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爺子走了的那個秋天,大小媳婦和草兒姑鬧了點兒小彆扭,買個房搬出後倒廈子,分家另過去了。
家裏突然少了兩口人,冷清了許多。嫂子在家的時候,家裏人說話做事都很小心翼翼,生怕被新嫂子挑理。三孩兒也因為新嫂子在家,很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就連淘氣都要看看嫂子的臉色。草兒的乖巧卻很得嫂子的喜愛,許多的歡喜憂傷也都願意和草兒分享。
嫂子是個很要強的女子,比姑姑更愛乾淨,做事也更利落,個方面也都要求完美。這樣的一個人,就難免會和因為逐漸年長生活當中不再要求盡善盡美的姑姑有些小摩擦。兩個家庭的人有着各自的生活習慣,彼此不適應也都是很正常的。草兒從來不參與她們的矛盾,她們兩個人誰是誰非都不會妨礙草兒和這兩個人中的任何一位親近。
草兒看到嫂子生氣了會去哄嫂子開心,草兒還常常跟在嫂子身後,跟她學幹活學做事。如今嫂子搬出去了,草兒的心還真的失落了一段日子。好在姑姑也不約束她,她常常跑嫂子家去玩。不管嫂子能挑出姑姑多少毛病來,姑姑也還是一心一意的疼愛着這個媳婦。有時候姑姑做了好吃的會打發草兒給送去點兒,草兒去了還能幫嫂子跑個腿打個雜,很是勤快。
大小媳婦搬出去後,草兒姑說後倒廈子閒着也是閒着,小草你就在那住吧,什麼時候你二哥結婚用地方再給他倒出來。住進了後倒廈子,草兒像是有了一個這個家裏只屬於自己的空間,她把這個小空間收拾得窗明几淨,人也逐漸地收斂起孩童的稚嫩,一天天柔韌起來。
過小年的時候,大小媳婦居然病了。這一病,竟然病入膏肓,醫生告訴家人可以準備後事了。
大年三十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草兒姑姑和她姑父從縣醫院回來時天都黑了,他們的帽子和肩上都落了厚厚的雪,就連鞋面子上都是雪。草兒幫着姑姑姑父抖落着摘下來的帽子和圍巾,聽着姑姑姑父的嘆息,心裏難過極了。她多希望大哥帶着嫂子和姑姑姑父一起從醫院回來呀,她多希望嫂子像當初一樣健康呀!
站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裏,草兒數着零點的鐘聲為大嫂祈禱着。她看見有孩子提着紅燈籠,踩着蒼茫的大雪喜笑顏開地嬉鬧着。守着橘紅的燭火聽着銀髮飄飄的爺爺講有關年的神話,提着燈籠和孩子們去井沿兒走百步,大家一塊兒蜂擁到池塘,在蹭光瓦亮的冰層上燃起一堆篝火,把散開的小鞭炮一個個投進熊熊火焰里,聽着像燒豆子般的噼噼啪啪聲在烈火里永生,這些情境都已經成為草兒的過去。
草兒知道,她,越走越遠了。遠得讓她想起這些的時候竟然是模模糊糊的。莫非是雪花落在眼瞼,融化成水滴潤濕了歲月麼?草兒不想去探尋。眼下,她不得不面對的現實是,數過了零點的鐘聲,她就又長大了一歲。她曾經那麼迫切盼望的長大,今夜,竟會讓她感覺到無比的孤單,無比的寂寞,無比的難過,還有好多莫名其妙的恐懼。
吃過這頓五味雜陳的年夜飯,初一大早草兒姑和她姑父就又趕去城裏了。那個年,二小在鑽井前線,沒放假。醫院裏躺着一個被判了死刑的人,家裏不但沒貼對聯,就連鞭炮也沒放一個,這個年,過得了無生趣。
年前年後草兒姑和她姑父在醫院待了半個多月,那段時間一直是草兒姑夫的一個表姐在家裏和三孩兒還有草兒作伴。
三孩兒長多大也是孩子,因為他是最小的,一直被父母嬌生慣養着,不但養成了好吃懶做的品行,也還不知道愁苦的滋味,家裏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仿佛都和他沒什麼關係一樣,每天吃飽了就跑出去玩兒,家裏什麼也不知道管。
來家裏做伴的這個表姑每天就抄着袖口坐在炕頭打瞌睡,好在草兒眼裏有活,家裏一切的大小事務全都落在了草兒身上。餵豬餵雞看場院,抱柴掃雪收拾屋,有時候飯都是草兒做,儼然一個小大人。
大小媳婦的裝老衣服穿了一回又一回。王老二那幾天天天往城裏跑,來看望這個病危的外甥媳婦,有時候也幫着穿裝老衣服幫着抬擔架。草兒姑和王老二兩個人的許多不愉快,在這場與死神的爭奪賽中,似乎也變得無足輕重了。
大小遵循媳婦的願望,給她買了一塊上海坤表戴在了她細弱的手脖上。大小媳婦說心熱,想吃凍梨,大小大半夜跑遍全城也給買了來。大小說人都快沒了,她想要星星,大小絕不給她摘月亮。
天可憐見,一個被醫生下達了死亡通知書的人,最後終於還是被她的家人用真情摯愛從鬼門關給搶了回來。
那個元宵節過得極開心。大紅的燈籠掛起來,草兒姑父打發三孩兒買了三掛最長的鞭炮,草兒姑做了八個菜,大小和媳婦也都回了家,草兒拉着嫂子的手久久不肯鬆開,嫂子蒼白的臉在爐火的映照下,逐漸的紅潤起來。
吃過飯的時候是草兒收拾的桌子,打掃屋子餵豬餵雞的活草兒也勤快的承包下來。她聽見姑姑這兩天一直咳嗽,還看見姑姑每次一咳嗽就吃兩片安乃近,她也看見姑姑明顯的消瘦了很多。草兒看到姑姑的樣子,心總是會莫名的擔憂。她默默無語地做着自己能做的事,報答和感恩的心念,在姑姑逐漸走向暗黃的面色里,都抵不過真真切切的心疼。
草兒,在經歷過春節時期的獨擋一面之後,再加上她姑父的那個表姐的一大通誇獎宣傳,她在這一家人心裏甚至這一個小村人的眼裏,都已經不再是一個年幼無知不能擔當的孩子了。
過完元宵節,就是春天, 春天永遠都是美麗而多彩多姿的。當漫山翠綠的野草在晶瑩的冰雪下探出細嫩的臂膀,當響亮的柳哨把稀薄的流雲吹成一群群溫順的綿羊,當粉嫩嫩的苦菜花在料峭春寒中淺笑着綻放,小村又熱鬧了起來。
尖銳的鐵犁劃開厚實的黑土,一粒粒金黃的種子承載着希望,在挎着施肥筐的草兒腳下被掩埋。這是草兒長這麼大,第一次參加田間勞動。草兒是快活的,初涉勞作,她還沒有艱辛的概念。她更覺得,利用放學放假的時間幫姑姑幹活,那就是在報答姑姑的養育之恩,即使在勞作過後渾身哪都疼,她也不曾吭過一聲。
風調雨順,草長苗高,草兒掄着鋤頭和姑姑姑父一起在田間鋤草分苗。家裏有活的時候,是永遠都抓不到三孩兒影子的。像這樣的烈日下,三孩兒一定是在他選好的草地上, 釘上一截粗木棍,然後把馬龍頭上長長的韁繩拴在木棍上,馬就這樣被他畫地為牢般囚禁在那裏轉着圈地啃草,而他呢?該是在爬樹抓鳥蛋?還是躺在樹蔭下乘涼?
草兒看着一望無際的田野,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掄起鋤頭繼續着。春天時和黑土地的親熱勁兒,已經在夏季中午的烈日下變成了疲憊和辛苦。她知道她不能和三孩兒比,三孩兒在這家裏即使什麼都不做,那也是應該應份的,而她呢,即使什麼都做,面對厚重如山的恩情,也是小小的一粒微塵,她沒有理由抱怨或者逃避什麼。
家裏沒活的時候正是草兒暑假。三孩兒吃過早飯,赤着上身長拖拖躺在炕上哼唧着,一邊哼唧一邊嘟囔着肚子疼,一邊還偷着用眼角瞄着爸爸媽媽的表情。他一說肚子疼,草兒姑就急得不得了,趕緊翻箱倒櫃找到了兩片止疼藥放在碗裏,倒了些酒把藥燒上了。
收拾過桌子洗過碗的草兒,把燒好的止疼藥端給三孩兒喝的時候,他明明伸手來接卻又縮回了手,結果藥撒了碗也打了。
三孩兒用很痛苦的表情緊鎖着眉頭,卻是壞壞的故意捉弄人般地看着草兒笑:「我還沒接住你就撒手。」
草兒姑坐在炕頭用手捶着後腰,把擠在紙片上的牙膏遞給草兒:「就幹這麼點兒活還能把碗打了,有沒有點兒用?!知不知道家裏就兩片藥了?!來,把這個給你三哥。」
草兒沒有為自己爭辯,她知道姑姑就見不得三孩兒有一點兒不舒服,她寵他疼他勝過這個家裏的任何一個人,包括她自己。草兒把紙片小心翼翼地遞給三孩兒,生怕三孩兒再弄出什麼故事來。還好,三孩兒就是偶爾淘淘氣,他還沒有壞到不可救藥的程度。
三孩兒接過紙片,背對着爸爸媽媽把紙片貼在了肚臍的上邊,然後手捂着肚子趴在炕上,又開始長一聲短一聲地哼唧起來。草兒看得清清楚楚的,家裏的每一個人都知道,那牙膏應該是貼在肚臍上才會治肚子疼,而三孩兒卻故意貼在了肚臍上方,他明明就是在騙人,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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