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張賜終於在滿眼刺目初陽中放開了陳秋娘,一向高深莫測的臉上帶着幾分侷促與尷尬。他不敢看陳秋娘,只抬頭看着初升的朝陽,說:「我讓人送點心上來吧。在這山頂看日出,還是很不錯的。」
「是很不錯。」陳秋娘說。
「那你是同意了。我這就是叫人。」張賜連忙往亭子外面的一個木棚里去。
陳秋娘趕忙喊:「哎,二公子,你咋就這麼着急呢,你聽我說完啊。」
張賜停住腳步,轉過身來瞧她,很鄭重地糾正她的稱呼:「佑祺哥哥。」
「哎,有點喊不出口。」陳秋娘笑嘻嘻地說,「喊二公子喊慣了。」
「佑祺哥哥。」張賜這人就是喜歡較真,這會兒還沉了臉,像是教小孩子發音的幼兒園教師似的。
陳秋娘瞧着這一臉嚴肅的張賜,醞釀了幾下,卻還真喊不出來。只得噗嗤一笑,說:「這刻意醞釀的,還真是喊不出來。」
「不管,叫佑祺哥哥,你若是不叫,我就不開門,我們就在這山頂耗着。」張賜語氣一如既往的固執。
陳秋娘翻翻白眼,做了個扶額頭抹汗的動作,說:「這大熱天的,你要自己曬成肉乾,你也別拉着我啊。我惜命得很呢。」
「那就叫佑祺哥哥。」張賜得意起來。
陳秋娘咬着牙醞釀了幾次,還是沒有叫出來,於是就一臉無奈地看着他。是啊,她一向好強,這輩子還沒叫過誰哥哥。尤其後來有了戴元慶那一檔子事,那「哥哥」兩個字簡直就是活脫脫的諷刺,那時,她在國外,偶然聽到字正腔圓的「哥哥」兩個字都會勾起心底的傷。
「快點叫了。」張賜看她半天叫不出來,還刻意跑到她面前抱着手催促。
你大爺的。陳秋娘心裏暗罵,因為她發現張賜這神情還挺幸災樂禍的。
「不叫,不叫,就不叫。」陳秋娘嘟囔着跑到亭子裏坐下來,「哼」了一聲,說,「讓曬成肉乾就曬成肉乾,反正身世坎坷,遭遇悲慘.....」
陳秋娘是蜀中女子。人說蜀中女子一吵架,絕對不會問候對方爹媽,也不會提刀就砍,但是那種九曲迴環的各種數落加之對悲慘遭遇的敘述,會讓對方覺得自己太不是人了,那麼好一個人,自己怎麼就去傷害她了呢?所以,連忙向她道歉。
陳秋娘還真就是這樣的女子,那種九曲迴環的數落與埋怨,讓聞者落淚,聽者傷心,從而生出無數的內疚感。此時此刻,她就坐在亭子邊,半真半假地變相數落着張賜。
張賜起先還覺得她很好玩,很搞笑,聽到後來,就不由得暗暗抹汗,覺得自己太不是人了,這個女娃本身就身世坎坷遭遇悲慘了,自己怎麼還能這樣來逗她呢。這個算無遺策的男人其實與女子相處經驗很不足,可以說是一片空白。他從前所接觸的女子都是達官貴人家出身的,對他基本都是仰視崇拜;而伺候他的丫鬟更是唯唯諾諾,哪裏算得上什麼真正的相處呢;至於他那些堂妹表妹的,由於他身份的關係,基本上都很少往來,甚少相處。
所以,面對這樣的陳秋娘,這個算無遺策的男人不知所措之後,終於敗下陣來,急忙跑過來,柔聲安慰:「好了好了,別難過了。你想叫什麼就叫什麼,我不逼你了。」
陳秋娘還在抬袖子假意抹淚,抽抽搭搭地哭着,問:「那,那還把我關在這裏曬成肉乾麼?」
「我這是開玩笑的了,你都聽不出來麼?」張賜把聲音儘量放柔,好讓眼前的女娃覺得他是無公害的。
「你是二公子,言必諾的。」陳秋娘嘟囔着嘴,很委屈地看着他。
張賜這下子徹底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很尷尬地站在她面前語塞。陳秋娘居然還不放過人家,揚起一張小臉,用一種天真無辜的神情看着他,等待他的答覆。
「這個——」張賜咬了咬唇,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大事情肯定言出必行,但是我與你關係不一樣——」
「關係不一樣,所以可以不必事事都兌現諾言,是麼?」陳秋娘脆生生地詢問,一張天真的臉簡直是充滿了求知慾,要是讓她老師看見,睡着了都會翻身而起為祖上上香三柱,班級里最不學習的第一名終於開始有求知的樣子了。
「啊,不是的。」張賜抓了抓腦袋,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第一次覺得自己詞窮,簡直不知道怎麼跟她解釋才能解釋清楚。
「那是什麼意思呢。我糊塗了。」陳秋娘還開始自我反思了,步步緊逼提出疑問了。其實,她內心簡直暗爽:讓你丫的裝逼,讓你丫的把日子過得那麼悲催,過得那麼嚴肅。看看,撞樹上也不知道繞道的。
張賜抓着腦袋在想怎麼跟陳秋娘解釋這個玩笑和正事之間的區別,把先前威脅她要關山頂曬成肉乾的事和逼迫她非得喊他「佑祺哥哥」的事全都忘了。
陳秋娘這會兒很悠閒地坐在亭子裏看日出。這山頂之上看日出,與泰山看日出又有不同。蜀山,連綿起伏,看不到盡頭,山外是山,像是永遠沒有邊界似的。月落了下去,初陽全面鋪開開來,山間的霧氣已經散盡,天地一片澄明,能見度極佳,能看到千里之外隱隱青山,看到近處的各種山柱林立,全是懸崖峭壁,藤蔓纏繞怪石嶙峋。
蜀山,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眼前的英俊少年,那五官身段也是渾然天成帥得沒邊了。
陳秋娘在看日出的同時,還不忘看看初陽之下的張賜,越發覺得這男子在有了喜怒哀樂的表情變化之後,整個人都生動起來,好看得更加讓人移不開眼。
他這好看吧。過去初見他時,只覺得像是看明信片上那種光鮮的帥哥;後來接觸過後,又覺得這人冷冰冰的,缺乏靈動;而今,經過昨夜的接觸,越發覺得這人的帥氣像是一段和暖的日光,一段人間氣息濃厚的煙火。有一種靈動非凡的飽滿之美。
陳秋娘在心中兀自欣賞眼前美景。張賜卻是整理思緒好一會兒,才很鄭重地說:「秋娘,人與人之間相處。嗯,尤其是我們是朋友,是親近的人這種關係,有時候有些話是讓我們關係更好的。而我們平常關係好的時候,是可以隨意說話的,甚至有些話可以反悔。這些話,這些相處是為了讓我們之間的關係更好。就是說我們之間的關係很好,所以可以這樣說。我與別人不可以。如果有重要的事,需要言必諾的事,我會是很認真很鄭重地跟你商量的,絕對不會是剛剛那種開玩笑的語氣神態。我這樣說,你懂了吧?你也是很聰敏的人。」
陳秋娘都快要忍不住笑出聲來了,但還是極力忍住,很茫然的神情搖搖頭,說:「不明白。」
「這。」妄圖做教師的張賜噎住了,一臉挫敗地看着陳秋娘。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若是真正需要言必諾的事,你會跟我很正式地說。而別的時候,就是我們的生活,隨意的聊天的內容,是不需要過多的追究的?」陳秋娘一臉虛心請教地說。
張賜立刻點頭,一臉如釋重負的樣子,說:「嗯,就是這樣的。看看,秋娘,你真聰明,這一點,我可不及你了。」
「那是因為你每天要處理太多的大事,這種小事從來沒碰到過而已。哪裏能說我不及你呢。」陳秋娘自己都覺得自己這麼說,簡直太乖了。
「你呀。時而聰敏得很,時而又固執,時而又糊塗。」張賜笑着搖頭,忽然才想起來這一來一去竟然被眼前的女娃歪樓不知道歪到哪裏去了。他不是在強調讓她叫他「佑祺哥哥」的麼。
「哎,不對。」他不由得說。
陳秋娘看他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心想這人居然知道她剛才在裝傻麼,據說此君脾氣甚是不好,他會不會發飆呢?
她正認真觀察,張賜卻說:「因為我們是可以隨意說話的關係。你就沒必要跟別人一樣,一口一個二公子了。你應該叫我佑祺哥哥,這是很自然的事。你這麼想,來,試試。」
這人還真是厲害,知道自己被騙了,立刻不動聲色把自己弄得更尷尬,失了格調,而是打蛇隨棍上,直接引導到這件事上了。陳秋娘內心裏對這人暗暗佩服。
「好。」陳秋娘很爽快地答應,醞釀了一番,終於是憋出了「佑祺哥哥」四個字。
張賜非常開心,說:「這樣就好。你不是我的丫鬟,亦不是那些無知的女子,卻又不是我的妹妹。我想讓你叫我佑祺,你定然不肯,所以,佑祺哥哥給你做專屬的稱呼。這樣很好。」
陳秋娘看到他開心地笑了起來,露出了兩排潔白的牙齒,那神情越發靈動,眼眸流轉。這一張英俊的臉上,終於有了生的氣息。
這個男人,本該是這樣笑着才好。陳秋娘想。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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