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園街上的川府酒家,面積不大,裝修也算不上奢華,但由於他家菜做的正宗,且量大實惠,工薪消費,物美價廉,生意好得出奇。
姜怡老家遠在東北,又總是加班,只能吃食堂,有時候食堂飯菜吃膩了,她就會過來點兩個菜打打牙祭。
跑了一上午,飢腸轆轆,見韓均不願意在分局吃,丁局似乎也沒請他吃飯的意思,姜怡只能把他帶到這個她認為很好的飯館。
一盤蒜蓉空心菜,一份老乾媽回鍋肉,一個水煮肉片,一大碗西紅柿雞蛋湯,兩碗香噴噴的大米飯,三菜一湯,讓他吃得大汗淋漓、津津有味。
「不錯,味道真不錯,跟這兒比起來,唐人街的那些川菜館做得就是豬食,價格還死貴。」
看着他那狼吞虎咽的樣子,姜怡撲哧一笑道:「韓調研員,我還以為你喜歡吃西餐呢。」
韓均用餐巾紙擦了一把汗,又夾起一塊肥而不膩的回鍋肉笑道:「其實我很少下館子的,以前是沒錢下不起,之後是太忙沒時間,並且國外吃飯沒這麼講究,在路邊隨便買個漢堡和熱狗什麼的,填飽肚子就行。」
姜怡放下筷子,好奇地問:「剛到那兒時是不是很苦?」
「我是我堂爺爺接去的,他雖然不是什麼億萬富翁,但也算中產階級,所以我很幸運,比那些全靠自己打拼的人幸福多了。只是後來發生了一些事,自己把自己給折騰苦了,那時才十幾歲,青春期嗎,總有那麼點叛逆。」
「什麼事?」
「難以啟齒,不說這些了,」韓均不無尷尬地笑了笑,旋即岔開話題:「對了,你知道附近哪裏有花店,我想買一束花。」
想到他那個氣質不凡的「私人助理」,姜怡吃吃笑道:「送給白律師的?」
韓均搖搖頭,輕聲道:「送給一個已經去世的人,等會不是要去殯儀館嗎,我想順便給她送束花。」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從接到分局錢政委和中隊李指導員安排的任務後,姜怡就利用一切機會了解他的過去,一聽到他要去拜祭一個去世的人,姜怡便意識到那個人是誰了。
話題很沉重,但必須面對。
姜怡沉默了片刻,輕啟薄唇道:「韓調研員,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您不能總活在過去。有句話是怎麼說的,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只有活着的人高高興興地過日子,開開心心的度過每一天,死者的靈魂才能在另一個世界得到安寧。」
韓均深吸了一口氣,抬頭道:「姜警官,我沒你想的那麼……那麼,總之我沒想像中那麼好。只是當時因為一些瑣事走得匆忙,都沒顧上給她上注香、送束花,現在有時間又有機會,總得讓自己求個心安吧。」
「她是不是很漂亮?」
「嗯。」
「您很愛她?」
「愛真無從談起,事實上在現實中我只見過她一面,還是在她奄奄一息的時候,甚至都沒能說上一句話。」
見他回過頭,把目光轉移到車來車往的大街,姜怡連忙道:「對不起,我不應該問您這些傷心事。」
「沒關係,要知道我是個律師,心理承受能力沒那麼差。」
或許吃飽了,或許這個話題太影響食慾,午餐就這麼結束了。
姜怡買的單,有機會請她吃一次就是,韓均也沒和她客氣。事實上他很難理解那些圍在吧枱邊搶着支付賬單的客人,居然為這種事爭得面紅耳赤,難道就是為了體現誰比誰更慷慨,更好客?
買上花,驅車趕到西郊殯儀館正好是下午兩點。
儘管二十四小時提供服務,但殯儀館的業務依然非常繁忙,停車場裏塞滿了前來參加葬禮的車輛。幾個大小不一的告別廳和悼念廳甚至不夠用,許多前來送別死者的親朋好友都坐在車裏或樹蔭下等候。
哀樂聲、撕心裂肺的嚎哭聲、嘈雜聲和汽車引擎聲不絕於耳,讓人很心痛得很,很難過。
死亡的恐懼和陰影,從古至今都是人們生命中的隱痛。為了掩飾直面死亡的懦弱和對死亡的忌諱,許多民族皆發明了許多曖昧的用語,輕巧地避開「死」的辭令。
這種迴避顯示了人類的無奈,也揭示了人類心靈深處的沉重。
死所承載的傷痛、悲苦、絕望、恐懼威懾着每個生命,死在悄無聲息間以冷僻的幽暗籠罩在人們心頭,死成了人們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和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
然而在國外生活十幾年,他參加過不下十次喪禮,其氛圍與這裏完全大不一樣。
主持喪禮的神父或牧師將生與死的兩極分化溶契於同一層面,生是一個開始,死亦是一個開始;生是從上帝到塵世的過渡,死是從塵世到上帝的歸回;生為人世間添加了一位新員,死為天國引渡了一位僑民……
與其說喪禮,不如說是一種慶典。
尤其那份灑脫、那份超然、那份盼望、那份慰藉,跟眼前這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絕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這裏看到、聽到和感受的一切,對韓均而言可以說是一種不同的體驗。
他兩年前的女友,確切地說是網友,躺在陰森冰冷的停屍間裏。因為她的遇害,他差點被誤認為兇手,並且受到了一些不公正對待。
姜怡很緊張,生怕他情緒不穩定最終遷怒於分局,捧着鮮花小心翼翼地問道:「韓調研員,您是先看她,還是先看石秀芹母子?」
韓均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凝重地說道:「如果她在天有靈,那肯定不希望我看到她現在的樣子。」
女為悅己者容,哪個女人不想給她愛的、或愛她的人最美麗的一面。想到這些,姜怡赫然發現他真的很懂女人,而且也沒之前那麼令人討厭了。
來前給殯儀館打過電話,去大廳給值班人員出示了下證件,一個四十多歲的工作人員便帶着二人來到綜合樓後面的一棟三層建築前。
門口掛着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寫着「江城市公安局法醫鑑定中心」。不過這個法醫鑑定中心並不是公安局法醫們天天上班的地方,只是遇到需要解剖的案子時才會來此,有時還會把解剖地點放在市第一人民醫院。
裏面很冷,工作人員套上一件夾克,一邊推開停屍間的鐵門,一邊喋喋不休地埋怨道:「公安同志,你們不來,我們也要找你們去。你們有你們的辦案流程,我們也有我們的規章制度,不管什麼人都往我們這兒送,送過來之後又不管,一放就是幾年,既佔地方又耗電費,你們說說這算什麼事啊……」
他那位遇害的網友只是其中之一,據姜怡所知光西郊分局就有四具沒人管沒人問的屍體存放在這裏。公安局沒這筆經費,民政局又不願意為此買單,搞得殯儀館人員逮着公安局的人就要錢,甚至聲稱要把屍體送回公安局去。
姜怡尷尬至極,悻悻地說道:「同志,我就是一小民警,還是剛進單位的小民警,這些事您找我們領導說去,當然,我回去後也幫您向我們領導反映反映。」
「算了,跟你說也是白說,」工作人員冷哼了一聲,指着身邊的一個抽屜式冰櫃,沒好氣地問道:「柳菲菲在這兒,要不要拉開?」
地上濕漉漉的,空調溫度打得很低,韓均禁不住打了個寒戰,接過鮮花放到腳下,撫摸着冰櫃門搖頭道:「不用了,我就是來看看。」
「你是他家屬?」
「算是吧。」
韓均從電腦包里取出一條看守所送的中華煙,交給工作人員道:「非常抱歉,這兩年給您添麻煩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她父母這幾天就會來,不會再讓您為難。」
一條軟中華,出手真夠大方的,工作人員連連搖頭道:「這……這……這怎麼好意思呢?」
「我的一點心意,您千萬別拒絕。」
韓均再次撫摸了下冰櫃門,毅然回頭道:「好啦,干正事,石秀芹母子的遺體在哪兒,麻煩您打開了讓我看看。」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一條軟中華讓工作人員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殷勤地問道:「是在這兒還是送到解剖間?」
「我不是法醫,更無權解剖,就在這兒吧。」
「吱呀」一聲,第一個抽屜式冰櫃拉開了,石秀蘭的遺體平放在冰櫃裏,身上覆蓋着一層塑料薄膜,由於溫差的關係,薄膜上很快起了一層水霧,只能依稀看出那張已出現大片屍斑的臉。
姜怡不是法醫,心中越發恐懼心悸,看了一眼便下意識地背過頭去。
韓均似乎並不懼怕,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看了大約五分鐘,然後掏出一雙早準備好的乳膠手套戴上,掀開薄膜,又遲疑住了,像是想接觸又不敢去觸摸死者。
體驗過一次死亡感受的人,絕不會願意去感受第二次,不管有多麼好奇。除了不想再嘗試那種痛苦而恐懼的感受外,還有一個道德因素。在他看來這是一種不道德的偷窺,只不過偷窺對象不是活生生的人和事,而是死者死亡前一瞬間的感觀罷了。
然而想解開母子猝死的謎團,他必須試一試。於是咬了咬牙,把手掌貼上了死者的額頭。
頭疼腹痛,噁心的想嘔吐,肺疼,嗓子疼,呼吸很困難,渾身都麻木了,什麼都看不清,朦朦朧朧中只有一絲光亮。
神志越來越模糊,像是陷入黑暗的深淵,內臟七零八落的都在下墜,不再有疼痛,不再有寒冷……似乎看見了光,在一個圓圓的黑洞裏,他盡全力去看,卻止不住身體在急速地下墜。那光亮越來越遠,越來越黯淡,直到融進黑暗中……
「韓調研員!」
見他臉上突然流露出極度痛苦的表情,緊接着便「嘭」的一聲跌坐在地,姜怡嚇得手足無措,急忙扶着他胳膊喊道:「韓調研員,韓調研員,您沒事吧?」
「沒事,別擔心,真沒事。」韓均這才回到屬於他的世界,強撐着站起身。
工作人員也嚇了一跳,見他沒事才松下口氣,一邊手忙腳亂的蓋上薄膜,把冰櫃塞回原位,一邊善意地說道:「外面那麼熱,裏面溫度又這麼低,這一冷一熱的特別容易中暑感冒,孩子就別看了吧,我那兒有藿香正氣水,喝一瓶預防預防。」
從痛苦的症狀中沒找到線索,但鼻孔里那依稀的刺激性氣味,卻讓韓均可以斷定石秀蘭母子是死於中毒,而且是氣體中毒。只要能找到有毒氣體的來源,便能解開這個謎團,就能讓真相大白。
沒必要再受一次罪了,他微微點了下頭,強撐着走出停屍房,不無興奮地說道:「姜警官,我們回案發現場,上午走馬觀花,肯定遺漏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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