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仿佛巨大的鐵爪,向人們包裹過來。一筆閣 www.yibige.com雖然隨行的騎手們大多已經點燃了手中的火把,但這點光明深陷在浩瀚的黑夜裏,卻顯得無濟於事。
正如這江湖中那些故步自封的餘孽,縱有斷江蹈海之能,卻終究無法與這天下大勢相抗衡。
近來時局緊張,外人雖不覺得,但在都城之中則早已是路人皆知的事情。即便是這座以玉樹銀花不夜城聞名的汴梁,也已臨時實行了宵禁。
正因如此,雖然此時車隊距離汴梁已不到五十里,四周卻仍是一片黑暗。再加上置身密林,頭頂縱橫交錯的樹枝擋住了皎潔的月光,若無火把照明,甚至連腳下的路都看不清。
身處馬車之中的羅衣閣主倒是不用擔心趕路的問題。雖然趙無安殺死了一直以來為他執韁的車夫,但羅衣閣中,並不是只有這一位經驗豐富的車夫,若有空缺,隨時都有人頂替。
一路急行,接近汴梁時,這支車隊反而放緩了速度,在林中搜尋了起來。他們的人手亦不充裕,但追殺一個身負重傷的二品高手,還不算太緊俏。
再向前走,便是汴梁城下足足方圓三十里的廣闊平原,其上只有零落村落。趙無安就是膽子再大,也不可能在那種地方尋找棲身之所。
既然一路行來,已經被他逃到了此處,羅衣閣是說什麼也不能再放他前進一步了。
應舵主的要求,故意泄露名錄,冒着被一鍋端的危險,以身做餌,親自設局,只為將趙無安抹殺在此。
決不能放他進入汴梁。這是舵主唯一的要求,也是舵主的底線。
如果傾羅衣閣上下之力,還不能除掉趙無安的話,羅衣閣亦是再無顏回返兩浙之地了。
正在這個時候,馬車停了下來。
身披羅衣的男人微微一怔,回過神來,瞭然地揭開帘子。
馬車前頭,有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身披一襲灰褐麻衣,腰間束以雪白布條,肩扛一刀,乾乾脆脆地半跪於地。
見那漢子雙手空空,馬車上的羅衣閣主略有些不悅地抿了抿涼薄的唇。
「人呢?」他問。
「屬下無能。」那漢子如是回應道。
羅衣閣主冷冷哼了一聲,放下帘子,徑自坐回車中,沉聲道:「你號稱刀起驚雷,可自趙無安身後劈出去的那一刀,卻明顯未有正中他的脖頸。是該說江湖上對你的傳聞名不副實,還是說,你這柄段家刀,根本就是一把廢品?」
漢子半跪於地,一動不動,混若木雕。
這時,從密林深處傳來一陣清脆的鈴聲。
一隻腿上懸着鈴鐺的青羽雛鳥撲棱着翅膀,自林中飛來,靈巧地停在了馬車的舷窗邊。
羅衣閣主輕輕勾起一根手指,那鳥兒便跳到了他的手指上,低頭淺淺啃啄。
羅衣閣主笑道:「多虧我的鳥兒不像你那麼廢物。找到了,就在後頭,他正打算回去求援呢。」
跪在地上的漢子一怔,眼中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怎麼,嚇到了?」羅衣閣主冷笑道,「自以為放了他一條生路,就能讓趙無安活下去了嗎?你以為你是什麼人?」
他再度掀起帘子,聲線已然變得冷若冰霜:「限你一刀之內,殺了趙無安。否則,你這輩子也別想達成你的夙願。」
跪在地上的漢子渾身一顫,冷汗自額尖滾落。
「在下明白。」
「說錯了,不是在下。」
男子自車中坐起,慢悠悠踱下馬車,走到漢子的面前,忽然抬起一腳,狠狠踩在了那漢子的臉上。
「你是甲字十五,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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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暗草深,趙無安伏在草叢之中,屏息靜氣。
一隊持着火把的人馬,隔着不過三四丈的距離,堪堪自他面前奔過,驚起頭頂一片飛鳥。
火把僅僅是往此處探了一下,一隊人馬便逐漸行遠,馬蹄聲落在耳中,漸漸不可聽聞。
又過了片刻,林中徹底死寂下來,只能聽見頭頂的烏鴉偶爾發出幾聲喑啞的嘶鳴,濃郁的血腥味在鼻尖環繞。
趙無安知道這些烏鴉是為何而來。正如南疆坪山客棧中時一樣,這些羽翼漆黑的鳥兒,往往對血氣最為敏感。
他撐着之前潦草埋在草叢之中的洛神劍匣,慢悠悠坐直了身子,把脊背對向了粗壯的樹幹,一下子靠了上去。
肩膀立時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趙無安咬着牙,從洛神劍匣中抽出虞美人,向肩頭削去。
劍尖入樹,一抹清涼的汁液落下,不偏不倚地滴落在他的肩頭,逐漸遮住了那抹四散的血腥氣息。
染血的白衣已從肩頭斷了個豁大的口子,趙無安一身塵土,滿面疲色,懶懶地攤在草叢之中,任憑綠色的樹汁滴在他的肩頭,鏽蝕那柄價值連城的虞美人。
透過頭頂的樹葉陰翳,趙無安怔怔地望着星空,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
半晌,他喃喃自語道:「人心叵測,這世上本無可盡信之人。」
話雖如此,他卻如此盡信着胡不喜,並且也將這份信任,逐漸地轉交給了他人。
若是有一日胡不喜在他背後捅了一刀,趙無安想必到了下下輩子都不會明白是為了什麼。他能夠看透隱藏在迷霧後頭的一切真相,卻看不透這人心。
直到現在,讓他去回憶林中見到的那張面孔,趙無安都會覺得自己看錯了。
可那驚天雷霆,那刀意中蘊含的一品真勁,在這座江湖之上卻又偏偏不可能再有第二個。
十丈之外的草叢忽然起了一陣響動。趙無安下意識想要撐起身子,肩膀卻像不聽使喚一般,死死靠在樹幹上頭。
雷霆刀意灌注入身,半邊身子被震得麻痹,如今已經到了無法使喚的地步。趙無安心知肚明,也就不再掙扎,任憑那沙沙的聲響愈來愈近。
春夏之交,在這汴梁的城外,本不該再有餓狼了。
而這慢慢逼近到了趙無安面前的,也的確不是一隻狼,而是一頭有着墨色眼瞳的草狐。
保持着不到一丈的距離,草狐警覺地用它那雙銅鈴般的眸子盯着趙無安,繞着他的身子來回走了好幾圈,似乎在猶豫着是否應該發動攻擊。
趙無安苦笑起來,淡淡道:「虎落平陽,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他忽然出聲,那草狐像是嚇到了,一下子向後跳去,猛然豎起一身皮毛,衝着趙無安兇猛地齜起牙齒。
趙無安輕輕揮動手指,蘇幕遮驟然出鞘,在空中翻轉了一瞬之後,便向那草狐刺去。
但比起以往,這道流光顯然失了銳勢。那草狐靈巧一躍便躲過了刺擊,蘇幕遮叮鈴一聲,墜落在草叢之中。
而那草狐,似乎是被趙無安的舉動激怒了,不再忐忑示威,而是直接狂吼着向趙無安撲了上來。
血盆大口近在眼前,趙無安幾乎可聞到這畜生嘴裏的腥臭。
忽然間寒光一閃。
一道看不清形意的刀勁,不知自何處襲來,一瞬便將那草狐劈成了兩半,淋漓的血落了趙無安一身。
仍舊癱靠在樹幹上的趙無安苦笑道:「你這又是何必。難道非要親自讓我死在你刀下,才能甘心?」
身着灰褐色衣裳的持刀漢子一言不發,從大道之上慢慢走過來,接近了趙無安。
趙無安仍是鎮定自若,渾然不像被逼入了絕境。
「段狩天。」他波瀾不驚、一字一句道。
持刀的漢子渾身一震,堅硬的面孔,一下子全無血色。
「為何這麼做?我只想要一個理由。」趙無安淡淡道,「羅衣閣主,不是你此生誓殺之人嗎?」
持刀漢子沉默了半晌,道:「他確然是我此生誓殺之人,直到此時也未改變。」
「既然如此,又為何替仇人賣命?這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逆天而為的段狩天。」
「我沒有替羅衣閣賣命。」段狩天道,「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這就是你給我的答案?」
段狩天一愣,「不,殺你是一個命令……」
「羅衣閣居然會殺我麼?真是有意思。」趙無安合起手掌,「還是說,是聶家和羅衣閣,聯起手來要殺我?畢竟聶家為了拉你入伙,可是不惜在中原製造那樣的傳聞。仿佛這天下間,所有不是東方連漠那邊兒的刀客,就非得入了魔道似的。」
段狩天黑着臉道:「夠了。」
「怎麼?」趙無安笑問,「開始為自己的主子說話了麼?他對你恩重如山?」
平日裏待人愈是薄情冷淡,面臨絕境時,就愈能夠坦然而笑。
趙無安,自然是這一類人。
段狩天的面色開始變得猙獰起來。他竭盡全力扼住手中的刀,可刀鋒仍舊不免顫抖。
「我沒有這麼做,我從未……這麼認可過。段狩天為人一世,絕不會向任何人低頭。」
「你的臉上還留着鞋印呢。」趙無安毫不畏懼。
段狩天渾身一震,慘白的額角,青筋跳動,像是在認同着趙無安的話。
「除了這麼做,我別無他法。為殺羅衣閣主,給那老道士報仇,我什麼都會做……即便是讓我拜入聶家門下,我也從未有半句怨言……至於殺你,只是他們與我的一個約定罷了。只要殺了你,他們就能把羅衣閣主,送到我的刀下。這是他們應承着的,我沒有理由不相信。」
趙無安愣了愣,略微有些愕然,還是冷笑道:「聶家與羅衣閣不過一丘之貉,你堂堂一品高手,竟然會聽信這種話?」
「那是因為羅衣閣已經無路可走……」段狩天說着說着,忽然一愣,而後難以置信道:「你在套我的話?」
趙無安忽然不說話了,神色嚴肅得可怕。
如夢初醒的段狩天下意識地先發制人,手中長刀向着趙無安的頭頂劈了過去。
懸在趙無安肩頭的虞美人發出清冽劍鳴,劍身微顫,自樹幹中倒拔而出,迎向段狩天的刀鋒,卻剛一接觸便被那刀勁彈開,遙遙地墜到了遠處的草叢之中。
而埋在土中的洛神劍匣,更是灰暗如死,觀不見絲毫凜然劍氣。
「你的匣中劍,已被我廢了。不必掙扎,安心待死便是。」段狩天的眼神綠得如同要噬人,「自重逢之後,洛神劍意便低到足以被輕易壓制的地步。趙無安,你再無劍可出鞘了!」
璀璨的刀鋒迷了趙無安的眼。
趙無安忽然笑道:「匣中劍不可出,那麼,已經出匣的一劍呢?」
段狩天覺得他的話毫無意義:「虞美人已被斬飛了!」
慢着。
刀鋒快要觸及到趙無安額尖髮絲的時候,段狩天忽然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
趙無安出鞘的劍,似乎並不止一把用來削斷樹皮的虞美人。
正當他剛想起這回事情的時候,身後,卻已響起一聲嘹亮劍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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