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擺着厚厚的《史記》,霍寶很是無語。
林師爺怎麼不按照常理出牌?
不是應該先問他開蒙幾年,四書五經學到哪裏?
直接上來就是大塊頭?
這也看高看自己了!
「今日老夫想講《高祖本紀》!」林師爺開口道。
霍寶翻到這一卷,心中頗古怪。
林師爺這似乎有深意吧?
《高祖本紀》是《史記》第八卷,記得是大漢開國高祖皇帝。
這一位,是造反發家的!
如今大家幹得是造反的買賣。
林師爺讓自己先學這一篇,這是看好他們爺倆?
這信心還真是十足!
霍寶上輩子讀過《高祖本紀》,不過也忘得差不多。
「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姓劉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劉媼。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於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
看了這神話式開頭,霍寶很囧。
這就是原始部落圖騰遺風,所有的皇帝都不是人。
他莫名想起老爹在曲陽說自己落地「哭三天」之事。
之前忘了這個,回頭得好好問問。
老爹是無意說的……還是有意……
霍寶順着看下去,又是吹噓高祖不凡之處,還有呂公慧眼識人、妻之以女為佐證……
這時的《史記》沒有標點,卻有句讀。
霍寶又是看過的,重溫這篇便沒有什麼磕絆,直接看了下去。
《高祖本紀》通篇不過萬字,霍寶一口氣看完。
直到此時,他才反應過來林師爺說是講這篇,可卻一直沒開口。
霍寶忙抬頭,就見林師爺正撫着鬍子看他,若有所思模樣。
「小寶失禮了!」
霍寶忙合上書,起身作揖。
「小寶看過《高祖本紀》!」
林師爺用的是肯定句。
霍寶點點頭:「粗讀過,忘得差不多了!」
「記住了『約法三章』?」
嗯?
霍寶有些意外,怎麼提這個?
「五爺與鄧爺說了『三大紀律、四項注意』一切行動聽指揮、不許動百姓一針一線、一切收繳歸公分配;不打人罵人、不調戲婦女、不禍害莊稼、不虐待俘虜,用以約束軍隊。說是小寶制定出來的……小寶可是受『約法三章』啟發?」
霍寶很想搖頭,不是受「約法三章」影響,是直接拾偉人牙慧。
不過誰讓他是老實孩子。
該背鍋的時候還得背鍋。
他便乖乖點頭:「東施效顰罷了,當初聽聞陵水白衫軍惡行,心中畏懼,怕不能約束兵卒,欺凌百姓,流毒地方。」
「高祖進咸陽,與關中父老『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小寶也能想到『三大紀律、四項注意』,明日五爺設宴,見滁州父老,小寶怎麼看?」
霍寶沉思。
老爹明顯想要割韭菜。
林師爺跟自己提這些作甚?
他反對此事?
林師爺到底是讀書人,士紳階層的一員,多半看不慣此事。
可打仗就要花錢,糧草也不能全靠金陵供給。
「三大紀律」是約束兵卒的,不是用來束手束腳的。
「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溫暖,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般冷酷無情!」
霍寶用一句上輩子的名人名言做了回復。
林師爺神色一怔。
《禮記》註疏篇中有云:「同官為僚,同志為友。」
《國語》上《晉語四》中記:「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
少年神情再溫煦,語氣再婉轉,也只有一個意思。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小寶自己定的三大紀律,想要反覆不成?還是在小寶眼中,這百姓要限定人選,赤貧者為百姓,有產者不是百姓……」
「林先生,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嚴於律己,寬於待人,是美德,可也要和時宜。如今世道,不用小寶多說,大家心中有數,不是寬和的時候,況且滁州到底不同!」
「哦?滁州哪裏不同?」
「滁州是大本營……為了出征時無後顧之憂,滁州只能有一個聲音,滁州上下也只能有一個立場!非友即敵,不需要中立者!」
林師爺皺眉道:「只滁州如此?打下和州後如何?」
「打下和州,那和州也是大本營的一部分,沒有厚此薄彼的道理,自然效仿滁州先例!」
「……」
「哈哈哈!我兒說的好,我兒說的好的啊!就該都當自己人,不用那麼外道!」
霍五從裏屋走出來,看着兒子,臉上笑開了花。
鄧健、馬寨主、薛彪、唐光等人跟在其後,卻是神色各異。
鄧健還是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模樣,對着霍寶冷哼一聲。
馬寨主則是眉眼含笑,對霍寶點點頭。
薛彪則是像剛認識霍寶似的,看了一眼又一眼,目光中帶了幾分驚奇。
唐光摸着下巴,笑眯眯的,對霍寶比了個大拇指。
霍寶忙與諸人見過,心中十分酸爽。
這是什麼意思?
大家真有了分歧?
……
幾人重新落座。
霍寶見林師爺精神恍惚模樣,倒是有些不落忍,勸道:「林先生放心……咱們又不是強盜,還能真的白搶了人家家產?不過是備戰所需,單記成冊,過後還了就是……」
嗯?
大家都望向霍寶。
這孩子太厚道了!
還想着還!
薛彪不贊成道:「咱們如今緊巴巴的,這養兵跟燒銀子似的,哪裏有富裕?左右得罪一回,已經不落好,還還啥?
「好借好還,再借不難!現在緊巴,打下和州就富裕了!」
「……」
「滁州欠下的用和州的還,和州欠下的用廬州的還?」馬寨主笑道。
霍寶點頭,老實道:「正該如此。」
薛彪皺眉道:「那不是一直折騰?債主還多了,還不如直接拿滁州這邊的做本錢得了,還省事!」
「七叔,債主多了不是壞事!」
「咋不是壞事?就算不給利息,這名聲也不好,顯得咱滁州軍多窮似的。」薛彪搖頭道。
霍五幫兒子解釋:「小寶的意思,是債主多了,這些人就都成了咱們自己人……就是為了保本,他們也不會支持旁人,要不就賠光了……」
「……」
霍五解釋的直白,大家都望向霍寶。
霍寶點點頭。
父子心有靈犀,老爹解釋的對,自己就是這個意思。
馬寨主看着薛彪道:「瞧瞧,你做了半輩子買賣,這眼光還趕不上小寶!怕個球?官府徵稅加賦時,有誰敢推說不給?咱們用銀子,就擔心這個顧及那個的?真有那等敢發聲不掏銀子的,就是無視咱們,還留着幹啥?」
昨晚眾人提及這次宴會時,就如何對待士紳商賈,大家有了異議。
林師爺看得長遠,擔心白衫軍劫掠成性,也怕得罪士紳壞了名聲,不易於日後征伐。
薛彪是打算在滁州傳教的,不想與士紳商賈撕破臉。
這兩人的意思,對待士紳商賈,還是安撫拉攏為主。
至於霍五、鄧健、馬寨主是主張直接割韭菜。
尤其是霍五、鄧健,在濱江、曲陽都割過,已經嘗到甜頭。
至於馬寨主,那是跟着兄弟走的。
唐光麼?
毫不猶豫站馬寨主。
這四人的意思,有尤家、張家被抄家在前頭「殺雞駭猴」,警告已經給了。
滁州士紳商賈都該乖乖的,不知趣的人家就沒必要再留着。
林師爺勸阻不住,想起霍寶提的「三大紀律」,就提出要聽一聽霍寶的意見。
霍寶年歲不大,可行事在這裏擺着,沒有人將他當成孩子。
不想霍寶說的更狠,「非友即敵」,這已經不是單純的割韭菜。
這是要城中各姓表明立場,傾家相助白衫軍。
憑的,自然是大營那小兩萬人馬。
林師爺看着霍寶,只覺得少年熠熠發光。
這……是王霸之道!
依靠武力假借仁義之名威服天下為「霸道」;依靠道德,施行仁義,使得天下人歸心為為「王道」。
如今這世道,可以施行「霸道」搶地盤,可想要守住地盤就得用「王道」。
搶到地盤……且能守住地盤,既為開國!
與霍五、馬寨主等人喜怒隨心不同,霍寶每一步目的性都極強。
或許他自己沒有發現,可是他所行所為,都是劍指天下!
壓根就沒有將朝廷放在眼中!
捆綁士紳利益,最後還的不是錢財,還有這富貴。
這背後,是「王與士,共天下」的承諾。
這樣的見識與決斷,是小村老童生教出來的?
林師爺無法相信!
「『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溫暖,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般冷酷無情』,這話說的真好,小寶再說兩句!」
霍五看着兒子,覺得稀罕不夠。
小寶跟着老童生讀了三年書的,可兒子半點兒不酸氣,說話從不掉書袋,這意思明明白白多好。
大家看着霍寶,也都是帶了期待與鼓勵。
雖說霍五這吹兒子的毛病不討喜,可不得不說霍寶的存在,讓大家信心更足了。
霍寶被眾人看得不好意思,腦子裏還真是湧出不少偉人金句。
「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
這是看着大家說的,即便有分歧,也最好如今天這樣內部消化掉的。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這是說的明日宴會,態度軟不得。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這說的是白衫軍起義。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這個……可以做滁州軍的口號。
喊喊就行了,不用當真。
因為後半句作數,前半句做不得數。
大家淮南攻略,都是計劃主動出擊。
想打就打!
書齋里一片安靜,眾人都在品味霍寶這幾句話。
這些話直白,聽着如尋常俚語一般,可是越琢磨越有深意。
霍寶帶了羞澀……
「借用」偉人金句忽悠大家,多少讓人有些小尷尬。
不過同林師爺選的《高祖本紀》相比,還真是大大語錄更有指導性。
如今這世道,正是需要一場變革。
不過再多的理論,都是以一條為根基。
「槍桿子裏出政權!」
這是重點,要謹記牢記!
「小寶說的真好!看得也長遠!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是該準備起來了……」
這次不用霍五先吹兒子,馬寨主就真心贊了起來。
唐光附和道:「是啊!彌勒教徒傳了幾十年……朝廷又是這模樣,眼看都要亂了……」
霍五笑道:「小寶說的好,『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這個道理!這人啊,慣會得寸進尺!明晚咱這道道劃出來,就不能軟乎,要不然不夠扯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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