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城,齊王宮。
作為齊國的五都之一,莒城之中確實是有一座行宮的,雖說大小連臨淄宮城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但給年輕的齊王田法章住的話,還是足夠了。
齊王需要一個王后,所以田法章成親了。
那是大約兩個月前的事情了,成親的對象是那天那位將他搭救進莒城的太史之女。
這是一個溫婉端莊而又大方的女子,雖然雙方相處的時日很短,但是她給了田法章在其他地方從來都沒有過的慰籍。
或許,這就是該死的上天,他從你的身上奪取一些東西,也總會給你一些補償,但究竟補償是否能夠抵得過損失,那就應了一句老話——只有天知道。
至少這一刻,田法章滿足。
「王后,等到將來收回了臨淄,寡人什麼也不想干,我們兩個人就在宮中遊玩,寡人帶你去摘花,去淄水釣魚,去城外策馬打獵,好不好?」
王后笑着點了點頭,她的笑容總是如此的讓人治癒:「小童都聽大王的,大王策馬的英姿一定很英俊。」
田法章哈哈的笑了起來,年輕的臉上帶着幾分異樣的神采:「其實寡人的馬術是真的很不錯,不然也不可能一路從臨淄……來到莒城。只不過你那天見到寡人的時候,寡人的體力已經耗盡了,否則的話就那兩個貪財的小卒,寡人兩劍下去,也就格殺了。」
王后道:「大王英明神武,自然不可能被區區兩名小卒所辱,他們已經被家父派人滅了全族。」
田法章嘆了一口氣:「其實寡人更加希望能夠自己動手,你不知道,寡人在路上經歷了什麼。有時候寡人覺得,即便是所謂的黃泉冥界,恐怕也不過如此了。」
王后柔聲道:「大王身負大齊氣運在身,自然不可能會被宵小所害。」
田法章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古怪了起來:「氣運?大齊……唉!」
田法章欲言又止,所有的話語化作了一聲長嘆。
王后沒有再說話,而是伸出一雙柔荑,輕輕的幫田法章按摩着肩膀。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名內侍匆匆的出現:「大王,好消息,趙國人退兵了!」
「什麼?」田法章臉色大變,霍然起身:「你說,趙國人退兵了?」
「真的!」內侍頗為激動的點頭,道:「都已經傳遍整座城了!」
田法章大喜過望。
在過去的那段時間裏,十萬由趙主父所率領的趙軍陳兵在莒城北面,給田法章帶來了極大的心理壓力。
很多個晚上,田法章都因為精神壓力過大而從噩夢中突然驚醒,他的夢千篇一律,都是趙軍入城之後四處攻擊,大肆殺戮齊國軍民。
即便有着十萬楚軍在此,但田法章的心中卻完全沒有任何的安全感。
如果連高唐、臨淄都能夠被趙軍攻破,那麼趙軍又有什麼理由攻不下莒城呢?
好在,現在這一切終於結束了。
那該死的趙軍,終於退走了!
田法章長出了一口氣,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
他十分振奮的說道:「快,去請楚國上柱國昭雎和琅琊君過來議事!」
內侍領命而去之後,田法章轉過頭來,有些抱歉的看了王后一言,道:「王后,寡人就不能陪你去看花了。」
王后柔柔一笑,道:「大王儘管去吧。」
田法章快步而去。
片刻之後,田法章在正殿之中,見到了原楚國將軍,如今的齊國相邦,琅琊君淖齒。
田法章有些疑惑的問道:「琅琊君,上柱國呢?」
雖然田法章是齊王,淖齒是齊相,但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楚國的上柱國昭雎才是那個真正能夠決定一切的人。
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昭雎是十萬楚軍的真正統帥。
淖齒面色平靜,對着田法章道:「大王,上柱國已經出城去觀察趙軍的情況了。」
田法章先是一愣,隨後喜道:「原來他也知道趙國人退兵的消息了。」
淖齒笑了起來,臉上帶着幾分古怪的神色:「大王說笑了,如此重要的事情,上柱國作為大軍的統帥,又豈能不知呢?」
田法章微微一滯。
淖齒的語氣並不算太好,至少在田法章看來,那可不是什麼臣子和君王說話的時候應該有的語氣。
但田法章的心中更加清楚,自己現在可不能和淖齒翻臉。
莒城之中當然也不是沒有齊軍的,如今的莒城中至少還有一萬左右的齊軍可以被動用,而這一萬齊軍如今則受淖齒的統領。
田法章雖然名為齊王,但他這個齊王既沒有什麼國中大事需要處理,也沒有什麼文武百官能夠統帥,地位十分的尷尬。
田法章深吸了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顯然更加的溫和一些:「琅琊君啊,既然那趙軍都已經撤退了,那麼不知道琅琊君什麼時候去和上柱國說一下,讓他出兵北上,去收復大齊的失地呢?」
淖齒微微皺眉,臉上的神情變得越發的古怪:「大王想要收復失地?」
田法章愣住了:「難道琅琊君不想?」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從大殿的門口處傳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田法章下意識的抬頭看去,然後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楚國上柱國昭雎。
昭雎走進了大殿之中,朝着田法章象徵性的拱了拱手,就坐了下來。
這個十分無禮的舉動讓田法章的眉頭又是一皺,可是他依舊不能發作出來,只能強自按捺住怒氣,道:「上柱國何出此言?」
早在登基的那一天起,田法章就非常清楚,自己是萬萬不能夠和楚國人翻臉的——至少在大齊復國之前絕對不行。
昭雎看着田法章,似笑非笑,道:「大王就真的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收復國土嗎?」
田法章正色道:「上柱國說笑了,寡人乃是大齊之王,若是不能夠光復大齊國土,又有何顏面去面對大齊列祖列宗?」
昭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嚴肅的表情,他再次朝着田法章行禮:「大王教訓的是,是外臣唐突了。」
就在田法章的心情剛剛因為昭雎這個識進退的舉動而稍微變得好了一些的時候,昭雎的下一句話卻又徹底的破壞了田法章的好心情:「但即便如此,外臣還是有一句話要告訴大王——忘記北上之事吧,至少在明年春季到來之前,此事絕無可能。」
田法章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的臉色瞬間漲紅,籠在袖子之中的雙手更是緊緊握拳,恨不得一拳打在面前這個該死的楚國人臉上。
但田法章終究還是忍住了,用了很大的毅力。
田法章沉聲道:「為何不能出征?」
非常簡短的一句話,因為田法章怕自己要是再多說點,心中那一片好不容易壓制下去的怒火就要瞬間爆發出來。
昭雎看着田法章的臉,略帶同情的搖了搖頭:「大王,不是大楚不願意幫助齊國,只是一來如今冬天將至……」
田法章打斷了昭雎的話:「只要上柱國願意出兵幫助寡人,那麼寡人可以再多割讓琅琊以及周圍七座城邑,作為上柱國的封地!」
琅琊曾經是越國的領土,後來越國被楚國滅亡琅琊歸入楚國,垂沙之戰後又被齊國從楚國手中奪取,如今則為趙國所控制。
昭雎依舊搖頭,道:「大王,趙軍並沒有撤退多遠。」
「什麼?」田法章驚住了。
昭雎道:「根據大楚的探子匯報,趙軍的目標應該是——諸邑,那裏是趙軍往莒城前線輸送糧草的大本營,趙國人到了那裏之後應該就會駐紮下來過冬,不會再繼續向北撤退了。」
田法章的腦袋轟一下就炸開了。
他終於明白,是自己太過心急,也太過樂觀了。
趙國人的撤退並不像田因齊所想像的那樣,是無力支撐之後不得不做出的退讓,而僅僅是因為顧慮到冬天而暫時撤退罷了。
楚國人不願意出兵也是理所當然的,從莒城到諸邑只不過一百多里的路程,這一百多里之中也就幾座零零散散的小城,如果此刻去攻取下來,反而在接下來的冬天裏還要讓楚國人用不少的人力物力去防守,屬於浪費資源。
昭雎似乎還說了什麼話,但田法章的腦袋早已經變得一片空白,聽不進任何的話語了。
等到田法章回過神來的時候,大殿之中已經只剩下了他自己一個人,昭雎和淖齒不知道什麼時候都已經離開了。
田法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後宮的。
等他再一次的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床榻之上,身邊是一絲不掛的王后。
從木榻的凌亂程度來看,顯然田法章和王后剛剛做了一些很激烈、很耗費體力的事情。
「大王……」王后伸出猶如蓮藕一般白皙的手環抱着田法章的身體,螓首貼在了田法章的胸口,十分溫柔的呼喚着。
田法章下意識的抱緊了自己的王后。
然後,他哭了。
他哭得很大聲。
王后緊緊的抱着田法章,就好像抱着一個自己的孩子。
良久之後,田法章終於收起了哭聲。
這位年輕的齊王,咬牙切齒的對着自己的王后說出了兩個願望。
「總有一天,寡人要踏平郢都,屠盡邯鄲,方消今日之恥,大齊之恨!」
田法章怒吼一聲,再一次的撲到了王后的身上。
……
邯鄲。
「太后,太后!」伴隨着輕聲的呼喚,趙國太后吳孟姚慢慢的睜開了眼睛。
太后眨了眨眼睛,臉上帶着明顯的疑惑,足足過了好一會才不敢置信的說道:「主父?」
主父握住了太后的手,一張威嚴無比的臉龐上卻是兩個紅了的眼眶:「太后,寡父……來晚了。」
趙何輕輕的咳嗽了一聲,朝着旁邊的王后示意了一下,帶着所有人都退出了宮殿。
在大殿之外,足足有上百名趙國將軍、大臣們在外面等候。
原本,趙何打算營造一場盛大的凱旋典禮,然而卻被一心急着探望太后的主父直接取消了。
足足過了一刻鐘之後,主父才從宮殿之中走了出來。
「去信宮吧。」
於是,一群人就又呼啦啦的到了信宮。
在信宮的正殿之中,主父的心情看起來顯然不是很好,道:「過幾天就是元旦了,封賞大典到那個時候再舉行便是。你們若是有什麼事情就和王兒商議,寡父累了,先回宮歇息了。」
主父風風火火的走了。
趙何顯然也沒有想到是這樣的一個情況,有些無奈的咳嗽了一聲,道:「那個……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二三子一路奔波都辛苦了,晚點寡人會在宮中設宴招待,今日和二三子一醉方休!」
說是一醉方休,事實上宴會還沒有開始多久,趙何就因為主父的召喚而不得不提前離場。
主父盯着趙何,那種眼神總是讓趙何情不自禁的聯想起小時候自己要挨揍之前所感受到的嚴厲目光,情不自禁的顫抖了一下。
主父道:「還有其他藥嗎?」
趙何看了一眼主父,知道他必然已經是去問過老醫正了:「主父,確實沒有其他藥了,靈芝……已經是兒能夠拿出來的最後東西。」
主父默然。
良久之後,主父嘆了一口氣,道:「從明天開始,讓人把謙兒每天都抱到太后那邊去。還有,你親征的事情寡父知道了,想去就去吧,走的時候通知一聲就行。」
趙何想了想,又問道:「那齊王的事情……」
主父有些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你和肥義他們商量着辦,行了,就這樣吧。」
主父再一次的離開了,顯然他來找趙何其實就為了問那個問題而已。
這一天晚上,信期再一次的坐上了樓緩的馬車。
「都準備好了?」
「沒有,但我們沒有時間了。」
「……你有幾分把握?」
「三成。」
「三成??」
「如果不動手,那我們死的可能性就是十成。」
「秦國人那邊……靠得住嗎?」
「靠不住,但是我們別無選擇。」
「……明白了。」
「干?」
「干吧。」
馬車漸漸駛遠,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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