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球上的完美家園 番外4 舞台

    星球上的完美家園正文卷番外4舞台商晏記得,空腔開始出去浪,是在始臨醫院的春遠照院長又來過之後。

    那天晚上,先生下班回家,春遠照和先生一起來的。

    春遠照給夫人帶來了一些禮物,喝了它奉上的茶,沒留下用晚飯,就走了。

    商晏聽見春遠照說:「晏姐,你的居家休養期可以結束了。趁春光還好,到處去看看吧。我們羅望添了好些景點,供大家休閒去的。這段時間景色都很美。」

    「要是去陸七區,」春遠照轉頭對商檀安交代,「危險的地方暫時不要帶晏姐去參觀。」

    「晏姐,要是來始臨,逛累了可以來醫院喝杯茶。」

    這話說的,商晏暗中嘀咕着給春遠照準備了一堆瓜果回禮。商檀安回羅望後,給它做了一番升級,順帶把它的情商也提了提。商晏發現,有些人類的情商似乎還比不上它呢。

    它緊緊跟隨主人夫妻倆將春遠照送出,聽見先生攬着夫人轉進家門時漏了一句:「空腔的特許證看到了嗎?」

    「看到了。」

    第二天一早,商檀安和緋縭手拉手出門。「我們晚上一起回來,你自己看家。」

    商晏哎哎地點頭,一轉頭,嚯,空腔那大傢伙頭上頂一坨五彩光,跟通勤車的提示標燈一樣,是要幹啥。

    連先生都在笑。

    夫人鼓起臉頰:「它要走空軌,如果有會車,我給別人提個醒,它跟車一樣。」

    「好好,蠻好看的。」先生立即放棄了審美立場,誇起了空腔。

    空腔越過商晏,側轉回來,大腦袋低下來:「大管家,再見。」

    喂喂喂,它怎麼也跟先生和夫人一起走?

    商晏羨慕地望着那大傢伙嗖地飛起來,跟在主人的車後面,竄上了天空。

    啊,那傢伙的頂燈是多麼地不合時宜,晨曦已經推開了,天空青亮青亮的,那些五彩指示光根本用不着啦。

    根據徵召署的時間安排,緋縭還有三個月的假日。商檀安早就申請好,從今天開始,帶她上班。等到了周末或者月末休息日,他再陪她去春遠照說的那些景點遊玩。

    這是他帶緋縭去上班的第一天。一路上他比緋縭還興奮,事無巨細交代着她,大意是叫她就在他的辦公區轉悠,等他叫吃飯,他開會時顧不了陪她,那她就自己休息着,先別忙着想到處兜。

    他還時不時地從車控屏上觀望空腔的飛行表現。

    緋縭都答應得好好的,也沒怎麼操心跟在車後的空腔怎麼飛。這純屬趕路,空腔完全可以自己駕馭,在家裏的田野上都飛過千百遍了呢,現在無非更高更遠一些而已。

    從沃沃平原的晨曦里,空腔跟着車子走出商家的私家空軌,攀爬上沃沃的通勤空軌。

    那一刻,沃沃卡衣貝的戍衛營地、去往陸七區的設置路線上的各區護衛巡邏隊、通橋要塞的全球空軌監測網絡,都同時新增了空腔這個名字,標識為個人陪伴機,序號為01。

    它既不是通勤車、野地車、海神戰車,也不是執行作業的特種機械人、輔衛、羅機。

    它是空腔,一個從登巴來的新機種。現在還說不清能幹啥,但飛行數據出來,表明它單飛能力還不錯。

    這時候,默默地盯着空腔的飛行標識的所有人都想不到,沒過幾年,個人陪伴機成為了小青青那幫小傢伙們的出行衛士,只要他們安排一個野外出遊,一路上全是一溜兒的個人陪伴機的標識號,當然那是友情改良過的。

    空腔留在個人陪伴機的序列里,時間很短,不過,它以後被挪出這個序列,也還佔着01的流水號。

    空腔在登巴被註冊成緋縭的個人陪伴機,現在又特許取得了羅望星上第一張陪伴機行走證,那表示,只要它的主控人有場所的自由出入資格,空腔也就有……嗯,基本上這樣,有幾項例外。

    比如圓屋指揮部,比如始臨醫院,比如小青青育兒園,又比如陸七區的中控大樓,都是例外。這些地方因為規矩嚴苛,禁入很多機器。

    圓屋只准進圓屋的輔衛,始臨醫院只准進醫護機械人,小青青只要小青青自己的保育機械人,陸七區冠法亞山脈最高峰上的中控大樓,現在可以稱為中控山,從中腰辦公區以上,杜絕除行政服務機械人之外的所有機型。

    剛開始的幾天,商晏以為空腔在外頭多浪呢,其實並沒有,空腔一到中控山的山腰,就被寄存了。

    緋縭跟着商檀安上班,她是個極能安靜下來的人,在他辦公室的休息區看藍天白雲的風光,讀讀星報,吃吃茶點。

    以前商檀安對中控大樓的茶點不怎麼積極,現在他的助理機械人每趟茶歇都不會錯過叫餐廳送。

    緋縭這一吃,就把中控山餐廳的小食吃了個遍。有一天,她點評道:「這個吃過了。」

    開始重樣了。

    商檀安就笑。他的工作很忙,整天大小會議不斷,能回休息區陪她的時間甚少,恐她幾天都待在峰頂,生出悶來,遂就想了想,叫過助理機械人,讓機械人帶着緋縭下山去逛逛。

    緋縭出了中控大樓,領出了空腔,開始閒逛。

    山腳下遍佈訓練場,羅望所有的機型幾乎都在這裏看到。緋縭經過每個訓練場時,會停下來瞧一番熱鬧。

    她和助理機械人身量適中,在鳥語花香的林邊兒一站,倒也還好,只是空腔是高個子,有時候人家好端端地訓練着,一回頭,就見一個大傢伙憨乎乎地擠在一大叢樹中,腦袋方方正正,突出了樹梢頂,不錯眼地瞅着他們。

    空腔招人稀罕。

    會招一些人來打招呼,多是第一軍團那些指揮官。彭逢、文奇、熊美、徐進才……好多人即便訓練不能脫身,也會給緋縭發條信息:「晏姐,你好。」

    離譜的是,他們似乎都知道緋縭在中控山專吃茶點來着,要是恰遇到茶點供應時候,見她在外頭,沒來得及回中控山,就還會用自己的份額要一份,送給緋縭,說是請她品嘗訓練場周邊小餐廳的口味。

    緋縭眼瞅着就要把半邊陸七區的大小餐廳都嘗過了。

    她溜達得越來越遠。商檀安有時候有空了,回來陪她茶歇,人卻不見,但他實在也叫不着她,一時半會兒叫不回來。

    眼前的訓練場十分大。兩側山峰林立,瓊哥照得什麼都是明晃晃的,來自太義海和西緣沙漠的暖氣流翻山沉降,降到這片谷地,催得遍地山樹花開。

    緋縭才撿了一處樹下陰涼,安頓好觀摩位置,身後空腔撲簌簌地撥着樹葉,也尋了一處空檔安頓它自己。沒多久,一架在訓練場半空盤旋的羅機飛到了跟前。

    緋縭尋思着是哪位熟人,她怪不好意思的,又害人過來打招呼,打斷人家訓練節奏,其實熟人們不必特意這樣的……噢,是蘄長恭啊。

    多少年未見,前幾月剛落地羅望時,他以防長的身份透過星艦通知屏,念了一段給所有人的落地歡迎詞,緋縭還記得的。

    「晏……姐,你好。」

    「你好,蘄……哥。」緋縭露出微笑。老軍團人都這麼哥姐地稱呼,她也隨大流。

    蘄長恭微頓,臉上的笑容更大。「來逛?」

    「是的,影響你們了嗎?我馬上走。」

    「別客氣啊。」蘄長恭的態度很熱情,說話也爽快,「我在給人帶訓,常規訓練,正好到中場休息了。這是我的羅機,風鳴劍。」

    緋縭瞅了瞅,贊道:「以前見過,好像更漂亮了。」

    蘄長恭又是一愣,他自己轉個念,倒是回憶起緋縭確實見過,以前羅機到本龐海拂雅海灣有個行走訓練,她幫着做岸上後勤支持。那是羅望五年的事了。

    「你記得……大好了?」

    「嗯,差不多。」緋縭點頭。

    「那實在太好了。」蘄長恭笑起來,十分真誠地望過來,「祝願你以後無病無災,健康快樂。啊,我還沒當面恭喜你和商督長喜結連理,現在要說一聲恭喜。」

    「謝謝。」

    蘄長恭望向緋縭身後的空腔:「你做的?」

    「是的,見丑了。」

    「能打嗎?」

    「嗯?」

    「看見那裏的機械人了嗎?」蘄長恭指向訓練場,「那些是陪羅機訓練的訓練機,要不要打一場?」

    訓練場上,分立着兩種機型。一種高大威猛,像風鳴劍一樣的羅機,大約有十來台。另一邊則是密密麻麻一大堆,看樣子和普通的機械人差不多,但在剛剛的訓練尾段,五六台七八台地盯准一台羅機,上下翻飛,踢打啄咬,兇狠得厲害。

    「讓空腔去玩玩,你在旁邊看。同意的話,我跟你家商督長說一聲。機器切磋,對人沒有危害的。」

    「不用說,同意。」緋縭綻開笑,答應得飛快。「他在工作,不用說。」

    空腔撲簌撲簌扒開樹叢,對着蘄長恭叉手彎腰:「謹遵長官吩咐。」

    蘄長恭瞅瞅這一人一機,正都含笑等着他領過去,他暗中思忖,病好了,對性情還是略有影響,好說話多了。

    小時候也曾蘄哥哥地叫了幾天,再碰面諷他長工,現在找着真正給她管一輩子的長工了,總算客氣叫他蘄哥。

    時光倥傯……挺好。

    這些天,他不少同僚舊部都在好奇她帶來的這大傢伙,但都不好過於打探。今日不巧碰着面,他也挺好奇的。

    蘄長恭這一領,也沒想到他從此領出了陸七區訓練場上的一個客卿。

    「陪練機械人和空腔玩的時候,萬一不小心發生損毀,怎麼賠?」空腔上場前,緋縭問道。

    蘄長恭愣了愣,他從來不管這等事的,陪練機械人壞了,自有後勤服務團隊換上來新的,哪需要賠?

    「不用賠。」蘄長恭這麼答道,心裏不由想到他倆一段公案,觀緋縭表情,也看不出她是否從商檀安那裏知道了當年他的操作,只覺還是一頓尷尬。「要是空腔打壞了陪練機械人,算我的。」他包攬道。

    緋縭微微一笑,也沒說什麼。

    這一場,空腔比較蓄斂,小機械人都是一個一個上來玩的,它沒使出登巴業務會上打蠻架的模樣,只是游斗幾番,挨個把陪練機械人都敲上一記就停住。

    蘄長恭也生怕打壞緋縭的陪伴機。聽說都是拼裝的,他消息也靈通,知道她在登巴頗過了一段苦日子,那估計是她自小到大都想不出來的苦日子,所以給陪練機械人設置的是最低一檔難度。他只是聽聞她在各訓練場都巴望許久了,遠觀有啥意思?邀來這樣體驗一番,聊表好客之意。

    這天,大家都挺高興。

    緋縭沒明確賠償問題前,她才不讓空腔使勁兒呢。下場鬆動鬆動可以,不能給商檀安添出開支的。

    商晏有時候去空腔的炮樓竄門,帶一句問,見着紅果了沒有?和紅果打架了沒有?

    見着了紅果哥,沒打架。空腔搖頭,先生不給打。

    商晏嗤一聲,紅果擺譜,擺到自家人頭上了。

    那你幹嘛去了。

    跟在祖祖後面走,有時候有人邀請,祖祖就讓我去和那邊的陪練機械人友好互動。

    嘁。商晏簡直瞧不上,大老遠去幹嘛,還不如找它,它曾是先生的陪練機。

    緋縭隨着商檀安上班點卯,在陸七區過了一段悠閒日子,假期過了一多半。

    鳳花兒和華婧等人又來探望時,說起收播節。

    羅望的節慶名目越發多了,曆法部節事司每年都要討論新增一兩個法定節日。收播節是在緋縭走後新添的,列於征鄉節之後,八月里的最後一個周末,那時幾大定居點陸續進入夏收秋播之間的農閒。

    這個收播節,寓意美好,羅望人辛勤勞動,物產豐饒,欣欣向榮。每年這個節日裏,都會有盛大的文藝演出。

    另外,八月正好還對應着羅望歷史另一個重大事件。羅望五年的八月,第一個羅望本土寶寶出生。雖然沒有為寶寶專門立一個節日,但是每年到了八月,指揮部都會給小青青育兒園下撥活動經費,華婧和方司徒就帶着小青青的小傢伙們排練節目,開始是育兒園單獨搞親子聯歡,後來就併到收播節,向全球匯報表演。

    所以收播節的重要性已經和開年節、征鄉節一樣了。並且,沒有開年節那樣讓人充滿厚重的使命感,也沒有徵鄉節那樣總帶着深沉的思鄉情緒,八月的收播節只有全心全意地歡騰。

    「緋縭,你報一個嘛。」鳳花兒慫恿道,「我們幾家小孩都去表演的,讓他們也看看緋縭姨姨的表演嘛。演得好不好,都有獎品的,要是公認的前十名,獎品更豐厚了。」

    華婧也鼓勵,還給緋縭看前兩年的節目回放呢。

    她們是想讓緋縭加深融入羅望,他們徵召人的家園。

    鳳花兒還偷偷鼓動商檀安:「商哥,你讓緋縭去報名嘛,你也去,你們手拉手去台上唱一個,你老是把她藏着,怎麼行。緋縭後頭就要上班的,你看幾批新人都對她不熟,你讓大家都認識認識她嘛。」

    晚上,鳳花兒等人走後,兩人睡前說話。

    「縭縭,你想去嗎?」

    緋縭靠在檀安的胸前,忽然莫名其妙地輕喃:「檀安,我很幸福,真的,我每一天都感到很幸福。」

    商檀安錯愕不及,隨後摟緊緋縭:「我也是。」

    緋縭自己也說不清怎麼會有這種感悟,但這種感悟是真真切切的,她抬手輕輕地摸着商檀安的頭髮,現在他的頭髮已經恢復成黑色了,但當她想起他白頭髮的樣子,就覺得會心疼。

    也許經過的磨難太多,現在每一天,無論是平淡的,還是有些事情忙碌着的,她都覺得非常非常值得珍愛。

    羅望五年的八月,他們離婚,都不太好過。這之後的收播節,別人歡慶着,他不知怎麼過的呢。

    在浣己河北岸的樹屋裏,他倆對坐聊天,每每看他開心介紹他的藏酒,她仍能從他熟稔的動作中,看出曾經獨自捱過的悲苦。

    「我去。」她笑道,「我想去。」

    她要去報個節目,掙個獎品回來,送給他。

    就像他當年掙了獎品,送給她一樣。

    緋縭不跟檀安去上班了,她要排練節目。

    她開始了獨立行動,有時候她還帶空腔去榮欣找鳳花兒,去北戎野找華婧,諮詢些節目細節。

    商檀安很快意識到,前期他過度緊張,緋縭卻相當從容,想通這層,他便每天和緋縭高高興興地在家門口吻別,晚上再高高興興地回家來,只等着她的節目。

    羅望十年,八月末,緋縭站在舞台上。

    大幕拉開。

    她穿着一身深紅袖箭衣,她那個笨拙且巨大的陪伴機械人,空腔,並排站在她身旁。

    音樂響起來,鼓點帶着固定的節奏狠狠地震起來。

    緋縭和空腔用右腳輕輕點地,踏着節拍。

    一分鐘……她和它仍在踏節拍。

    看的人起先新鮮等着,帶表演機械人上台伴舞的,雖不多但也不是沒有。這位是一個人在台上,帶個機械人添點熱鬧,沒毛病。

    只是略略稀罕的是,別人帶的表演機械人都是真人大小,這位一帶帶這麼大個。

    在場觀眾有一些早就知道空腔,見過空腔,不過今天空腔也讓他們意外,它被塗成全黑色,看起來越發威武了。

    有一些觀眾,尤其是後面幾批的歸化者,還不知道空腔,開始以為舞台上帶來了羅機,驚喜莫名,再一看節目單介紹,原來是一台陪伴機械人。

    等這些觀眾對舞台亮相的想法都在心頭飄過,緋縭和空腔還在踏着節拍。

    兩分鐘了……好吧,表演者大概沒其他花巧了。

    這是可以包容和理解的,因為好多節目都是節目組的人四處拉人頭,為了烘托歡樂氣氛,拉拽進來的。

    那台上的舞者,和巨大的機械人一樣,目視前方,笑容沒有,只是實實在在踏節拍,有種被迫認真完成分派任務的感覺。好吧,看起來責任感很強的。

    三分三十六秒,這簡直是太長的前奏了。每個節目的表演時間只有六分鐘而已。

    台上的緋縭和空腔依舊一下一下踏節拍,甚至連上身都沒有輕微搖動的跡象。緋縭還好,總是女子,形象柔美,以腳點地也甚是輕巧,那機械人卻笨頭笨腦,頂着一聲英武黑,卻總漏出憨氣,每次抬着腳落下,就跟跺地似的。

    實時的現場分一般般,這現場分不用觀眾費心評,衛生教育部協同始臨醫院設了現場情緒感染指標,能看到舞台的感染力。

    宣傳部出來的藝術評委們風儀好,見表演時間過半了,現場分還不太過得去,仍耐心地等着節拍過去。

    台下觀眾卻有些看得耐不住笑起來,總算沒噓。

    但也有觀眾,卻慢慢定睛比較着緋縭和空腔,他們一高一矮,一粗壯一纖巧,外形迥異,但每個關節的帶動,卻是一模一樣的。

    三分四十秒,音樂開始高亢,就像終於走上緩坡。鼓點密集起來。


    緋縭和空腔踏的節拍加快。

    其實一直在不動聲色地加快,但起初他們只是在優哉游哉的基礎上加快一點兒,觀眾並不覺得速度有多明顯的改變,現在卻是在已經很快的基礎上更快,人們的心臟不由自主地跟着快跳,感覺快得馬上就要跳出胸腔。

    節奏越來越狂野,緋縭和空腔依然準確無誤地踏住每一聲鼓點,而他們的臉上,表情一直沒有改變,簡直讓人受不了的雲淡風輕。

    鼓點忽然卡住,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緋縭和空腔也頓住,直通通地看着台下虛空。

    觀眾很愕然,難道就這樣結束了?但……好吧,等了有兩三秒,有一個角落就拍起手來。

    隨後,更多的掌聲稀里嘩啦地跟上。

    卻見緋縭和空腔忽然伸手一指,點向掌聲響起的方位,雙雙橫跨出那隻一直沒有移動過的左腳。

    掌聲措手不及,更稀里嘩啦了,有些拍到一半停住,有些沒及時反應過來,又習慣性地拍了幾下。

    但沒有人關注掌聲了,連鼓掌的人自己都不關注了。轉變,讓他們盯緊台上。

    畫面突然靈動,非常非常靈動。

    緋縭翹起唇角,笑容調皮又明媚,倒退着走到舞台中部。她的肢體動作一點都不綿軟,輕矯得就像山中出來狩獵的精靈,正退回森林深處。

    空腔緊隨着她,完全是忠誠的衛士。

    沒有音樂,音樂就是他們踏在舞台地板上的響聲,讓人忍不住自己去抓聽他們的節拍,想知道他們的意圖,每一步都恍如怦然心動。

    緋縭退回,站定,轉眸向空腔一笑。

    舞台下方突起一片驚喜的咦聲,那憨粗的機械人竟然開始了自己的舞步。

    它和緋縭配合絕妙,她向左搖,它向右搖,不知誰在逗誰。她歡快地旋舞,它老老實實地繞着,然後矮身探出長胳膊,像個好好先生一樣躬腰,讓緋縭直接跳上了它的掌心。

    它沉肩起身,緋縭如蜻蜓點水般踏上它的仿生胳膊,站在它肩上。

    沒等觀眾叫出來,緋縭卻像坐滑滑梯一樣,從空腔肩膀上滑下。空腔的手掌仍在半空,她毫不在意,腰背後仰,觀眾的驚呼又要出口,卻依然沒有機會出口,只見空腔伸手一扶,她靈巧地轉過它的手肘,空翻落地。

    音樂不知何時又有了。密集得如林中急雨。

    舞台中央,緋縭踩着鼓點在機械人的身邊騰躍翻飛,空腔永遠像個好好先生一樣,握住她每一次的踩踏,墊起她每一次彈跳,又在某個瞬間,變回她忠誠的衛士,和她並排前行或後退。

    他們看起來所向披靡,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他們的突圍和歡快。

    音樂太短,倏忽變得尖銳,似一把刀運轉鋒刃,欺向高速運轉的齒輪,滋滋地刮過人們的耳膜。

    突然,聲音停止。

    娜莎正跳在空腔肩背上,笑容可掬,一溜煙地再度從機械人的仿生胳膊上滑下。

    她輕巧落地,手掌正好滑到機械人掌中,指尖一勾,便牽着機械人,雙雙張開手臂,向前踏步走來。

    仿佛正要擁抱全世界。

    沒有人見過這樣的人機舞蹈。心潮為之澎湃……

    咯咯,咯咯……

    緋縭可能要比觀眾還要察覺得早一瞬,她和空腔正走在舞台的最前方,空腔倏然往側後方一瞧,她當機立斷,脖子也轉同樣的角度,這段是同步節奏啊。

    呃……舞台上爬來了一個小小孩,他……怎麼上來的?

    哇,那小不點兒跌跌撞撞地站直,舉起兩隻藕節般小胳膊,咯咯咯地咧開嘴,朝空腔歡喜地奔來。

    緋縭立即和空腔撤到舞台另一邊,貼着邊緣,簡直驚呆了。

    至於觀眾們啥反應,她已經顧不上了。

    小傢伙無疑是小青青的寶寶,羅望所有的機型都被限制接近小青青的寶寶,除了指定的保育機械人。

    緋縭就想和空腔速速避開,但眼瞅着那小傢伙也轉了一個方向,還是要過來摸空腔的樣子。

    節目演不下去了。

    緋縭不得不抬起手掌,向那小傢伙搖一搖。

    「寶寶,你是哪一家的啊?」

    「咯咯咯……」小短腿還要奔來,有人搭話,他更加歡快了。

    「寶寶,你回去吧。」

    台下轟然發出笑聲。緋縭望向台下,猛然想起喊一聲求助:「老師,老師,把寶寶抱下去吧。」

    台下笑得更是厲害。緋縭看不清這些烏漆麻黑的觀眾,她的節目編排時把台下都設定成宇宙背景,現在她只能看見一片一片隱隱約約的輪廓,但她稍稍放心,檀安不知在哪處觀看,肯定是聽見了的,會幫她去處理,估計一會兒就能來人,把無故搗亂的小傢伙提下去了。

    「咯咯咯……」

    緋縭一轉頭,大驚失色,那小傢伙穿過一半舞台了,還鍥而不捨地朝他們這個方向來。

    她只好帶着空腔再挪,拉開他們和小傢伙之間的距離。

    那小傢伙一怔,然後更加開心地手舞足蹈,有人和他逗樂呢。

    緋縭完全處於下風,再游挪,游挪……

    她和空腔只敢繞着舞台的四周轉圈圈,小傢伙東撲一下,西撲一下,牢牢地佔據了舞台中央的戰略地位。

    台下的笑聲感覺快要斷氣了。因為空腔躲着躲着,更是提着腳尖,躲到緋縭身後去了。

    「小寶,小寶。」舞台一側,寶寶剛剛爬上來的地方,出現了一個人頭。

    緋縭一望,救星來了。

    只見華婧穿着大花雞的衣服,整個人都伏趴着,只露出一個頭,壓低聲,使勁向小傢伙招手呼喚。

    小傢伙回頭一瞧,咧開嘴,咯咯咯地跑得更遠。

    華婧無奈地瞧了緋縭一眼,沒辦法,她現身出來,彎着腰小跑穿過舞台,去追小傢伙。

    反正場下全笑翻了。緋縭特可憐地呆立一旁,等着華婧把小不點兒捉走。她感覺完了,完了,連鼓勵獎都不能指望了。

    華婧捉小孩的經驗這時體現出來了,那一身胖花雞的衣服左右搖擺,幾下里堵住了小不點所有的跑位,一把將小不點抱起。

    「不好意思。」華婧也急壞了,勾着身體朝緋縭低聲抱歉,趕着往下台階梯走。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天哪,剛剛小傢伙和華婧出現的地方,一下湧出了四五個小腦袋。

    緋縭還沒有松完氣,現在簡直眼睛都看直了。

    好多好多小傢伙,他們又圓潤又靈巧,個個拍手拍腳奔上舞台。

    華婧才下一步台階,回頭一望,也傻了。那第一個小傢伙趴在她肩頭,興奮地咿咿呀呀叫,也要撲回舞台。

    一片吵鬧,一片吵鬧……

    小傢伙們有的在台上轉着腦袋打量四周,有的已經望見在華婧肩上頑強逃離的小夥伴,咯咯咯地跑過去準備瞧熱鬧,有的終於望見了躲一邊不出聲的緋縭和空腔,啊嗚一聲,速速奔來。

    緋縭對着眼前這副熱乎乎的歡騰局面,腦袋有一忽兒是空白的。

    一二三,她深呼吸,

    一個響指,音樂響起,

    奔跑的小不點兒呆萌呆萌,停頓一息,

    就是這刻,最好時機,

    再個響指,身後空腔,稀里嘩啦,碎成一地,

    哇,台下驚嘆,哇,小不點兒的眼珠瞪出,每張臉兒都是驚奇,

    噢,原來這是多麼殘忍的事,他們醒過神來,就要哭泣,

    對不起,對不起,

    看我來變戲,

    三個響指,機器小人多麼迷你,

    雄赳赳,氣昂昂,列陣排起,

    哇嗚哇嗚,小不點兒這麼歡喜,

    緋縭踏着鼓點搖起來,左手點一個機器小人,機器小人啪地立正。她右手再點一個小傢伙,小傢伙懵懂懵懂,笑嘻嘻。

    「寶寶,寶寶,學一個。」她露出笑容,哼着哄。

    小傢伙福至心靈,啪地一模一樣立正。

    「寶寶,寶寶,排起來。」後頭不用教,點一個機器小人,機器小人啪一站,就有一個小傢伙急急站好。

    緋縭笑容滿面,跟着音樂搖擺。

    「寶寶,寶寶,跺跺腳。」她一跺腳,機器小人列隊一跺腳,小傢伙列隊一跺腳,開心得不得了。

    「我們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緋縭念叨着,把小傢伙們引到下台梯口。華婧這邊已經來了幫手,一個一個把小傢伙們捉下去。

    另一邊,上台的梯口,方司徒探頭探腦地堵着。

    尾部的小傢伙們確實有機靈的,瞅瞅前方不對勁兒,咋地下去了?他們想回頭。

    緋縭和小傢伙們一樣往後望,可她緊接着刷地轉回頭,抬起胳膊,往前踏步。

    她的機器小人們全都這樣。

    小傢伙們一下被吸引住,又學着機器小人的樣,往前沖。

    「我們沖沖沖,不回頭。」緋縭隨着音樂繼續搖擺,加油鼓勁。

    興奮的小傢伙們自動撲向梯口候着的小青青工作人員,以為接下去還有什麼好遊戲呢。

    舞台清空了,哦不,還有緋縭和地上的迷你機器小人陣列。

    方司徒點頭哈腰,抬手作揖,不知用嘴型說了句啥,就撤了。

    緋縭站在舞台上,尷尬地頓了頓,準備鞠個躬也退了。不成了,獎品徹底不指望了,她花錢買一個好的,算了,家庭賬戶上讓他自己看着花。

    前方忽然跳出提示器,時間在倒計時。為什麼還有兩分鐘?

    「誰把時間還給我了。」她眨巴眨巴眼睛,身後的機器小人方陣默默無聲。

    「誰把時間還給我了。」她一下笑起來,就這樣哼唱起來,「好吧,再來。」

    底下驟然歡呼鼓掌。

    緋縭繼續搖擺,踏步,鼓點重來。

    她打出一個響指,機器小人移形換位。

    「看着我,看着我。」緋縭哼唱道,要吸走視線。

    機器小人一個疊一個,眼花繚亂之際,竟然長出了空腔。

    咚咚咚,空腔重新跟着她踏拍前進。

    全場轟動。

    但這還沒有結束。

    在爆裂的鼓點聲中,空腔一個轉身,呼啦分成兩個。

    緋縭眼望前方,帶着這兩個黑色機械人舞動,不,它們繞在她身邊,似乎往她身上在貼甲片。

    最後一片甲自緋縭手中出現,她把它覆上臉。

    天哪,場上是三個一模一樣的機械人。

    堅硬的黑甲泛着光,戰鼓擂得震天響,它們整齊劃一,勇毅果決,根本無法找出那個深紅袖箭衣的女子。

    越謙塵已經往屏幕湊近好些回了,這時候嘩地站起,過一會兒,那三個機械人同時旋步,忽然之間,一具甲冑卸下,緋縭又現身出來,剩下的兩個機械人分裂重組,回到了空腔狀態。

    他緊張地喘不過氣來,半晌往後坐倒,靠向他那張辦公椅。

    這時候,鼓點已經完全停了。舞台寂靜無聲。

    她和她的空腔面帶同樣的微笑,站在台上,鞠躬致謝,直至幕布降下。

    掌聲久久不息。越謙塵在值班辦公室里跟着鼓起掌來,想到東臨的那一天,那個女子在台上拿出一堆打碎的機械人模型,像翻花一樣解說。

    我是它的來路和去路。

    緋縭謝完幕,悄悄地躲開所有休息室,她怕再碰上那堆小不點兒。路上有幾個不認識的人對她誇讚:「晏女士,你的節目太棒了。」

    還有幾個認識的人對她道歉:「晏姐,小孩子太不懂事了,對不起哦。」

    原來是家長,不過她可沒本事認出到底是哪些小不點兒的家長。她微笑地點點頭,支應兩聲,就速速去門外和空腔匯合。

    空腔太大,走的是另一條機械人專用道,嗯,可能有些委屈,它是佝着腰滑出來的。

    緋縭拍拍它的腿:「棒棒的。」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她轉過去,瞪一眼:「怎麼才來?」心中又有點遺憾,獎品要明天才統一分發呢。

    商檀安上前,抱住她,過一會兒又笑:「接了好多視訊。」

    他一直在笑。「我本來要和你一起做節目的,多麼難得的機會。」

    他的語氣中帶着好多遺憾,又有更多更多的驕傲。之前知道緋縭報的節目是人機合舞,他只好暗暗地消了念頭,緋縭要帶空腔呢,他卻不能帶紅果上台的,因為紅果是羅機,戰鬥機甲。但他也真沒有想到,緋縭和空腔竟然這麼這麼地驚艷。

    「空腔的變形……太厲害了。」

    「我都沒辦法了,哄那些小傢伙的。」緋縭惱道,「你哪兒去了,有沒有幫我喊人?」

    「我喊了。」

    「那為什麼這麼慢,空腔萬一把小傢伙們磕碰着,就要得禁令的。我只好把它弄散了。」緋縭怨個不停,「後面你沒有去給我申請補時間吧?」

    「不是我。」

    緋縭才將對商檀安的惱怒消減一點點,嘀咕着:「又給我兩分鐘,我都不知道怎麼表演,其實我準備的節目不需要跳滿六分鐘的,後來只好都硬編。」

    「緋縭,」商檀安笑着聽,過一會兒,他鬆開懷抱,深吸了一口氣,「我以機械管理部督長的身份先行通知你,希望你舉辦一個空腔介紹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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