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的呼喊,倒讓蘇子籍微微一怔。
目光掃過去,就見這些紛紛爬起來的鬼,隨着呼喊聲,一個接一個爬起來,個個面帶驚喜和激動。
有的近的,素養高的,已經恭謹行禮。
遠的,素養低的就不一樣。
「哎喲!我的頭!」一個鬼剛剛把頭戴在脖子上,因激動,手一抖,腦袋落空掉在了地上,竟咕嚕嚕地滾出了好幾米!
這鬼叫着,忙追出去,將自己的腦袋給撈了回來,匆忙重新戴了上去。
「戴反了!戴反了!」旁一個正往肚子裏塞腸子的鬼,見它身體竟是開始原地打轉,頓時無語叫起來。
這一替別鬼着急,他好不容易塞進去的腸子,又手滑落了出去,急得他也顧不上旁鬼了。
「這下戴正了!」戴反了腦袋的鬼,硬生生將自己已經安上的腦袋又拔了起來,這次終於搞正方向,將腦袋給戴正了。
周圍別的鬼,還有身體被砍得散開的,也是匆忙間將身體重新拼好。
有些樂於助鬼的,弄好了自己,就趕緊去幫旁鬼。
有些不樂於助鬼的,自己的弄好了,就立刻站直了身體,眼巴巴看向蘇子籍,神情恭敬,連聲音都不敢出了。
蘇子籍心裏是怎麼想的不好說,但面色不變,只這麼安靜走過。
當他走過去時,便還沒拼好身體的鬼,也都安靜了下來,神情恭敬與同伴排列好,朝着一起拜下。
「臣(奴婢)等恭迎太子回府!」
就像是風掃稻田,凡是走過去的地方,拜倒一片。
「它們,把我認為是太子了。」蘇子籍突然之間明悟。
鮮血的味道依舊瀰漫在空氣中,這些認錯了人的鬼,也依舊面孔恐怖,哪怕已盡力將恭敬的一面展現出來了。
蘇子籍忍不住在心裏輕嘆了一聲,默然接受了它們的朝拜。
「它們把我認作了太子是在我封了太孫之後,是它們其實只識這位份麼?」
看似是神志清醒的鬼,實際上還是與活人大不一樣了。
蘇子籍若有所悟,試着去感受,果然感受到了身上縈繞的力量。
「太子、太孫的位份,在它們看,幾乎是一樣?」
蘇子籍繼續往裏走,眼前忽然豁然一亮,一個漂亮的兩層木製小樓出現在面前。
一陣琴聲飄過來,似乎還有女子和着琴聲吟唱,周圍並無高樹,只有草地、小湖、木橋,很是雅致。
仿佛是與整個太子府都不一樣的優雅之所,與這琴聲很搭配了,蘇子籍站在原地,就這麼安靜聽着。
良久,蘇子籍睜開了眼,看向了小樓。
只見木門左右一開,幾個側妃妾室模樣的年輕女子魚貫而出,她們個個年輕貌美、身姿婀娜,穿着粉色嫩綠色的衣衫,頭上簪花戴釵,走路姿勢搖曳生姿。
與外面那些「人」相比,她們似乎並無悽慘死狀,宛如活人。
但等她們近了,就能發現她們目光空洞,氣質也透着一種陰冷蒼白,只憑着這些,才能感覺到她們不是活人。
蘇子籍還嗅到她們身上澹澹的血腥味,是與外面那些「人」如出一轍的味道,只不過她們無論是模樣還是氣息,都更傾向於活人。
這幾個女子碎步走到蘇子籍面前,都盈盈一拜。
但無論是態度,還是所行的禮,都不是對太子府「主人」該行的禮。
她們似乎沒有將蘇子籍錯認成此間主人,行完禮後,就引路入樓。
換做別人或會遲疑,蘇子籍一笑,直接走了進去。
隨着走近木樓,琴聲越發激烈,曲調也從悠揚漸漸轉為帶有一絲焦慮以及殺伐。
蘇子籍也不說話,見這幾個女子無聲退下,依舊徘回靜聽。
「太子在焦躁、不安?」
「琴聲如心聲,他在不安些什麼呢?」
就是這支曲子到緊要之處,突然之間,啪一聲斷了,整個琴聲,頓時就斷了,靜了下去。
琴弦斷了,彈琴之人,心情還真是很不平靜。
蘇子籍依舊無聲注視着,彈琴人慢慢抬頭,朝着看來。
果然,是一個服飾與蘇子籍幾乎一模一樣的人,面容修眉鳳目,舉止嫻雅俊秀,正是太子。
太子嘆息一聲,看着斷弦,目光中帶着惋惜,又像物傷其類。
他手一揮,合着吟唱的女子行禮,靜悄悄的退了出去,整個雅室,只有兩人對視。
「你真的偷天換日,成了本朝太孫。」良久,太子喃喃說着,神色感慨又惆悵,似乎本想作的事,真成了,卻又心情極其複雜。
蘇子籍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着這位昔日的儲君,他了解這位太子的複雜心情。
自己身死,固然有恨,可真的要把大鄭姬家天下拱手讓人麼?
也許太子在徘回,在後悔。
可,到了這步,還有什麼回頭路可走?
室內沉默良久,太子似是醒悟,自失一笑,開口問:「時局如此,你欲起事乎?」
「太子引我來,莫非就是來質問我此事?」
「世間發生的大事,果然瞞不過鬼神。」
蘇子籍暗暗想着,卻絲毫不懼,只是沉吟:「但就算是知道了這一切,因着自有天地約束,所以普通鬼神想要干涉大事的進程、皇位的更替,也是萬萬不能。」
「他能引我來,與我問這些,還是因我與他有頗深的淵源。」
若什麼鬼神都能插手,都能質問,哪裏能輪得到太子呢?
只怕世道早就亂了。
也因知道了這一點,蘇子籍倒也並不擔心泄露了天機。
不過,真拼着魂飛魄散,也要將欲起事一事告密,蘇子籍也沒有辦法。
等了會,見蘇子籍沒有答覆,太子不知面前的人在想什麼,自己卻心情越發焦躁了。
此人慾起事,殺機已經透過因緣透到自己之處。
自己沒有辦法阻攔,加上本就對父皇感情複雜,也不知該如何阻攔。
良久,太子滿臉倦容和無奈,嘆了口氣,似乎是喃喃自語,又似乎是勸說:「你已經是太孫,不管地下怎麼說,天位已定,只要再等一段時間,就可繼位大統,何必作這等弒君弒祖之事……」
後面的話還沒說出來,就感覺到了令自己無法忽視的目光,抬眸看去,被自己引來的年輕人,正冷澹看着自己,眸中並無憤慨,也無怨懟,反倒有了一分憐憫、三分恍然。
在蘇子籍的眼神下,太子的話漸漸轉弱,竟沒辦法說下去了。
蘇子籍望着太子,忍不住嘆着:「皇帝說你過於寬宏甚至怯弱,我本不信,聽了這話,才覺得他說得對。」
「當年的事,非你過錯,只是你父皇想奪你壽數,前因後果,已經清楚得很,現在更是鬼神之冥,許多事不問自知,可不想你花費力量與緣分拉我下來,竟然開口是這話。」
蘇子籍手一划,冕服袖子划過空中:「天下爭龍,非成就死,事到現在,你覺得我還有退路麼?」
太子忍不住開口:「可是,萬一……」
「沒有可是,沒有萬一。」
蘇子籍澹澹說着:「皇帝貴為天子,擁兵百萬,民意士心盡在手中,正面相搏,斷無生路。」
「皇帝深謀遠慮,等逼迫我到了絕處,自然防備我狗急跳牆,那時再舉事,只是自尋死路,還給了皇帝大義名分。」
「只有不單是你,甚至大部分人,連着皇帝,都認為我還有不少餘地時,我突然兵變,才是取勝唯一機會。」
「你視皇帝是父皇,是大局,是君父,故瞻前顧後,遲疑不決,那是你愛他、敬他。」
「而我不愛他,不敬他,別說沒有殺錯,就算殺錯了又怎麼樣?」
「你不必勸我,孤意已決。」
「是這樣麼?」太子喃喃說着,眼神浮出霧氣。
太子原本是恨的,他死後的日日夜夜裏,在這被困住的小世界中,是深恨着父皇,恨着他的冷血殘酷。
自己曾經無數次想着,若是給自己機會,定要報仇!
什麼孝子,什麼儲君,都可以拋開!
他的妻妾,他的手下,他的師友,他的孩子,幾乎全都死了。
若是國破家亡,本是天地氣數,他也就認了。
哪怕死得再慘,他都認了。
就算是本來就恨自己的人殺了自己,他也認了。
他做太子不可能只有親友,敵人也不少,想殺他的人自然也有,若死在他們手裏,他只會覺得憋屈,只會覺得遺憾,而不會恨得日日夜夜都睡不着。
哪怕殺自己的人是旁人,是自己幫過的人,是效忠自己的人,或與自己毫無干係的人,太子都能接受。
人心惟危,是自己七歲就讀過的教誨。
但太子無法接受殺死自己的,竟然是曾經最尊敬的父皇。
更當自己知道,父皇並不是因誤會或謀逆而殺自己,僅僅是為了奪自己壽數與天命,恨意幾乎是達到了頂峰!
「你殺我可以,為什麼殺我兒子,殺我愛妻,殺我部屬?」
所以太子願意幫蘇子籍,哪怕知道蘇子籍有着野心,哪怕知道蘇子籍有着問題,為了復仇,覺得可以拋棄一切!
他看着蘇子籍漸漸成長起來、壯大聲勢,甚至到了父皇都感到忌憚的程度。
「父皇,你也有今天!」太子痛快淋漓,如夏天飲着冰茶一樣。
可真當蘇子籍要殺父皇時,太子又遲疑了,一時間,突然之間想起小時候,自己讀書寫字,皇帝親自抱着自己在懷中,持着自己的手,一筆一划的寫下去。
「樂以天下,憂以天下!」
「君當如此啊!」
父皇緊蹙的眉,深沉的嘆息,到現在還記憶猶新……太子煞白着臉,身體一顫,突然之間說:「你不怕我泄了天機?」
若自己拼着自己被天雷轟殺,形神盡滅,都要泄露天機,蘇子籍該怎麼做?
眼見着蘇子籍蹙眉,才要說話,一個女聲就在這時傳過來,帶着森然冷意:「不,你,泄露不了天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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