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17年初春西湖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一筆閣 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午後的湖畔公園鮮有人往來,淅淅瀝瀝的春雨迷迷濛蒙灑落,蘊養蒼生潤澤大地。湖面上漾開一圈又一圈水暈,小小的、密集的。公園僻靜一隅的長椅上坐着個一身麻衫長褲的男人,雙臂枕於腦後正閉目傾聽着又好似在感受着這春雨的綿密溫柔。
安靜極了,除了雨水嘀嘀嗒嗒,沒有別的聲響。此時若有人駐足觀望便會發覺於這個男人的身體上覆着一層比細雨還朦朧、比水汽還微弱的白光。而仔細看,其實那也並不是白光,不過是雨水濺在一層無形氣浪上形成的霧態效果。
遠處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隨着這歡快的笑聲,他緩緩睜開眼看過去,便見兩個女孩一前一後奔跑在綿密的細雨中,雙雙拿手蓋在頭頂好似生怕雨水沾濕了她們的一頭青絲。
男人站起身伸出一隻手用手指在空氣中勾勒了個圓,隨後這個男人便突然消失在了這個僻靜的公園一隅。無人行過亦無人看到,一切好似從未發生過…
「回來啦。」雨仍在漫不經心地下着,一處線條簡約古樸雅致的院落里,一座八角六柱黛瓦頂的廊台里坐着一個正在烹茶的男人。見到突然憑空出現在眼前的那個麻衫男子,他好似是早已習慣了,招呼了一聲動也沒動,仍是撐着一拳抵在左頰等着那把刻有『坐聽松濤起』的古壺裏傳來松濤聲。
「嗯,出去走了走,何時到來?」突然出現的白色麻衫男子走進廊台盤身坐下看了眼那正在烹茶的男子。那男子一頭濃密的發頭微卷偏長,極慵懶地鬆散着搭在肩頭。
「坐下不久,江南春天雨水多,今天還有點寒意,這天最合適喝熱茶,順便給你捎點古樹紅。」
「喬子夜,茶行可是很閒?如此下去,積攢了兩千年的家當不知是否夠你賠本啊!」
「看你說的,扶蘇你真是什麼都好,就是太摳門、太傲驕、太不懂人情世故,還有啥,呃,讓我想想…」捲髮名為喬子夜的男人掰着手指在那使勁琢磨,而白麻衫的扶蘇則笑了笑搖搖頭懶去理會他。
「易武可有消息傳來?」扶蘇收起白光,接過喬子夜遞過來的茶盞輕吹一氣。
「已經派人往颳風寨去了,蒙毅這幾天該會有消息。」子夜飲空一盞很自然地回答道,全然忘卻了先前還在揶揄對方。
扶蘇點點頭,也不再說話,兩人均靜靜地飲着茶坐聽雨聲水沸松濤聲。院落里靜諡至極。
「你倆倒是很悠閒着,發派我去跑腿,大老爺們的也好意思。」隨着一個清亮的女聲,院落抵着山體處的圍牆上突然綻出一大團藤蔓,自蔓枝中走出一個少女。長髮及腰,膚白如雪,看上去約摸二十歲左右的樣子,中等個子身材纖細,走路的姿勢卻豪邁得像個老爺們。手中挎着一隻透明水袋,走朝茶海處走來邊說道「從虎跑路過順了些水,換這泡茶吧。」
喬子夜很識趣地起身過去接過水來,被那足有三十升的重量壓得直皺眉。
「鷺湖情況如何?」扶蘇問道。女子一屁股到廊台上,伸手就搶過他的茶盞倒進嘴裏咕咚喝完後回答「讓白與飛去看了,晚點現跟他聯繫問問。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辦了呢!」
「哦!」扶蘇接過空了的茶盞放回到茶海上,點頭應了一聲便又不再說話了。
喬子夜倒騰着換水,女孩往裏坐了坐,三人也沒再對話,又是一片沉默。
久久之後,女孩兩眼盯着廊台對面空蕩蕩的院落一角突然說道「我總覺得,那裏太空了,弄點什麼東西裝飾一下?」「白大小姐,夜遊者大人,您老人家不會是想搬座假山來吧?」換好水又團手坐等松濤起的喬子夜翻了個白眼揶揄道。「嗤,沒品味,什麼假山,真山老娘也能給你搬來。壓死你只潑猴!哼」被子夜稱為夜遊者大人的女孩一臉傲氣地回懟過去。
「來,你給我搬來,壓不死我算你的。」喬子夜也不知道為何對上這個總是看他不順眼的夜遊者女孩心裏總是又不服氣又拿她沒折,大部分時間都是挨欺負的料,也就只能在嘴上圖個痛快。
話還沒說完,女孩一拳頭就招呼過來了正中喬子夜胸口,疼得他眥牙裂嘴嘴上仍不忘佔個便宜「沒天理啦,謀殺親夫啦!扶蘇你也不管管,唉喲喂啦…」扶蘇無奈又好笑地看向兩人,這真是一對什麼樣的歡喜冤家,訕訕回了句「你自己都說謀殺親夫,我這個外人還管什麼。」
「喂,扶蘇,你也幫着這湊不要臉的欺負我!」女孩臉紅脖子粗氣呼呼地大聲嚷着。
喬子夜揉着胸口唉喲喂地叫喚着,女孩仍在叭啦叭啦數落着被自己揍了一拳還不忘佔便宜的死鬼,扶蘇只靜靜望向女孩說的那個有些空蕩的院角。
「你們說,在那兒擺個鞦韆如何?」扶蘇突然問道。
兩個正嬉鬧打罵的人聽他這一說靜了下來,齊齊望向那處顯得有些空落落的院角,突然覺得好像那兒就應該擺個鞦韆…
…夜晚,下了一整天的春雨仍未停。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潤廬。這個名字是扶蘇自己取的。偏僻安靜、可眺湖光山色,遠離塵世紛擾,極好。這春雨不歇的夜晚,最是好夢時分…
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一個旖旎、美好的夢,一個讓他在夢中不自覺笑出聲又默然落下淚來的夢,一個在他醒來之後卻再也想不起來的夢!夢裏,好像曾出現過一個身影、一張燦爛的、明朗的笑顏…
洗靈河來訊,轎子雪山之行未有多少收穫『生門』的線索卻就此又斷了。
蒙毅回來了,扶蘇決定不再讓這個好不容易、機緣巧合尋回的兄弟再奔波四方,兩人就此在潤廬渡過了一段靜諡、輕鬆的時光。
轉眼,入夏。也都早習慣了歲月悠悠、春走夏至,時間之於他們也並沒有太大的意義。而作為凡人之軀的喬子夜卻突然病倒了,也沒太嚴重扶蘇抬手便可為他驅走入體的風寒,被婉拒了。子夜說這就是凡人該經歷的,生老病死之於他而言不過是一段又一段的旅途,只不過這段旅途永遠沒有盡頭。
扶蘇與蒙毅兄弟二人雖在人間存活兩千多年,卻因為各自的原由對這個進程步伐極快的現代世界並沒有多少了解。春轉入夏的兩三個月里,經過夜遊者白素璃的悉心調教,他二人總算對一系列高科技產品、通訊工具交通設施等有了一定的了解。
素兒有自己的職責,閒來無事的扶蘇與蒙毅便決定代生病的子夜走一趟皖南茶山。好壞,生意他都是有份的,總不能事事都靠子夜撐着。而且平時看這貨的臉色也夠夠的,一副他二人是吃白飯的即視感。
人生第一次不用掠飛、瞬身,而是搭乘了那快到令兩人咂舌的高鐵,沒多久便到了目的地。接待的人是一個看上去麻利又實誠的微胖男子,名叫陸亭。兩人只管喚他老陸,驅車來到茶山,守山的是一對年邁夫婦敦厚樸實慈祥。
望着頭頂晴朗的天空,扶蘇卻知道沒過一會兒便要下起雨來了。一行三人謝過老夫婦的茶水招待信步上山,行至山腰那微胖的老陸便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了。這兩位城裏來的貴客腳力居然比他這慣於爬山的鄉下漢還健啊!扶蘇笑笑示意他原地休息最好找個能避雨的地兒,老陸不明所以只訥訥點頭。
上到山頂,有一處簡陋的涼亭,想來是茶農們耕作辛勞建來以做暫時休息的。
放眼望去,觸目所及綠意盎然,那屬於大自然的青草氣息與茶樹的清香撲鼻而來甚是怡人。夏日午後的雨,如約而至,熱烈得比陽光還奔放。
站在亭子裏,扶蘇與蒙毅兩人靜靜佇足眺目遠望。遠處的城市、近處的茶山,溝壑阡陌縱橫交織,道路上有車輛馳過、鄉間有農人耕作,一切自然而完滿。扶蘇看向一處凹陷的山坳,怔怔出神。
那裏,似乎缺少了些什麼!可,能缺少什麼呢?他突然轉頭,身後只有坐靠在涼亭一角的蒙毅再無別人。沒有任何飛禽走獸經過,也沒有…沒有什麼呢?他有些失神,眼底划過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體會的失落。
老陸安排的晚餐很舒適,就在查家村旁的農家樂。鄉野總是樂趣多,雖沒有太多遊客但還是不乏那些從就近城市裏趕來嘗鮮的食客。小小的店子依水搭出一片,基本都坐滿了人。扶蘇三人挨着溪畔的小桌坐下,老陸安排好菜色後便就坐下開始介紹這查家村的歷史與名人軼事以及一些鄉間怪談異志等八卦…
心頭總有一處感覺空落落的。扶蘇始終有些游離於方寸畫外,有一搭沒一耳地聽着,倒是蒙毅饒有興趣地與老陸聊幾句。此時,旁桌臨座的兩個男人引起了扶蘇的注意。
或者不能說是他注意到了那兩人,而是對方時而會看向他令他有了絲奇怪罷了。他轉頭看過去,便見對方二人將目光收回後看向了溪對面的一處…
晚餐結束後,老陸熱情地邀請兩人散步游看查家村。行到一處祠堂,扶蘇頓住腳步,只聽得祠堂里似有女子說話聲。他好奇的抬腿跨過高高的門檻,進到祠堂里去。
一個身影自堂側的小房間裏行出,當她看到老陸時沒好氣地嗔怪說了句「死胖子大半夜的嚇死個人啊!」老陸賠了個笑臉「唉喲,我說誰哩,虹姐啊,你怎的在這嘞?不是那個小姑娘看着的嘛!」
女子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婦人,伸手拔開一旁的開關,瞬間燈火通明照得整個祠堂亮堂堂。
「噫」婦人看了眼已經顧自走進祠堂內廳的扶蘇,繼而朝老陸使勁眨眼,老陸一張豐滿富態的臉機靈地一抖跟着婦人走到一旁。「可別在外人面前說這事,可邪了門了啊,那姑娘東西都在人就不見了,這沒親沒眷的打小就在我們村裏頭吃百家飯長結果人就突然沒影了。頭兩天啊,東嬸過來收門票錢結果小妮就不見了,床邊上還有一套衣服掉在地上。我也沒見着,反正東嬸說得可嚇人了涅。」「不應該啊,那姑娘不挺好的嘛,老老實實本本份份的,這是卷了門票錢跑了?」老陸不停搖頭覺得不可思議,不太相信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在這個質樸的小村落里。「噓,噓,別吵。錢沒少都在抽屜里放着的,就是人不見了。什麼東西都沒帶走!聽東嬸說小妮平時戴在脖子上的一個墜子就掉在地上,呶,就在裏頭桌子上放着呢。聽說是她媽留給她的遺物涅…我跟你說啊,老陸,我今天剛過來看祠堂,這天黑了吧就覺得有點嚇人陰森森的。明天我可不來了,給錢也不來…」
就在婦人與老陸悄聲私語之時,扶蘇與蒙毅兩人已顧自繞祠堂走了一圈來到後院。院角栽着一叢竹子,長勢可喜茂密嫩綠。扶蘇看向那處竹叢,愣怔了會兒,天空突然飄落起雨絲來。夏夜暑氣未褪,而這場突來的雨水灑落之後熱氣不減反增,地面被雨水浸潤後溫度迅速在院內擴散開來。
「怎麼了?」蒙毅溜噠了一圈並未覺有何新奇之處,只見扶蘇怔在院子裏任雨水淋濕也沒有一絲反應有些奇怪問道。
搖搖頭,扶蘇突然抬頭望向正墜下雨絲的天空,心頭一片空落落的虛無感沒來由生起。
回到前廳,那個絮叨八卦的婦人仍在繼續向老陸倒苦水,老陸一見兩位貴客立馬迎了上去。扶蘇看了看旁邊開着燈的小屋,突然說了句「可以進去看看嗎?」
老陸有些詫異,眨了眨眼轉向看向那個婦人徵求她的意見。婦人也沒所謂本就不是她的居所,愛看看嘛。一腳踏入屋內,幽幽的花草清香味充斥縈繞於鼻尖。不濃烈已經極為淺淡了,只好似戀枝的葉子久久不肯離去。屋內乾乾淨淨,四壁掛着一幅幅筆觸簡單卻又極有天賦的畫作。有茶山、有村落,有田園風光、落霞繽紛,有鄉間野狗、孤枝飛鳥,還有一些人物素描,其中以守茶山的那對老夫婦的肖像居多。扶蘇一張畫一張畫看過去,只覺得心頭那空洞的感覺被一點一點填補着。唇畔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而這個笑容是他自己也未發覺的。
「這些畫是誰畫的?」邊看着畫邊問道。一旁老陸立馬答道「哦,是原來住在這裏看祠堂的一個小姑娘畫的。」「哦…」拖着長長的尾音應了一聲,繼續注目畫作。
斗室內依牆掛的看完之後,發現床畔簡單的老式木桌上還有一張。那是一張只繪了一雙眉眼的素描,只一眼,扶蘇便被深深吸引了。畫中人眉如遠山,既清麗又朦朧;眼如滿月,又似含着萬點星辰,圓潤中透着一股堅毅的韌勁。看似廖廖的落筆卻傳神地描繪出了這張臉的主人該有多麼明媚燦爛!只不知,那眉尾的一記黑點是主人原有的一顆淺痣還是不及擦去的鉛屑…
扶蘇不自覺地伸出手輕輕觸摸着僅繪了一雙眉眼的畫作上,雙手微微的些顫抖。他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只是不自禁地想要去觸碰那張根本不存在、連想像都沒有依據的面容上。而當他的手碰到那雙眼時,魂境中千年未曾波動過、如鏡般平靜的湖面竟微微泛湧起層層疊浪…
桌子上、畫像旁,擺着一枚用最普通的紅繩串起的吊墜。並非什麼名貴的物什,小小的樹葉形狀泛着銀質首飾特有的柔光。
為何?為何會有這種微妙的感覺?!
扶蘇微微皺着眉頭,只覺得心中那被一點一點填補的空洞突然一瞬間好似坍塌了一般,轟然作響。而這聲音只有他自己能聽到。塌陷了的心口傳來陣陣隱痛,並不強烈很微弱。
我來過這裏嗎?不,沒有。畫中的人是誰?這眉目不曾見到過,兩千年歲月里都不曾看到過這樣的一雙眼。可是…可是為何總覺得這樣的,這樣的…
不,不是熟悉。扶蘇搖搖頭,心口的隱痛持續未歇。並不是覺得畫中人的眉目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而是一種怪異的無法抗拒的歸宿感!就好像他渡過那漫長的兩千年歲月最終為的就是等到擁有這雙眉眼的人。
「她在哪?」扶蘇頭也沒回依然盯着畫作輕聲問道。
老陸與婦人面面相覷,有些莫名其妙只覺得這位貴客實在奇怪極了。卻也不好不去回應「哦,這小姑娘…那個,前幾天走了。」
走了?!扶蘇終於轉頭,而這一轉頭卻令連蒙毅在內的三人均看呆在原地,張着合不攏的嘴。
他好似反應過來了,終於發現滿臉微涼濕潤。別過臉去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胸膛里鼻翼充斥的均是那股花草清香。聲音卻有些微顫「走了?」
老陸回過神來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地答道「呃,是這樣,聽村里人說前幾天那姑娘突然就走了。可能去大城市找工作了吧,畢竟這小村子裏看個祠堂就只管飯也沒什麼收入。那姑娘也二十歲了,我們這些鄉下小地方大部分孩子都愛往大城市跑。機遇多嘛也好掙錢,總比在這兒守着強。對,吧?」
老陸編瞎話越說越沒底氣,但這個解釋很合理,已經對現在的世間有更多了解的扶蘇沒再說話。只呆愣地站了會兒,突然拔腿走出祠堂。夜雨中,面色冷峻地盯着橫亘於祠堂與農家樂之間的石灘。不寬,至多十餘米,淙淙流水與雨聲混在一處,夜歸的村人三三兩兩走在架於石灘上連接兩端的石橋…
不對!剛剛明明有兩股靈力在外間出現,這麼快便消失了?
蒙毅快步跟出來,擰着兩道剛直的大刀眉不明所以。扶蘇又搖搖頭,望向夜雨迷濛的石灘與石橋,良久沒有一句說話。這個夜晚、這個地方,那些微妙的感覺,實在太怪異了。怪異得他不禁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神魂迷亂失了志!莫名其妙的淚流滿面,現在連感知能力都出了錯?!!
…離開這處令他錯亂了神魂的小村,老陸驅車載着兩位貴客回到酒店後,蒙毅還沒來得及問上半句話,金光閃過扶蘇消失於房內。
再踏祠堂。而這一次,扶蘇終於清晰地感知到了那一閃即逝的兩股靈力。
「何人?」幕色更深了,夜雨未停。扶蘇看着兩個佇在石灘旁、祠堂門口的男人。正是在農家樂晚餐時曾不時拿眼看向自己的那二人。
「你又是誰?」其中一個眉宇清秀有股子書卷氣的男人反問道。
「扶蘇,不知兩位怎麼稱呼?」
「姬戎淵」一身書卷氣的男人微微一笑自我介紹,繼而揮手示向身旁一臉桀驁不馴的男子「北彌生」…
最終,扶蘇帶走了那張僅繪有一雙眉眼的畫作與那枚樹葉形狀的銀墜。並同時,還交了兩個,朋友!
回到潤廬,日子依舊如水平常。蒙毅不時出遊遠方走過一個又一個國度,每次回來總是興高采烈地與扶蘇說起那些異域風情如何如何。而扶蘇也總是耐心地傾聽着…
但不知為何,蒙毅總覺得扶蘇變了。而這一點,子夜與素兒也都有所感。
時常三人在一塊兒說說笑笑,便見扶蘇獨自一人去後院裏坐在鞦韆上仰頭望天,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問,亦無用。因為他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只覺得心頭好似空了一塊,但每每去感受那空着的地方卻又給予他一種曾經很充實的錯覺。
充實與空洞,他說不清究竟哪種更多一些。只像兩把鈍了的挫刀反覆於心中拉磨,時而會感到莫名的快樂,轉眼又跌進空茫茫的失落中去。
兩個新識的朋友——彌生與戎淵第一次來潤廬作客便帶來了最好的『禮物』。當年隨手擄來的亡魂、驅使了兩千多年的惡靈——蒙恬。該抱歉的其實也沒什麼可抱歉,彼此之間說不上有什麼直接的血海深仇,當年種種雖在彌生心中仍有些怨氣,但戎淵卻真正是個愛讀書的,他哪裏會不知道那場滅了他們一族的戰役與這位公子,與蒙毅兄弟倆都沒什麼干係呢!那位如今被稱為千古一帝的君主也早就不知輪迴多少世,又或者早就沒入塵埃、化歸天地了。
他們追尋、等候了兩千多年無非就是要阿蓢歸來,如今,這個念想徹底破滅。盤冥洞中豢養的那個人也沒什麼用處了,本想着也一併帶來交給扶蘇處置,然而卻被那傢伙給逃了。
前世,畢竟是前世。過去了兩千多年,還有什麼是化不開、解不了的呢?!
就算化不開、解不了,又能如何?時光不可能倒回,往事不可追。過去的,隨風吧!
阿蓢徹底消失,彌生與戎淵難過了一段日子,便也放下了。好似所有人都豁達了,而這豁達更多的是無奈。無奈自有鬱結,也沒有非得要將之解開,只不過每每想來總覺得心頭壓抑苦悶。
壓抑、苦悶,那便喝酒吧!一醉未必能解千愁,但總能讓人得那一時痛快。
於是乎,彌生、戎淵二人每來潤廬作客總會帶些好酒,蒙毅、子夜負則備好菜,一院子人對酒當歌舞風弄月的好不快意。
扶蘇不飲酒,每每大家都醉了就獨剩下他仍是清醒的。
知道那個只識得眉眼的畫中人是彌生、戎淵前世的親人,至於是怎麼找着的他沒去問。此時的他已再無心去尋洗靈河與生門了。蒙恬歸來,至於惡靈之身該當如何?這都是慢慢琢磨的事兒了。
扶蘇牽掛着的晨曦,蒙毅心念的安寧…命中若能再相逢最好,若遇不上便也就遇不上了。喝醉了的彌生信誓旦旦拍胸脯說一準能逮回逃了的趙高那老兒,扶蘇笑笑感謝他的一番好意。他也說不清,心底好似破了個洞,不時有風呼嘯自那缺口處穿過,將一切的一切都卷席一空。
將那幅只有眉眼的素描放在潤廬二樓的一間小房間內,每每午夜夢回他便會起身去推開那扇房門打開枱燈,坐在書桌前盯着那雙圓潤的眼看上許久…
夏去秋來,正是落葉時分。時常一夜過去後院便鋪了一地枯葉斷枝,看過去心底頓覺蕭索。
而這種蕭索的感覺並不濃烈,只如山腰淺霧、晨間薄霜,隱隱約約好似不存在卻又揮不去。
直到冬雪飄落,扶蘇已經久未曾踏出過潤廬山頭半步了。連同住一處的蒙毅、蒙恬兄弟倆這種糙漢子都已經很明顯地察覺到了他那種始終神遊的狀態,雖說時間之於他們而言並沒有太大意義,但如此下去總歸不妥。子夜提議去泡溫泉,並羅列了世界各地去過沒去過的溫泉聖地,結果扶蘇卻選了就近的黃山。
彌生、戎淵同行,子夜堅持驅車前往,如此才能感受到真正生而為人的平凡美感。一路吃吃喝喝,蒙毅說着剛從網絡上學來的、並不好笑的笑話,所有人捧場地笑了。扶蘇也笑了。但卻沒有人覺得他真的在笑。那種表情、那種笑容,就好像一個活着的虛影,不真實,而又無人能將他拖回到現實中來。
素兒仍是與子夜不對付,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舌槍舌箭非得懟死一個才罷休。結果總是素兒告敗,然後以武力反敗為勝。彌生和戎淵也都習慣了這兩人的相處方式,見怪不怪不摻和,只做好吃瓜群眾的本份。
子夜的安排很是妥帖,溫泉之行總得來說還是完滿的,愜意舒適。中間發生小小的插曲。子夜和素兒這對歡喜冤家發現了一個疑似人魚的美人,於是戎淵、蒙毅巴巴地跟了過去,還將偷窺美其名曰為獵奇。
而蒙恬與彌生兩人,一個真穩重一個裝高冷,均不屑這種八卦便陪着扶蘇泡在溫泉池子裏。
蒙恬與扶蘇的感情自不必說,也不知問過多少次『你到底怎麼了』,而扶蘇總是回答『我也不知道』。
不清楚、不知道、不明白。人世里有多少這樣碌碌茫然的人啊!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想去往何方,渾渾噩噩地了了自己的一生。可他是扶蘇啊!一個不凡的存在卻墮入了埋葬世間許多平凡人的深淵裏。
扶蘇搖搖頭,說不,我並不是渾噩,讓我再想想,我會想起來的,一定會想起來我到底弄丟了什麼!
…冬去春又來,仍是一年好光景。歲月交替更迭,萬象澄澈,碧空仍是碧空、山頭仍是山頭。消融的雪化為山間清流,融融暖陽化去蕭瑟卻化不去扶蘇眼底那層不知何時凝結的寒冰。
扶蘇一度笑言遲早會虧得兩袖清風的子夜突然宣佈要作為一個保護古茶村有功、又經營有方的有為商人隨某知名論壇巡迴多個城市傳授自己的理念與成功之道,前後差不多得離開一個月時間。
我喬子夜前世也曾做過傳道授業解惑的為人師長啊,駕輕就熟、信手拈來。一番自吹自捧的說話被素兒嘲笑了一番。蒙毅很是好奇提說跟去長長見識也好對這個世界有更深的了解,素兒在子夜半哄半騙之下半推半就扭扭捏捏地表示說怕他一個人在外頭被別人欺負了去。話雖不好聽,但那份守護的心思無人不知。蒙恬呵呵笑着,心覺這姑娘很是有趣,竟與當年那異族孩子有幾分相似。
扶蘇提議蒙恬一同去外面走走看看,而他自己則打算回一趟月光林地看看老朋友們。子夜和素兒深知當年他遁離塵世就是入了林地沉睡,兩人憂心不依非得讓他一道跟着。
「放心吧!」扶蘇笑了笑「我只是回去看看,你們回來的時候一定能見到我的。蒙大哥剛回來,還有許多話要說呢!」
「而且,這個世界多美好啊!」就像是一句魔力無邊的咒語。當眾人聽到從他口中說出這句話時,心頭的憂心便隨之消失了。無論這個世界對扶蘇曾經是何等的殘忍,他對這個世界卻永遠都只有仁慈與溫柔。雖然,他從未說過這樣直白的話。但他們,都懂!
眾人遠行之後,扶蘇回到月光林地。
皎月籠罩的世界裏,薄霧淺縈、煙波浩渺,美不勝收。去看盤谷,坐在湖岸旁靠在那碩大的虛影身軀上仰頭望月。心中那惴着的隱痛好似得到了片刻停歇,調皮的精靈圍繞在他身邊吵嚷着讓樹公子陪它們去玩耍。他揮揮手,去吧去吧你們去玩吧,讓我休息會兒。
精靈們扇動透明的小翅膀拉着小手成串成串從他眼前飛過,飛過叢林,飛去湖對岸。
皎潔的月光灑在他身上,單薄的白麻衫被微風拂動偶爾飄起落下,落下又被撩起。就像他魂境中的湖面,時有翻動歸於平靜,平靜稍許復又泛起微漾。
呦嗚…一聲清亮的鳴叫劃破靜諡,自遠空掠來一抹漂亮的白。
「布風」他伸手摸了摸白鳥的小腦袋,突然覺得掌心也是空落落的。好像,那裏曾經有過一種無與倫比的溫暖,他從未感受過但卻知道,那種觸手可及卻又不曾在記憶里出現過的感覺。
呦嗚…白鳥用腦袋在他身上蹭了蹭,繼而乖巧地窩在他身邊伏下身子。
一人一巨石虛影一鳥只靜靜地坐在月光之下、湖澤岸旁沒有發生出一點聲音。
風吹了不知多久,他撐了撐靠在盤谷『身』上的後背,突然輕吁一氣,布風鳥扭着小腦袋用一邊的小眼睛看着他。
「我到底怎麼了?總覺得好像丟失了什麼很重要,很重要的…可是我連丟了什麼都不知道…」目光空洞地望向湖對岸,在他眼中一切美景都好似並不存在,或許連自己也是不存在的吧!
呦嗚…布風鳥撲愣着翅膀連聲清亮鳴叫,長長的尾巴在空中晃動着。
盤谷緩緩站起它那碩大的身子,睜着唯一的一隻眼睛看着扶蘇「她」,低沉沙啞的一聲。
扶蘇抬頭看向盤谷「什麼?」「她」「誰?」「樹」
…兩千多年了啊,盤谷,為何你還是沒能學會說話呢!扶蘇無奈地垂落下眼眸,繼而又自嘲地笑了笑。呵…連自己都不清楚心中所想,盤谷又怎麼會知道呢!…真是,虛無啊!…長長地吐出一氣,但胸膛里卻始終都堆積着說不出、舒不盡的積鬱。
人生除卻生死無大事,求而不得謂之苦。死,他已經死過了。愛別離、怨憎會,有嗎?有,曾經有。如今都放下了。就像眼前這平靜無瀾的廣袤湖澤,風吹漣漪點點波光卻再無一絲暗涌。求不得?他還有何可求的呢?本該早就結束的人生卻得到了延續,不僅如此還獲得了可縱橫千里、可救人水火的靈力。還有什麼是不滿意的呢?!如果這樣的生命還不足以令人滿意,這紅塵三萬里碌碌凡人又當如何?父親當年追求的永生之路,此時他不就正走在這條坦途上麼!
可是,為何?為何呢?是從何時開始的?記不清了,只能清晰地感受到心中似有什麼東西在一點一點填補他那曾經因為怨憎、求不得而生出的傷痛,而當他將一切前塵往事都放下時那充盈的柔意又突然流逝了。
他想要尋回那種感覺,但卻發現根本無從着手。他不知道那溫暖無比的柔意是從何處來的,更不知道要去何處將之尋回。
他就像一塊曾經七零八落的碎片,被一雙手將那些殘破不堪拼湊完整之後卻抽去了其中最重要的一片。可他自己卻並不知道被抽走的到底是什麼!風,很輕柔的風,徐徐吹來。天空中突然落下繁花朵朵,那美麗的、粉嫩嬌弱的花兒隨着微風在空中飛舞。
他抬頭望過去,風之精靈在空中無形無態地卷着繁花,飄來飄去卻始終沒有落下。他伸出一隻手,一朵輕若無物的六瓣粉紅浮在掌中。
咚!心,沒來由抽了一記。
空中傳來風之精靈銀鈴般的笑聲,很輕快,就好似從沒有過一絲煩惱。是啊,它是風怎麼會有煩惱呢?!
花解語,風解郁。如果,你真的能解開我心中鬱結,該有多好?!
一聲嘆息。布風鳥在空中展翼盤旋,那些被風精靈戲撩的花兒終於落了下來。
櫻花?哦,是了,人間四月天,桃紅柳綠怒放時。梨落般的櫻花紛紛自他頭頂舞落,一朵朵或旋轉、或幽幽飄落,伸手去接,數朵紛嫩櫻紅落於掌心。小小的、脆弱的花瓣卻帶着盛烈的生之氣息。可是,月光林地並沒有櫻樹,這些繽紛絢爛、隱香縈溢的花兒是哪裏來的?他不解地睜着茫然的雙眼望向天空,月光仍是皎潔溫柔,布風上下躥落好似心中雀躍非常,盤谷摟了摟永遠掛在身上的那些水藻發出一聲深沉的『嗯』,風之精靈笑得輕快明亮…心念突然閃動。是什麼在閃動?空中又再灑下落櫻繽紛,他不再伸手去接,而是閉上眼靜靜地、細細地感受那一絲念動。
他突然有一種感覺,非常強烈又非常淡然。就好像知道將巨石自深谷拋下必然會聽到一聲轟響。心中篤定的淡然,必有轟響的強烈。
隨這兩種極矛盾此時卻相融得天衣無縫的情緒自意念中升起,心,突然跳動得強烈起來。
櫻花!找到櫻花,他就能找到答案。
哦,他知道要去哪裏找到櫻花了。他知道了。仰着頭,沖天空中大聲喊道「謝謝你,布風。」又對那無形無態的風輕聲說了句「謝謝你。」「還有,盤谷,謝謝你。」
「謝謝你們!謝謝。」金光閃過,皎潔月光下傳來陣陣清亮鳥鳴與一個低沉沙啞的笑聲…
他不知道為何這麼篤定是這裏,但是意念中浮現出的只有這個名字。代代木公園,東京。
來不及掩飾,他的出現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其中猶以那些穿着學生制服的女孩為多。但他顧不上這些,雙眼在人群中搜索着,腳步不停往前走去。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但心頭有個強烈的感覺告訴他,只要看到,只要看到那個他丟失了的,他一定能一眼認出的。他的心,他的神魂,他的意念,他的一切的一切會幫助他找回他丟失的,那個最重要的…
人山人海,這個一片粉白嫩紅仙境般的世界裏堆着來自各地、各種不同膚色的人。然而,在他眼中這些人就像是空氣一般,他看不到他們,只看到那如雲似綿綴在枝頭的櫻。
但他眼中看不到人卻是真實存在的,他被人群擁擠到一塊兒像一滴匯入海洋的水滴隨着茫茫人潮被推到這處、那處…不知道走了多久,穿過了多少人…
落日映雲霞光千里,好似要與這繽紛的人世之景媲美。可他無心去看,只慌張地四野張望着。他害怕,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錯過了。就好像這些櫻花會在一夜落盡一般…
霞光即將斂盡,他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只知道還沒找到,還沒有…
偌大的代代木公園,櫻樹一萬八千多,任何人都不可能在一天之內走遍每處。他慌亂、無措,他害怕、焦灼,他喘着氣止步於人潮漸褪的草地上,閉上眼作深長呼吸,定下心神。他不再慌亂,不再無措,不再害怕,不再焦灼,他凝神感受着四處的氣息,每一寸每一縷細細地感受着…
突然,他睜開眼,抬頭,並不高的草坡上一個背影剛剛消失。他奔過去,坡道很長不陡。他的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長坡上,他佇足停頓。一棵高大的櫻樹下,那個背影正在底下與一旁的老人說話。他不知道那個背影是誰,但他的心告訴他。找到了!
呼嘯着風聲的缺口不見了。他沒有丟失亦沒有遺忘,他只是在時間裏錯過了她。而現在,找到了!
老者離去,落日最後一絲餘暉,斜落。背影伸出一隻手,樹上一朵櫻落飄入掌心,她低頭嗅了嗅。她緩緩轉過身,微風吹過拂起黑髮。她輕輕抬頭望向他,微微一笑…
那一天,傍晚的東京出現一道世間最美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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