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游四海回到溪園來告訴我:「清晨時候,魏姑娘已經和她的女管家匯合,乘船從南境離開了。一筆閣 www.yibige.com我派去暗中護送的手下方才也已經回來,說她們已經安全到達了寧國,留下了兩個眼線跟隨她們上山,等她們安定下來便讓一個回來送信。公子應該可以放心了。」
我躺在榻上並未起身,榻上還是她臨走的時候那般亂,我甚至連眼睛都不敢睜,我怕一睜眼看到的不是她那雙含着霧氣的眸子,而是冷清寡淡的房頂。
游四海走上前,遞給我一張絹帕,嘆息一聲道:「公子擦一擦臉罷。」
我下意識抬手摸了一把臉,才發現臉上全是淚。
「公子似是回到了少年時候,意氣風發,天不怕地不怕,但是難過的時候也會躲起來落淚。倒是南國覆滅之後,公子都未曾這般流過淚了,且是為了一個姑娘。」
且是為了一個姑娘。
是啊,連本王自己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我哭到不能自己,竟是為了一個姑娘。
「可她不一樣。」我悵然一嘆,呼出大口大口的濁氣,卻呼不出胸口那大片大片的澀然,「你不知道她這個人有多傻,你也不知道她有多好。若無前塵舊賬,若是太平盛世,我哪裏會……費盡心思趕她走啊。」
游四海點了點頭,想上前替我整理一下這亂成一團的床榻,被我拒絕了。
許是覺得應該開導我一番,便搬了個矮凳過來,寬慰道:「其實我大抵看出來了,你以前不是那個樣子的,這麼些年也不是沒有樂師舞姬名妓坐在你懷裏過,便是對待風塵女子你也未曾這般羞辱過,未曾這般慌亂過。你也常說,這天下之人本無高低貴賤,她們靠這一行營生,我們又憑什麼羞辱嘲諷不尊重。可那天,到了魏姑娘這裏,你卻全然不是當初那個樣子了,他們或許不太懂,但是我啊,我看過太多人了,你那個樣子我一眼便能看出來,你是在害怕,以至於手足無措,辦事都不尊章法了。」
是啊,本王在害怕。
五臟六腑都懸於一線,生怕自己做得不夠利落,讓她有所流連,進而形勢急轉直下,直至全盤皆輸。
「說起來,我曾以為之前的宣儀公主會是魏心悅,那時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那一日得見,眼前這位纖塵不染的姑娘是魏心悅之後,便曉得什麼地方不對勁了——宣儀公主並非那般喜歡你,她提到你的時候,眸子裏沒有光亮;倒是這個姑娘,雖然言語之中對你頗不滿意,但是她提到你時眸子裏會有不由自主的歡愉。我鮮少有推心置腹的時候,那日下午竟同她所談甚歡,公子,你的眼光並不差。所以我現在十分好奇,你在帝京經歷了什麼事,寧肯現在躺在床榻哭成少年模樣,也要用盡手段逼她走?」
你在帝京經歷了什麼事。
這個問題倒把我問住了。
「明明我在帝京什麼事也沒有,毫毛都未損一根,倒不知為什麼,此次來余舟城之前,竟覺得黑雲壓城,心裏千瘡百孔,一想到她可能會死無葬身之地,我便覺得體內一空,血干淚盡,筋抽骨剝,一副皮囊化成灰。」
游四海並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死無葬身之地?」
我沮喪不堪:「因為那麼多的人想要她身上的東西吶。」
「是皇上?」
「不止皇上,還有他們。」
「公子是如何察覺到的?」
時間倒退回到八月初三。
陸書遠的事在朝堂對質完以後,我得了衛添的允許,去死牢看徐光照。
那時候,本王知道他幾天幾夜未曾進食,所以讓他吃完再說,可他只吃了兩塊點心便吃不下了,言語之中開始將我往那件事上引——
「殿下,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到了死牢裏來的?」
某個猜測應聲落地,在我心裏撞出不小的動靜。
可徐光照並不知道,見我不回話,依然迫不及待說道:「屬下知道近日才知道秦不羨是南國人,又曉得了她身懷種恨秘術,倘若在征戰之中被我們利用,那我們便能所向披靡,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是以屬下便以南國人的身份拉攏她,但是秦不羨不相信我是南國故人……她不信我我便要證明給她看,於是馬不停蹄去了西市,拿回先帝遺詔,可快到王府的時候,我被埋伏在路旁的羽林衛給捉拿了……於是,進了這裏。」
我仔仔細細思索八月初一夜晚,狀元書屋的後院,陳蘭亭和程遇的話——
「殿下,或許您不相信,但在我們這些時日的調查中,徐將軍的事確實與秦不羨有莫大的關聯,甚至……甚至她就是陷害徐將軍的罪魁禍首。」
「他說秦不羨作為南國人,想投靠我們,只是不知道我們是否真的是南國故人,所以他來取這我父皇的血書,證明我們的身份並非虛假。可我萬沒有想到,他還沒有走到王府,就被羽林衛包圍了。」
仿佛沒什麼問題,好似事實就是這樣,畢竟他們指控秦不羨的話都近乎一樣。
可怕就可怕在這近乎一樣。
若非衛添拿出徐光照和程遇有婚約在身這件事刺激本王,本王也不會對徐光照、陳蘭亭、程遇產生這般懷疑——
秦不羨的父親,是南國秦離母后的親哥哥、程遇的親舅舅,程遇年少之時秦不羨還曾打着她的名號做許多事,既然有這般親密的聯繫,程遇同誰有了婚約,秦不羨不可能不知道;況且,按衛添所說,「南國滅亡那一年,徐光照還曾隨徐業成到淮安面聖」,那秦陸作為國舅,秦不羨作為皇親,不可能沒有見過徐光照。
徐光照到底是不是南國故人,只消兩個人站在一起,即便是多年模樣大改,姓名有變,但只要論一論他同程遇曾經立下的婚約,聊一聊當年的面聖細節,不用大費周章謎題便可解開了。所以,她怎麼可能懷疑徐光照南國故人的身份,一定要逼他拿先帝血書以自證呢?
既然這處疑點暴露,那順藤摸瓜,徐光照拿血書自證故人身份這件事,到底故意安排,還是事件突發?
陳蘭亭有意無意牽出秦不羨的種恨術,到底是真的怕夜長夢多節外生枝,還是故意將她扯進來,作為他們的兵器?
程遇迫不及待將剛入帝京的本王引進書坊,告訴我徐光照被陷害落入死牢,是真的擔心徐光照的性命,還是為了激怒我讓我同秦不羨反目成仇?
……
彼時的本王,蹲在被繩索吊起的徐光照面前,將腦海里這些疑惑一條一條陳列出來,最後竟覺得四肢百骸酸澀不堪,心脈之上五味雜陳,喉頭刺痛幾乎不能言語。
是啊,有些話我根本不敢問下去,這畢竟是跟隨我四年的人,我們曾經發過一同戰死沙場、不必馬革裹屍回故鄉的誓言,我怕只要一問,他就露出馬腳,緊接着那早已融入骨血里的信任崩得細碎。
我決定放他一馬,容他、也容自己緩一緩,於是問了兩個無關痛癢的問題,答案是我早已知道的:關於他是否在遇到本王之前就認識阿遇;關於當初攬月湖初見,我跳進湖裏救他的時候,他是否真的要置我於死地。
他沒有反駁,將這兩個問題都承認下來。
我幾乎要應了我自己那句話,給他一條出路了:「畢竟你我認識四年,肝膽相照時多,互相提防時少,所以你說的話我是信的,即便你要騙我,那我也認。」
可走火入魔的人是看不到你給他指明的那條路的,於是徐光照心有不甘,話音酸澀,大有繼續裝弱,追着我的良心跑,企圖一舉攻城略地的意味:「那時候你是滅我南國的敵人,我若說不想殺你那是假的。只是我後來也曾慶幸當初沒能殺掉殿下,否則我南國便再無復國可能。」
否則我南國再無復國可能。
「復國」二字,讓我心頭一震。
除了秦不羨曾絕望說過「你怎麼可能信我的話呢。我也不是那個讓你心甘情願聽之信之、爭奪皇位為之復國的人」,本王自己從未提過、也從未承認過要為程遇「復國」這件事——自始至終,本王所想所求,不過是給南國府的子民一個光明遠大的前程,而不是給南國府的子民「復國」。
可徐光照卻對我講:「我後來也曾慶幸當初沒能殺掉殿下,否則我南國便再無復國可能。」
我不禁重新思索,自己在他們心裏是什麼呢?大概是他們復國路上的一把刀,一柄劍,一塊護盾,一枚棋子罷。
甚至,他們為了握牢這把刀、這柄劍、這塊護盾、這枚棋子,不惜放棄婚約,拿一個公主作為誘餌——「南國一滅,聖上西去,我同阿遇二人不似往昔,是以婚約也應當不算數了。阿遇如果喜歡殿下,光照定不會阻攔,還請殿下放心。」
可他們卻不知道,我對程遇不過是兄長對受傷的妹妹那種疼愛憐惜,而不是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的相思。
而真正讓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是今年頭四個月在南境打仗,我拿到關於她被彈劾的書信,都能唇角含笑的人。
是那個猝不及防跳下馬車,一如往常月白袍,玉花冠,墨發如瀑,身形似仙的人。
是一次一次對我忍讓包容,被我惹怒之後還會自月下歸來的人。
是秦不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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