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血殘明 第三百七十八章 文武

    盛唐渡上中江樓內,留着一把大鬍子的阮大鋮堆起笑臉,對着剛進門的龐雨見禮。道友閣  m.daoyouge.com

    龐雨還禮道,「阮先生歸鄉,原該本官做東……」

    阮大鋮擺擺手,「龐將軍萬勿客氣,老夫雖暫居金陵,但還是懷寧人,說到盛唐渡這個地方,老夫做東正合適。」

    龐雨哈哈一笑,阮大鋮又道,「本應遠迎將軍,只是此番有吳昌時同來,老夫也未告知在鄉親友,就不便到處露面,失禮之處還請將軍海涵。」

    「還請阮先生指點,吳昌時此來所為何事?」「應當還是看上龐將軍的將才,眼下溫體仁歸鄉,朝局必有一番動盪,張溥謀劃復起,以邊才復起是捷徑。」阮大鋮低聲道,「吳昌時此人無恥之徒,卻是懂世故

    的,龐小友對他大可直言。」

    龐雨嗯了一聲,阮大鋮立刻側身要讓他先上樓,兩人客氣一番,還是龐雨先走,自從阮大鋮在百順堂有了股份,見到龐雨就越發的客氣。中江樓是阮自華所建,一直是阮家的產業,以前底樓就是排戲的地方,在盛唐渡上比城牆還高,每次寇警急迫的時候,懷寧縣就要準備燒城牆下的房子,阮家這樓差點就沒保住。只是盛唐門靠在江邊,流寇要過來會遭到整面南牆的攻擊,這個方向受江河限制而地勢狹窄,流寇沒有辦法集結兵力攻城,所以並不算急迫,

    最後有驚無險的保存下來,要是遇到望江知縣那樣急切的坐堂官,恐怕早變了一堆灰燼。

    他此番回來是帶了吳昌時同來,此人是張溥手下的頭號干將,來見龐雨還藏頭露尾的隱秘行蹤,應當是張溥交代過。

    上到頂樓時,龐雨偏頭一看,一名四十多歲的文士已經站在側面,等龐雨轉過來,吳昌時滿面笑容的見禮道,「嘉興吳昌時,見過威震大江的龐將軍。」

    「久仰來之先生大名,在下每與復社文士往來,都聽他們交口稱頌。午前有些軍務耽擱,累先生久侯了。」「都是社友抬愛,此來就為面見橫掃流賊的龐將軍,將軍兵務繁忙,能撥冗相見已是抬舉,豈敢當久侯二字。」吳昌時又轉向阮大鋮,「況且中江樓外大江奔流、水天一色,吳某隻覺心曠神怡,竟生與天地同息之慨,毫無久侯之感,此前不懂阮先生戲曲為何如此精彩絕倫,直到見到堅之先生所建此樓,方知才華一脈相承

    ,原是在下學不來的。」

    阮大鋮聽得哈哈大笑,吳昌時方才幾句話既客氣的捧了龐雨,又借中江樓奉承了阮大鋮的家族,雖說是客氣話,但龐雨也頗為受用,感覺與吳昌時熟絡不少。他是初見吳昌時,知道吳昌時是進士,而且是名列二甲的正經進士身份,比阮大鋮這個三甲的同進士出身更正宗。龐雨對科舉不算很熟悉,但也知道每年的進士

    也就三百來人,若是按全國來看,每個人都是市狀元,只要沒讀傻的都可以算是學霸,這個屋子裏面三個人,竟然就有兩個學霸,加他一個俊秀子弟。

    吳昌時先向龐雨主動見禮,說話又十分客氣,可以說絲毫沒有擺進士架子,屋中氣氛十分融洽,他又殷勤的請龐雨入座,要龐雨坐正位。這裏雖然只有龐雨是官,但他知道進士的社會地位,又是剛見到吳昌時,互相之間還不熟悉,該講的潛規則必須要講,便堅持不能坐正位,經過一番虛假的例行

    客氣,請阮大鋮按讀書人前輩的身份坐了正位。龐雨選了右側,算是敬陪末席,下人魚貫而來,將酒菜擺滿了桌面,中江樓孤懸城外,周圍都是空曠的江面,在冬天裏比城內要冷不少,丫鬟又在角落放上火盆

    升溫,裏面燒的是木炭。乘着阮大鋮介紹魚的時候,龐雨打量了周圍通風情況,以防一氧化碳中毒,吳昌時應當也是食不厭精的人,與阮大鋮有問有答,還不時請龐雨一起討論菜餚,間

    歇中又敬酒,不覺就過了半個時辰。

    幾杯酒下肚之後,席中頗為融洽,阮大鋮適時結束了菜餚和方物的談話,除了一個倒酒的心腹外,讓其他下人都退到了樓下,龐雨知道到了談正事的時候。吳昌時端起酒杯轉向龐雨,「與將軍神交已久,此來能親見將軍英姿,實嘗平生夙願,聽聞將軍馬上要往湖廣剿寇,此杯敬祝將軍旗開得勝,一舉蕩平天下妖氛。

    」龐雨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時,只聽吳昌時又道,「吳某常聽密之、武公、次尾提及將軍事跡,將軍尚在桐城之時,便與復社社友交集往來,此後在金陵開張江南時

    報,更得天如先生刊文,與我復社可謂頗有淵源。」

    「龐某一路得密之等人相助,方能有所小成,以後也要多多仰仗復社諸公。」

    「不知龐將軍可有意與我復社往來更緊密些?」龐雨笑笑看看了阮大鋮,又轉回吳昌時道,「吳先生是痛快人,在下也不遮掩,龐某仰慕復社不假,不過眼下溫體仁雖去,東廠卻只拿了陸聲文幾人,復社或問尚在皇上御案,當年周之夔去職緣由,尚下旨着應天撫按徹查。不瞞吳先生,此前龐某亦被牽連入東林復社之事,好不容易方才脫身,那為何此時要再立於危牆之

    下。」吳昌時神態如常,絲毫沒有覺得尷尬,他沉吟片刻對龐雨道,「將軍之事吳某有所耳聞,張國維原本亦無處騰挪,宿松大捷一至,所請無不准,全在龐將軍一戰之


    功。」

    對方沒有掩飾對軍功的需求,龐雨也不再謙虛,靜靜等着吳昌時的下文,看他能有什麼交易條件。

    「中原流氛猖獗,今歲朝鮮歸服建奴,皮島破而至東江覆滅,榆關情勢更見危急,想來龐將軍也自知道,皇上最需要的便是邊才之臣,甚或說只想要邊才之臣。」

    龐雨盯着吳昌時,「皇上最需邊才,但最不需邊才結黨,本官是以文人棄筆從戎,可眼下畢竟是個武人,若是武人有黨,在皇上那裏的觀瞻恐怕更加不堪。」

    說到棄筆從戎時,阮大鋮很肯定的點點頭,作為對此事的肯定。龐雨此時有拒絕的暗示,希望吳昌時將要緊的條件說出來。吳昌時坐直身體,「龐將軍有此擔憂乃人之常情,吳某所言往來更密卻非是結黨,甚或可說,復社也不是結黨之社,正氣士子志同道合而已。天如先生近有卓見,際此動盪之秋,我輩應當擯棄黨社之見、文武之別,不論廟堂江湖,只要有為國任事之心,皆應一體相協,而無分何派何社,如此朝事方有可為,黎民方有可盼

    。」龐雨略微有些驚訝,眼前的吳昌時風度翩翩器宇不凡,一身正氣凜然,與阮大鋮所訴的無恥小人天壤之別,方才這番話如果確實是張溥的意思,那他似乎對政治

    有了很大的轉變,以前的張溥一心靠復社壟斷科舉,把持進身之路,進而直接控制朝政,現在的路線則變成了某種統一戰線。經過溫體仁數年來的打壓,張溥應該是認識到,光憑復社還不足以影響朝政,皇帝重用孤臣,內閣不但沒有復社的人,連東林都說不上話,如果要擴大復社的影響力,只能與其他勢力合作。龐雨估計這個統一戰線裏面,必定包含了東林,以前由於張溥對控制科舉的偏執,東林和復社也頗多嫌隙,雙方只有共同的敵人,但缺少共同的利益。這次錢謙益能扳倒溫體仁,是張溥絕對辦不到的事,體現了東林黨深厚的根基,甚至大家都認為錢謙益可能因禍得福而復起,所以龐雨認為

    張溥一定會首先拉攏東林。方才吳昌時說到無分何派何社之時,特意看向阮大鋮,意思是張溥這統一戰線也可以包括阮大鋮這樣的閹黨,因為扳倒溫體仁,也有馮銓這樣的閹黨在其中出力

    ,也體現了深厚的根基,難怪阮大鋮願意陪他長途跋涉來安慶。

    定了定神後龐雨道,「吳先生所說文武之別是指何意。」

    「天下紛亂,朝事可為之處在平虜堪亂,用武之地卻遠離廟堂,若無朝堂之上的照拂,不免處處仰人鼻息,此時自該摒棄文武之別,而應文武相濟。」龐雨手指摸着酒杯邊緣,揣摩吳昌時話語中的意思,看起來阮大鋮的判斷沒有錯,拋開吳昌時那些華麗的辭藻,簡單說就是想要依靠龐雨軍功,如果張溥復起封

    疆一方,那就要龐雨提供武力支持,以免走了楊鶴、張鳳翼的絕路。張溥這戰線裏面,自然也包括了武職,復社能拉攏到的武官,既要有實力,又與復社有淵源的,目前看來自己就是最佳人選,至於統一戰線還有什麼派別或人物

    ,龐雨就想不到了。「吳先生的意思,龐某都領會了,自桐城亂起以來數年,本官便與復社多有策應,眼下就任武職,深感吳先生所言文武相濟甚為必要。」龐雨抬頭看看吳昌時,「若能得廟堂照拂,在下用兵確能事半功倍,但帶兵數年也有個體會,打仗就是打的錢糧,吳先生應是知道,龐某在沿江都些籌餉的生意,對守備營助力良多,不

    過都是辛苦錢,聽聞江南富庶,在下一直想把生意往蘇松嘗試,礙於地方不熟悉,一直未能成行。」吳昌時自然早去過龐雨的百順堂,也知道著名的大江銀莊,聽了哈哈笑道,「早知龐將軍領兵賺錢皆是行家,既是涉及用兵錢糧,此乃利國利民之事,別處不敢說,蘇松杭各處,吳某便可應承,若是吳某辦不到的,天如先生亦定然不會推辭。先生近日多次提及將軍,對將軍桐城民亂以來的功績讚不絕口,聽聞將軍還是國

    子監生,常說這般才是國之棟才,若是有良師傳授,習文也必定能進士及第的。」這是龐雨最希望得到的承諾,此前他交往的復社士子層級不夠,雖然通過江南時報擴大了影響,但對銀莊的發展助力不大。這些士子遠遠不能與張溥的能量相比

    ,特別是江南地區,張溥連科舉都可以把持,在地方的影響力遠超官員,只要他肯出面,銀莊能在最富庶的江南快速拓展。吳昌時能一口代張溥應承,說明他在復社的地位很高,絕對是核心決策圈內。良師傳授的含義,龐雨理解是要收自己當學生,此時的社會氛圍中,拜師是很正式的,確定了師生關係之後,就會被其他人默認為利益共同體。上次拜錢謙益為師,就被拖進爛泥潭,這次張溥又來了,有一定的風險,不過張溥的影響力也會帶

    來很大的實際利益。「得吳先生相助,龐某感佩五內,請轉告天如先生,若有需文武相濟之時,龐某必鼎力以赴,此番剿寇之後,龐某希望能到江南一行,當面聆聽天如先生傳教授業

    。」龐雨換了一個詞,既表示願意拜師,又暫時拖延正式拜師,直到確定皇帝放過張溥。他今日對吳昌時觀感頗佳,想想後又道,「在下聽說吳先生是崇禎七年的進士,四年來為復社費勁心力,甚或放棄入朝為官,實可敬又可惜,不知先生何時願意入

    仕造福蒼生。」吳昌時得到了想要的承諾,心情自然也很好,聽了洒然一笑,「吳某科舉不只為做官,原有些正本清源匡扶朝事的想法,這數年來朝局動盪,正人不容於溫體仁之

    流,與其憋屈於朝,不如快意於野以候天時。」

    「那現在可到了吳先生入仕的時候?」

    吳昌時遲疑了片刻後點點頭,「天如先生以為快到了。」

    龐雨低頭想了片刻,如果吳昌時果真如他所說,能夠四年不做官,只為等朝廷局面扭轉,這份隱忍就非一般人能比。吳昌時此人也比方以智等人更為靈活,無論東林、閹黨還是復社,他都能遊刃有餘,而且注重實際利益,並不擺架子。龐雨毫不懷疑此人辦事的能力,不論他當

    京官還是就任地方,以後的官途都相當可觀,至於是不是無恥之徒,他並不是太在意。「在下敬重天如先生,今日見了吳先生,亦是心生仰慕,先生既有為國之心,又有蘇秦之才,若是日後入朝為國辦事,無論用錢用人,都可直接告知在下,只要是

    在下能辦的,一定為吳先生辦好。」吳昌時舉起酒杯,「得將軍金口一言,吳某不虛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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