏面得有大半包是麻藥,一碗酒送下去,麻藥可比砒霜發作得快多了。怕疼是吧?你這不是都想出來該怎麼克服了麼?真當我傻的!」
被看破了把戲,趙郎中的底氣越發不足:「我就是準備一下而已,不一定真的……」
結果這話沒熄得火來,反而如火上澆了油似的,引得馮阿嫣怒氣更盛:「誰知道哪天你腦子一抽就嗑下去了,哪來這麼多不一定!」
小郎中沉默不語。
他從一開始便不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想死,他是想要證明,她其實沒那麼關心他。僅僅出於作為母親的同理心、出於人的道德,馮阿嫣才見不得一個年少的男子自盡——只消敷衍幾句,她便滿意了,便不會再管他怎麼想了。
可趙郎中並沒有得到他期望着的結果。是她覺得他很好,是個值得來往的人,打心眼兒里不希望「趙寒涇」死掉?抑或只是她的病症過於嚴重,以至於她已激發出雌狼一般的本能,直接將他當做自己的幼崽看待了?不,她還是清醒的,她還很理智,理智到她的行為上有一種他看不懂的克制。
所以這份關懷,當真不是扭曲的病態產物,是正常的人與人之間的溫情?
人是聚集而居的生靈,是需要在與同類交流中獲得慰藉的存在。趙寒涇幾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他寧可不不計後果地去信任馮阿嫣,連同身家性命一同交到她的手裏,放縱自己溺死在這種關懷之中,也不想再被剝離在「人群」之外……但他不敢相信自己。
他不信自己值得被人關懷。
馮阿嫣見小趙郎中垂着頭不說話,一如先前那般被驚嚇到了的樣子,不禁暗道一聲「失策」。剛作下的保證又翻了倒,以後還如何教他信任她?急急忙忙收起怒相,她緩和了面色,且賠着笑去哄人:「抱歉,之前說好了不凶你的,我……」
「我並非想要聽你道歉。」趙郎中打斷她的話,平靜地質問道,「比起道歉,我更想知道,明明你只要我幫你治好病便可以了,對吧,為什麼還要管我以後的死活?你就不怕被我剋死麼。」
他清楚地了解,事到如今,他期盼從她口中聽到的答案到底是什麼。
但那不過是一種奢望罷了。
「算了,不必告訴我。」她尚未作出回答,只是把手裏盛着毒藥的紙包慢慢折回去,像是在思索着什麼。但趙寒涇已經耗光了殘存的勇氣,他覺得頭痛得厲害,也不願意再去思考了,乾脆翻身面向牆壁,打算先睡一覺再說。
可下一息,馮阿嫣拉住了他一隻手。
「我四歲失怙恃,十二歲手刃結義兄長,十六歲眼睜睜看着恩公被賊人殺害,如今又見棄於義父……趙寒涇,沒有比我命更硬的了。你說你是天煞孤星?好,我陪你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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