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意醫憂亦通兵法。」景玄俯身拾起劍,抖落上面沾染的草屑,錚然收回鞘內。
解憂拂了拂鬢邊被風吹散的髮絲,斜倚着身後樹幹清淺一笑,「子墨子與禽滑釐俱善守城之術,憂承其人之志,豈能不習兵法?而況,憂曾言,用藥之法亦如用兵,疏忽之間,生死定矣,故不可不慎。」
「甚善。」景玄難得露出一絲笑意,細細回想她方才的表現。
先在眾人面前連連示弱,再藉助旁人之力擊落洛手中短匕,真是兵不血刃的狠招。
洛整整衣衫,拾了草叢中的匕首,擦去上面泥土,收回腰間,向解憂抱了一拳,毫不掩飾自己的不甘,「醫雖僥倖得勝,然所行之事實非我輩……」
「洛欲行磊落之事耶?」解憂不待他說完,笑着截斷他的抱怨。
洛怔了一下,目光看向立在一旁的景玄。
按照景玄的意思,應當是訓練他們這一批劍衛充任刺客,挑出最佳者行刺秦皇,在他們眼中,這是報國之舉,但他們也知道,這一行為的確算不得光明磊落。
解憂眸子眯一下,掩住其中一抹寒光,「不行磊落事,何須以磊落之法?心於善而行於惡,若置身荊途迷沼,危不遠矣。」
洛無言以對,默然退到一旁,與衛矛立在一處。
「檗,於此視之。」景玄抬了抬手,轉頭看向解憂,「憂歸懷沙院耶?」
解憂見檗取了劍,知他們還要繼續拆招,或許不想讓她看到,懶洋洋地從倚靠的樹幹上直起身子,拍去肩頭蹭上的一點綠苔,跟在景玄身後離開。
解憂行路有幾分費力,又是崎嶇山道,方才下山還好,如今登上石階尤為難走,因此低着頭,走得一心一意,半句話也沒有。
景玄停在道旁等她,見她不時扶一扶一旁的灌木,沒幾步的路已累得氣息不勻,伸手扶了她,「暫歇片刻。」
解憂緩緩舒口氣,將手抽了回來,望着腳下層疊的石階,似是自嘲,「憂病體未復,教冢子見笑。」
景玄看着她鬢邊被汗濡濕的碎發,很想為她抿一抿,又不敢再有僭越之舉,舉棋不定了半日,只好顧左右而言他,「相夫子云,憂曾至秦地,入咸陽,關外風光何如?」
「飛沙萬里,長河落日,生英雄所也。」解憂頓了一下,抬眸望向西北天際,似要透過漫捲飛雲,一直看到那個風沙粗糲的地方。
「則以憂之見,楚地非生英雄所也?」
解憂回眸,眸子裏還殘留着漫天流雲的倒影,明淨高遠,認真看了他一眼,「憂不知也。」闔了眼,語聲淡淡,「荊楚之地水草豐茂,清歌縱舞,鬼神所聚之處也,非兵戈之地。以憂之見,當從范大夫泛舟游於五湖。憂嘗聞,楚有雲夢大澤,有蘅蘭、菖蒲、江蘺、蘼蕪之屬,憂心慕之,故當其功成名就之日,欲入扁舟於雲夢,有琴為伴,終此殘身。」
「……醫憂之言甚善,然秦暴虐嚴苛,故六國之人不得安,天下將永無寧日。」景玄緊抿着唇,隱在袖中的手因情緒激動隱隱發顫。
「無過十載……」解憂掩眸,緩緩搖頭,聲音極輕,散落在山風中,仿佛一道藥香飄散開來。
景玄聽了個大概,眸子一閃,凝眸看向她,還未轉到中天的陽光從葉影中篩落,細細碎碎,綴在她額角和發中。
一個形象慢慢浮現在眼前,那女孩一身浸在夕陽餘暉中的縞白齊衰麻衣,白色髮帶隨風揚起,舞若靈蛇,她神色淺淡,貌似不經意地說,明歲李牧死,趙國亡。
同面前這醫女一般的自信從容。
景玄覺得呼吸有些緊,如果從前只是懷疑的話,現在幾乎是完全確定了這樣的想法——雖然仍是猜測。
見解憂神態閒適,他小心翼翼地試探,「聞數年之前,郭開死於秦趙道中,其人面目全非,身被數千傷,憂快慰耶?」
「死生,無可奈何之事也。」解憂偏過頭,清澈的眸子漸漸轉為空白,似乎蘊滿了悠遠的回憶,「憂不以死為樂。」
她的雙手從未沾染血腥,哪怕是蟲鳥也不曾,但她曾走入好友的實驗室,親眼看她如何嫻熟地處死小鼠與白兔,看着生命的光彩在那些生靈的眼中熄滅,心難受到似被緊緊揪住。從那個時候,她就明白,死從來都是一件令人難受的事情,不該以之為快。
好友曾說,然這是不得不做的事情,只有不去看,不去想,才能夠沒有愧悔。這世上救人的藥物,大抵都是從鮮血與殺戮中,踏着白骨累疊的階梯來的。
今生她選擇走上了行醫的路,在她看來,已是對過去的背叛。
景玄默然,解憂行醫救人,心念善些無可厚非,但他也同樣看到她的詭詐手段,她不該是一個純良如少姬一般的女子。
他見過許多特立獨行之士,他們行止雖然驚世駭俗,但終究可以理解,唯有解憂令他感到迷惘,似乎面前的少女與他隔着千萬年的距離,難以接近。
「冢子。」解憂收回目光,漫不經心地從袖中摸出方才那捲黔中郡的地圖,「此為黔中圖冊,贈與君,無假關情勢,憂亦略知一二。」
景玄詫異地看向她,那輕薄的帛書被她拈在纖細的指間,仿佛一件無關緊要的多餘之物,他不明白她為何突然示好。
解憂見他接了地圖,袖起手起身欲走,一邊淡笑,「憂與郭開確有仇夙,嘗欲手刃之,然曾有一人相勸,此人無過東西跳梁者,死不足惜,不勞憂為之陪葬。」
「君為千金之子,不圖以王道滅秦,而行刺客事,誤矣。」解憂回眸,大眼裏蘊滿了柔和的笑意,「人生天地,譬如逝水,淙淙而來,滾滾而去。夫湘沅匯於洞庭,亦共出洞庭,然其奔流千里,終有殊途一別。」
景玄木然立在原處,目送她緩步離開,她暗色的衣袖飄揚,似要飛仙而去。
一聲「解憂」噎在了喉中,終是沒有喚出聲。
她方才毫不避諱地說起往事,無疑是承認了身份,但在承認的同時,也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他們就像因地勢匯聚到一起的流水,時過境遷,終要再殊途而去。
她唯一願意做的,不過是以墨醫的身份與他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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