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環抱的秘谷深處,草木繁盛,砂石淺灘,細水浸上濃綠色,潺潺地蜿蜒過老樹的連根。一筆閣 www.yibige.com
環繞山根的棧道經年來無人行走,早已遍佈青苔,高直的樁子甚至成了飛鳥的憩所。
自這般幾乎亘古無人行走的棧道上踱步而過,將交錯的草木與溪流拋到身後,展現在面前的,竟是一座平穩如鏡的圓形湖泊。
這片湖隱藏在草木與山石之後,如同一滴天女淚珠般在空曠的谷底原野舒展身軀。
湖旁有座小屋,茅草為頂,削木為牆。屋後的田地里種了幾樣瓜果稻蔬,門前小道以碎石鋪就,直通至明鏡般的湖邊。
時隔多年,再一次踏上這條道路,東方連漠只覺得恍若隔世。直至走過一圈棧道,停留在那木屋前時,猶尚未回神。
「咚,咚,咚」忽然傳來了木棒敲擊布匹的聲音,沉悶而利落。東方連漠怔了片刻,轉到木屋背後,隔着瓜田藤籬,望見那了蹲在溪邊浣衣的背影。
那顯然是個女子,身着粗布長衣,頭髮用一根木簪胡亂束着,脊背佝僂。
浣沙溪。東方連漠怔怔望着那個背影,出神了很久。直到女子洗好衣服,將之盡數擰乾放到盆里,起身準備離去時,他也未發出一點兒聲音。
那女子一回頭便看見了他,顯然是嚇了一跳,吃驚地睜大眼睛。東方連漠自知失態,連忙低下了頭。
明明已是白髮老人的他,此時表情卻宛若少年。那女子別過臉去,伸手將鬢髮撩至耳後,輕輕按平壓好。
「干站着也不是事,進屋吧。」她小聲道。
「花徑不曾掃,也無說得過去的茶水,還望盟主海涵。」一杯剛煮開的清水,由竹杯接了,放在東方連漠面前。
他輕聲道了句無妨,便毫不嫌棄地接過暖手。順眼瞥見女子手上因常年務活而起的厚繭與褶痕,垂下眉去。
「盟主今日怎麼想起過來這裏了?」女子問道。即便是在鬚髮皆白的東方連漠面前,她也算不得年輕了。
灰白的頭髮與蠟黃的臉色,雙手及臉上儘是無情歲月留下的創痕褶皺。
瞳眸雖美,卻除了訴說她年輕時傾動一方的容貌外,再無他用。東方連漠平靜道:「這是最後一次了。再來這裏看一看你,也看一看我當年長大的地方。」空谷靜湖,幽蘭在山腳無聲盛放。
女子眼底閃過一抹稍縱即逝的溫情,隨即不以為意地望向窗外,說道:「她的墓,這些年來很好。我將那棵引雷的樹伐了,叫雷電劈中之事,再也不曾發生過。」
「多謝。」東方連漠垂眉,輕輕吹了吹杯中的水。
「這又有什麼好謝的,該是我要感謝盟主給我一個歸宿才是。」女子道。
東方連漠默然不語。良久,像是對故人感慨懷念舊事般,他忽而道:「最開始,拜師入她門下的時候,我只是想要一個吃飯的地方而已。活下去,對我來說就已是天大的恩惠。」女子溫順地注視着桌面。
「那時的江湖上,流傳着兩個傳說。一是為結交天下豪雄不惜盡傾家財的江南綢緞莊解小爺,解暉。二是孓然一身,馭劍背匣行走江湖,平生所遇千百餘戰無一敗績的洛劍七。
「她卻對我說,不要把這兩個人放在眼裏。修習她門下的功夫,不出十年必能名動江湖,到那時我的目標,就不再是這兩個如流星破夜般轉瞬即逝的人物,而是那無可撼動的天下第一。
「她的確說對了。在那之後不到十年的時間裏,洛劍七戰死他鄉,整座江湖幾乎忘了他的存在而解暉私鑄兵甲北上抗遼,大宋戰敗後,也就此消匿了聲息。貪魔殿仗着夏國留下的秘法及財寶,在中原大肆作亂,最後也是我,把他們從大漠戈壁趕出了中原武林。可惜這時候她卻不在了。」女子淡淡道:「聽上去,她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都是上上個江湖的人了,會和你的朋友相像,倒也有趣。」東方連漠飲了一口清水,關切道,
「這裏與漠北氣候大有不同,又是一個人,住得還習慣嗎?」
「習慣得很了,我這輩子有大半時光都是這麼過來的,倒也無所謂什麼。」女子笑着回應道。
「以前,不是至少還有那兩個孩子」東方連漠欲言又止。
「他們兩個現在都很厲害吧?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想着我呢。」女子粲然一笑。
東方連漠輕舒了一口氣,苦笑着接過了話頭:「是啊,經常聽見他們的消息呢。」
「有妨礙到你嗎?畢竟是洛神劍的後人」
「妨礙倒說不上。趙無安不知緣何竟與苗疆的皇子交情匪淺,計劃略有影響,不過也沒釀成兵燹之災便是了。」女子怔了一怔,而後才喃喃道:「是啊,現在該叫他趙無安了」東方連漠笑道:「只有胡不喜這個名字是你起的?」女子點了點頭,沒有作聲。
屋外子規啼鳴。東方連漠仰起脖子,咕嘟一口氣飲盡了杯中剩餘的水,而後以衣袖輕輕擦了擦嘴角。
「時間不多了,帶我去看看她吧。」上山的路,比料想中的要好走。女子應當是時常前來修剪雜草亂枝,鬆動的石塊也被她敲碎弄下了山去,前不久明明剛下過雪,這裏卻已草木繁盛,隱隱有了開春的模樣。
遠遠的,東方連漠便看見了那座石刻墓碑,旁邊似乎還放着女子上次來時留下的桑枝。
碑高四尺,背靠土堆,再後方便是群山環抱。
「你半月前來過?」東方連漠打量着那根尚未腐爛的桑枝。
「每隔半月便來一次,想着有什麼能幫到前輩的,好讓她睡得安心些。」女子溫婉道,
「我一人在湖邊住着也無趣」
「嗯,多謝你了。」東方連漠輕聲道。語畢,他便望着那座沉寂的墓碑,眼底流露出安詳之色。
大漠戈壁十里龍捲,四十年武林盟主之位,整座江湖風風雨雨皆由他一肩扛起。
一切的,不過就是這裏罷了。那個總嚷嚷着着要把天下名門正派的掌門全都叫來,由她一個個去扇耳刮子的嬌蠻少女。
那個一邊嚼着雞腿一邊枕着佛像,一邊大逆不道一邊頭頭是道地訓斥着他的便宜師父。
那個與他在幽寂的山谷中一同居住了十五年,卻從不曾說過半點有關自己過去的神秘姑娘。
她與他,本不該以這樣的方式相遇。如果可以選擇出生,東方連漠說不定會徹底拋棄自己原本的姓名,更早地與她相聚在同一架屋檐之下。
「您曾經仰慕過她吧?」忽然地,身後的女子提出了這樣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問題。
東方連漠也不由苦笑:「何止是曾經,現在也一樣。」如果沒有遇到她,名為東方連漠的天才少年也許會遭遇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他或許會以同樣的方式揚名天下,但並不會把這座山谷當成自己的秘密,也決不會為了達成所愛之人的遺願,便不顧一切地要成為這座武林的主人。
她從沒有說過自己的過去,但他曾經去調查過,知道並理解了她的一切。
「她的父親是造葉人,被西夏奸細所殺。母親乃是大宋王妹,十九歲前一直居住在王府之中,苦練天下武藝,誓要為父報仇。十九歲那年,和我一樣拜了個便宜師父,僅僅相處十日,那師父便駕鶴西去,她卻徹底頓悟了十餘年來所見江湖武學,又加以師父所傳授之隱秘心法,一夜之間,成為這座江湖上最年輕的造化境高手。」聽及此處,東方連漠身後的女子猛然一驚。
「但是踏上復仇道路的她,卻被母親以性命相逼,攔了下來。」
「大宋與造葉乃是互視為死敵的對手,廟堂之上處處明爭暗鬥不說,兩座江湖更是風起雲湧。她本該是萬古第一奇才,卻偏偏不該生於王室,偏偏不該生為造葉與宋人之後,偏偏不該身為個女兒身。」東方連漠笑道:「人世便是如此無常。倘若換到任何一戶人家,換成任何一種身份,她都不可能隱瞞着自己的實力,就這樣度過一生。你說是麼,冉娘?」廖筱冉顫抖道:「可是為何,分明她已成那樣的高手」
「還是死得如此之早?」東方連漠問。廖筱冉死死咬住嘴唇。
「以她的身份,一旦顯於世人面前,註定掀起無數腥風血雨與殘酷廝殺。」東方連漠緩緩道,
「而平生所願既已無法達成,最後的遺願,當然也不會止步於此了。」不世出的絕才,卻在不為人知的地方隕落。
她為這座江湖換來了一個心懷痛楚,卻比她更清楚未來該如何去做的少年。
「如今我也是造化境了。她想要看到的未來,我會親手送到她的面前。」東方連漠抬起手,指尖玄氣凝聚。
「四十年武林盟主還不夠嗎?」廖筱冉問道。東方連漠冷笑。
「你在說什麼呢,當然不夠。」
「她想要的,可是四海歸一,天下安詳,再無痛楚與仇恨。我會為了她做到這一切,不管我最後會變成什麼模樣。」從別人那裏得來的願望,因為仰慕着他人而生的夢想與執念。
「我要成為天命。」b。: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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