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里有萬千的希冀與悲涼交織在一起,轟轟烈烈浮浮沉沉,目光所及是不斷落下的大雪,明明是浩瀚的景象卻覺得耳朵失聰了,竟聽不到一丁點聲音。看書否 m.kanshufou.com
我一邊抬起衣袖十分艱難地抹掉唇上地血漬,一邊扶着牆磚、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可顧此失彼,胃中尖銳的疼痛與體內四處遊走的恨絲使我越來越難以控制住自己的身形,也越來越看不清雪花背後的事物,最後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塊隱藏在厚雪下的光滑的青石磚上,還未反應過來,身子便脫離支撐,重重地栽下去。
本首輔只來得及感嘆一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便有骨頭砸到石磚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眼前頓時一片漆黑。
……
朦朦朧朧之中,一豆燈光漸漸把這黑暗照得明亮了些許。
定睛一看,就發現南國府的夜雨吹進了船篷,湖上有燈影相搖,船上有二人對望。
那年輕公子的面色比北國的雪還要白淨幾分,明明生這一副明媚燦爛的好模樣,說出口的話卻叫人聽着那般悲戚:「我並非不諳世事,我不叫君青,我也不是十九歲。我閱人無數,通曉人情世故,擅長揣摩人心,我今年二十三歲,我本名陳蘭舟。」
夜風將那公子對面的年輕姑娘吹得有些冷,卻也叫她變得清醒,她不想讓這個小公子的人生繼續被動下去了,於是暗暗給自己打了打氣,然後不顧一切拉住了公子的手腕,想拉他走出地獄深淵的迫切心情在那雙明亮的眸子裏盡數顯現:「你要不跟着我……」
她其實想讓公子以後跟着自己,卻又怕這種類似包養的話來說出來讓小公子覺得難堪,於是硬生生改了口,「跟着我一位大哥?他姓游,在各國做着茶酒藥鹽的生意,他身邊正缺人手呢,你若是信得過我,若是也願意經商,我明日就帶你去見他。」
倒是那公子坦蕩又瀟灑地笑了笑:「聽上去姑娘願意養我。」
姑娘搖頭,迅速否認,可泛紅的臉頰卻瞞不過眼前的公子:「不是我養你,是你養你自己,靠你的雙手,勤勞致富,咳咳,勤勞致富。」
「跟着你游大哥工作,可以經常見到你麼?」
「……逢年過節大概就會見到罷。」
「既然能見到你,明日我們就去見那位游大哥罷?」
兩個人一問一答,像是發生在童年街角巷尾的對話,乾淨,清澈,互相歡喜,兩小無猜。她對這公子心生喜悅,那公子也希望以後可以常見到她,如果夢做到這裏就停了該多好,如果記憶中的小公子和那個姑娘一直在船上談這些該多好,如果一直不會想到那個人的存在該多好。
可就如命中注定一般,即便是那個人不在,可他留下的東西卻在袖袋裏,發出叫人無法忽略的光來。
於是船中的公子發現了,疑惑道:「你衣袖裏裝着什麼東西?好像會發光。」
那是一枚扳指,是用一種特殊的玉磨成的,那玉的名字叫月魄,發出的光跟月光一樣。
她捏出來,對着燈影努力思索這枚扳指的主人到底是誰,為什麼她會把這個扳指一直帶在身上?
這般想着,便警覺場景不再溫柔,溫潤如玉的公子也不再坐於船篷另一頭。
浩大的雨落下來,畫舫中燭火明滅,琴聲不絕,電光火石,殺機四伏,一聲雷鳴扯開蒼穹朝大地劈將下來,那個不願見到的人隨着這聲驚天動地的雷鳴聲,砰然出現在門外。
姑娘分不清是是他身後的夜色更暗,還是他那身被雨水打得透濕的墨色袍子更暗,亦或是緊皺的眉頭下的那雙眸子更暗。
墨色袍子開口的聲音如浸了冰一樣:「時間不多了,現在跟我走。」
這語氣是命令,是要求,是寄望,她一時猜不透。
「你要帶我去哪兒?」
「我帶你活命。」明明說着這般可怖的話,可他的目光像月魄玉扳指上流出來的光一樣,既溫柔,又哀愁,仿佛她活命這件事對他很重要,好像她如果活不下去他會很悲痛。
姑娘猶豫着,不解道:「你說什麼?」
「跟我走……」
羨羨。
因為這個並未叫出口的稱呼,那姑娘義無反顧地拋下了為她撫琴的公子,奔出茶室,與墨色袍子一起跳入了湖中。南國府的湖水怎麼會這樣冷,怎麼會像帝京冬天的雪一樣冷。
夢中的姑娘忽然變成跟我一樣的模樣,她好不容易從湖底逃生,卻又不知為何倒在了帝京今年第一場大雪之中。
她滿眼是淚,她後悔了,她覺得自己不該拋下蘭舟小公子跟衛期跳入湖中,只留給他一句——「蘭舟公子,今日很開心,但我好像得先行一步了。」
她也不該為了報復衛期再次回到崇安王府做衛期的夫人,只留給蘭舟一句——「我夫君在門口等急了,蘭舟小公子,今夜便告辭了。」
她兩次把他拋下,她覺得他一定會記仇的,這世上再不會有一個如他這樣的公子如此純粹地喜歡自己。
冰天雪地,故人心意,皆伏心底。
她曾知道,可為了某些放不下、解不開的恨意和執念,把這些乾淨澄澈的心意都做了祭奠。
……
我自夢中緩緩睜眼,發現眉睫上全是雪,那個從遠處奔來的公子的臉也變成白茫茫一片,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個人便將我從雪地上撈起,緊緊得裹入懷裏。
雪花兜頭而落,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想不清楚自己在那兒,也不想再去思考這個問題。我緊貼着他的胸膛,費力地呼吸,卻依然覺得冷,於是僵僵地探出手臂,勾上那公子的脖頸,試圖與那溫暖的胸膛貼得更近一些。
可手臂早已被凍麻,以至於力道不受控制,引得他驟然低頭,我的唇便這樣猝不及防地貼上了他的下巴,肌膚接觸之中,有隱隱的痛麻感,我知道那是他幾天沒有修剪過的胡茬。
耳邊傳來那公子低啞又緊張的話:「我找了你很久……你怎麼在這裏?」
說完,抱着我急速穿行於帝京的街巷,腳步一刻也未停歇。
我大概笑了一笑,慶幸自己又聽到聲音了,這風雪交加的夜,我緊靠在他的胸膛上,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兒,於是腦袋一熱,然後想起一首「逃難」的詩——
「
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烏。惠而好我,攜手同車。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
我主動抬頭,親了親他冰涼的下唇,然後把額頭抵進他肩窩裏,肆意汲取他肌膚上的暖意,輕聲笑道:「蘭舟,我們一起逃走罷。」
不知道為什麼,抱着我的蘭舟小公子,整個人都僵了一僵。他對我的回應,是驀然收緊的手臂,可更加急速地腳步。
「我曾經拋下過你,所以你不喜歡我了,不願意跟我一起出逃是麼?」我難過地問,耳邊是烈烈的冬風。
他用寬大的衣袖遮了遮我的臉,也將凜冽的風遮在了外面,那聲音溫柔的不像話:「睡一覺,我們就到家了。」
昏昏沉沉中的人是最執拗的,就像喝醉了的人一遍又一遍跟對方確認是否還喜歡自己一樣,我聽到自己又問了那公子一遍:「蘭舟,你還喜歡我麼,你還願意跟我一起離開帝京麼?」
我多麼希望他說願意啊,我多麼希望他依舊喜歡着我呀。
可話音剛落,便有溫暖的手掌探入那寬大的、能遮風擋雪的衣袖,落在我的昏睡穴上。
直到我失去意識,我也沒有等到蘭舟小公子一個肯定的回答。
他不喜歡我了,我知道。
遠處傳來另一首詩,是我曾經念給那個人聽的,可「逃難」很像,卻又跟「逃難」不同——
「
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大車啍啍,毳衣如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榖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
」
這是一首正兒八經地說男女情深、敢於「私奔」的詩。我知道,船篷里的姑娘,放棄了想要跟她一起「逃難」的公子,跟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私奔,撕扯,恐怕這一生都無法善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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