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兒的頭髮終於還是在要開學之前減掉了,剪去了羊角辮兒的草兒,梳着比男孩頭髮稍長一點兒的五號頭。剪完頭髮那個午後,她默默無語地收起了紅裙子花衣服,拿來兩個盆子都盛滿了水,把海軍衫兒洗得像藍天白雲一樣透徹。她想,她現在是草,將來會是一棵參天大樹。大樹參天了,屬於廣闊無邊的藍天白雲,她必須得學會收藏起許多童話。
開學以後的第一個課間大會,異常的莊嚴肅穆,這讓草兒感覺到壓抑。升國旗奏國歌之後,校長走上紅旗下的主席台,他鄭重的宣佈了一件事:四年級有三個女生在要開學的前幾天,結伴去北大河洗澡,全部淹死了。
整個操場上靜極了,她們的呼吸,她們的音容笑貌,仿佛還就在身邊,三個活蹦亂跳的花季女孩兒,說沒就沒了,這讓孩子們怎麼肯相信?短暫的沉寂之後,是驚恐不安的相互詢問和應答,那摻雜着血腥味道的沉悶嘈雜里有低低的啜泣聲陸續響起來。
生離死別原來每一個人都會經歷,死亡與活着原來僅是一步之遙。草兒想,假如這個暑假自己也淹死在那個池塘,是不是此時也會被校長當作警示教材拿到主席台上講?是不是也會有人為了她的突然離去而悲傷?也許不會吧?草兒知道有些同學是唯恐避她而不及,怎麼會為她而流一滴眼淚。
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每一個人死了的時候,都不是為了賺取誰的眼淚而死的,她們多麼希望活着,就像自己一口一口被迫吞咽池塘里的水的時候,自己多麼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活下去的願望竟是那般迫切,即使自己活得如此艱難。
是啊!為什麼要死呢?即使活得再艱難,能活着,也是一件多麼難得的事!死亡降臨的時候,是誰都必須得接受的,活着,誰能想活着就活着?當天災人禍降臨,當病痛意外來到,老天讓誰生,誰才能生,老天讓誰死,誰就得死。草兒想,她會珍惜老天給自己活着的機會,老天讓她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那就是她存在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她一定要堅強勇敢地存在下去。
這個秋天,是一個碩果纍纍的秋天。
金黃金黃的苞米穗子被大馬車拉進了各家各戶,一筐一筐上了房頂。醉紅了臉的高粱依偎在一起,像一個個炮樓,佇立在各家各戶用石頭碾子碾壓出來的新場院裏。飽滿圓潤的大豆似乎早就不願意安安靜靜地躺在豆莢里,它們前呼後擁,把豆莢擠開一條小縫,一個個好奇的小眼睛,爭先恐後地偷偷窺視着這個豐腴的秋天。那個長得最胖的豆粒一不小心就被擠了出來,它蹦跳着觸摸着腳下的這一片黑土,博大,柔軟,像一床被子,於是豆粒安心地躺下來。它想,它要在這裏生根發芽,它要參與到這場豐腴的輪迴中。
這是一個色彩斑斕的秋天。
一車一車的穀子糜子拉回來,一垛一垛在場院裏像一個個大蘑菇似的長出來。孩子們這下可有的忙了,看雞打狗轟小鳥,「老鷹叼小雞嘍!啊逝!啊逝!吘!」攆雞攆鳥聲此起彼伏。小孩兒找小孩兒,場院裏頓時沸騰了起來。孩子們圍着穀子糜子垛玩丟手絹,玩捉迷藏,玩老鷹抓小雞。雞怕熱鬧鳥怕驚,夕陽西下,啄到食沒啄到食的雞鳥們都各自歸巢。星月漫天,吃過了飯的孩子們還在追逐着。這個時節,場院比井沿兒和池塘要熱鬧千萬倍。
草兒家前園子的籬笆牆外就是大兵家的場院,那裏,不知道留下了草兒和小夥伴們多少歡快的笑聲,不知道留下了她們多少追逐的足跡。這,可真是一個鮮活充實的秋天。
秋天,有收穫有希望也有開始。這個秋天,大小學成了瓦匠。草兒姑賣了糧食,又賣了一個棗紅馬下的小馬仔兒,給他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媳婦來家,小兩口暫住在草兒姑家新柵出來的後道廈子裏。大小成了家,人更忙了。二小應招去了油田成了一名光榮的鑽井工人,三孩兒還沒長大,還是又懶又饞又貪玩,草兒家挑水的任務自然而然落在了草兒姑父左老闆子身上。
左老闆子趕不上大小二小腿腳勤快, 之前最少會有半缸水的大水缸,隔三岔五就見底。大小二小都是有心人,他們永遠都保持水缸里至少有半缸水,否則草兒夠不着把水舀出來。每一次草兒都快要夠不着舀水的時候,他們就來了。左老闆子卻從來沒有想過這麼多。草兒舀水得踩着凳子,把整個上半身都探進缸里才行。多數時候都是爺爺把缸里不多的水舀出來裝在大盆子裏,缸底的水是渾水,在盆子裏沉澱下來的泥底子根本沒法用。灶坑的柴火已經着起來,沒水,沒法刷鍋做飯,草兒覺得自己得學着自食其力了。
其實自從草兒爸離開家,王老爺子的腿腳就一直不利索,那時開始,她就已經學着幫爺爺做飯。那個十二印的大鐵鍋,草兒站在鍋台邊兒上,刷鍋她夠不着鍋底。每次草兒刷鍋都要蹲在鍋台上,她先把一塊抹布疊厚厚地搭在鐵鍋沿兒上,然後一隻手按在抹布上,另一隻手則拿着刷梳去刷鍋,上半個身子就覆蓋在大鍋上。有一次在刷鍋的時候,也不知怎麼腳下一滑,兩隻胳膊都杵進了鍋底半開的刷鍋水裏,兩隻手掌拄在了鍋底上。當她迅速把上半個身子從十二印的大鍋里掙扎出來時,看見自己的兩隻手掌一直到胳膊肘,都被刷鍋水燙紅了,膝蓋也被鐵鍋沿兒割破了皮。
草兒後來很後怕,她想,若是那鍋里的水是滾開的,自己該會被燙成什麼樣子?若是自己整個人都張進鍋里,又會是什麼樣子?打那後,草兒再刷鍋就不蹲在鍋台上了,她踩着自己之前常常抱着的那個小板凳,倆腿靠緊了鍋台。她也不再用手去按鐵鍋沿兒來支撐自己,而是把支點放在了鍋台上。
草兒握着水筲梁,扛在後背上,張大爺咪咪着細長的小眼睛,迎着夕陽仔細地端詳那個漸行漸遠的影子,他怎麼看,看見的都是一隻會移動的鐵水筲。草兒來到大井沿兒,去搖那個大轆轤把,搖不起來。轆轤把在最高處的時候,跟草兒的身高加上伸直了胳膊在一個水平線上,草兒沒有力氣把它壓下來。
井沿兒上每天都有飲馬的漢子和洗衣服的婦女,只要有人看見草兒來井沿兒打水,怕她掉進井裏去,就會幫她打上來一柳罐。這一柳罐水是大半筲,草兒拎不動,就倒出去一點。拎一拎,還是拎不動,再倒出一點。
好歹能拎起來了,必須得左一下把筲悠過去邁出右腳,右一下把筲盪回來,再邁出去左腳,這樣天衣無縫的配合好了才能走起路來。即使這麼一點兒水,也還是會被左右擺動的幅度給濺出來許多。偶爾草兒還會被擺動着的水筲絆一下沒有配合好的步子,一個又一個的趔趄一個又一個的跟頭,回到家,衣服濕了,水也沒多少了。有點兒水,能湊合做一頓飯是一頓,在草兒心裏,她的個子會長高,力氣也會越來越大,水會越拎越多的。
春天來了的時候,前園子的蓖麻,後園子的旱煙,草兒拿着小鏟子一個種子一個種子種上去。蓖麻成熟了,穿過北大河去供銷社能賣夠草兒的學費和書費,還夠給爺爺打酒。旱煙爺爺得抽,沒煙,爺爺就沒故事了。沒了故事,成長就變得及其漫長。
圍成園子的牆頭上,樹枝已經殘敗不堪,草兒拿起鐮刀爬到大楊樹上去橇樹杈子。楊樹葉剛被風抽開的時候,樹狗子毛辣子都還沒長出來,沒有那些蟲子,草兒就不害怕。她用小腿緊緊地盤住樹幹,小手揮舞着鐮刀,一根根枝條在空中沿着垂直的軌道完成了它優美的降落。舒展着小綠葉的楊樹枝插滿了園子牆,餘下的草兒就撈到房西摞到雞架狗窩豬圈上,沒幾天枝條里的水分就會被春風抽乾,用風乾了的樹枝當柴火做飯,可起火了,灰還少。
每次撈着楊樹枝路過村口那幾棵老榆樹的時候,草兒都會不由自主地停下來歇歇。參差不齊的枝條上已經生出了一片片嫩綠的小榆樹葉,翠綠色的榆樹錢兒迎着風像天女散花一樣漫天飛揚。榆樹錢兒盛開的時節,整個野外都是香甜的。草兒愛吃榆樹錢兒,那香甜能讓人忘記一切不愉快。圍在樹下的都是不敢爬樹的女孩子,她們對着爬到樹上去的男孩子扯着嗓子喊:給我扔一個!給我扔一個!
扔什麼呀?扔開滿了一串串榆樹錢兒的小樹枝。樹上的男孩子現在就是英雄,英雄把會勝利的果實與誰共同分享呢?他們不願意給的,你扯破了嗓子他也不給。一根根生着鮮花的枝條投下來,沒抓到的女孩子就去滿懷翠綠的女孩子們那裏搶。嬉笑打鬧聲吵醒了山花野草,也吵醒了春雨春風。
草兒不用圍着樹,也不用扯着嗓子喊,更不用跟那些女孩子們去爭搶。樹上的大兵,總是會看準了草兒所在的方向,輕巧的讓那一串串鮮花穩穩地飛進草兒的懷抱。有人順着香甜延伸的蹤跡看見一張粉紅的笑臉,羨慕嫉妒恨讓她們轉過頭來指責樹上的大兵:你就知道向着她!
伴隨着這一聲聲指責,從天而降的是開滿了一串串榆樹錢兒的枝條,那是大兵為了儘快堵住她們的嘴而胡亂丟下來的。草兒想,現在她也敢爬樹了,等她以後再想吃榆樹錢兒的時候就可以自己爬上去摘,這樣,大兵就不會因為偏向她再受到大家的指責了。
鄰居張大娘家在園子裏打了一口井,下的水泥管子還沒有草兒的一摟粗,轆轤把也比大井的那個矮小了許多。賣了糧留出了種地的錢用余錢打了井,自己吃水澆園子都方便了,張大娘眉開眼笑的跟圍觀的草兒說:
「草兒啊,以後沒水別去大井了,上我家井打,我家井口小,你咋整都不能掉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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