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半月後,醫沉帶着解憂到達蒼梧境內。
傳說「舜南巡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嶷」,這裏既然是賢明的帝舜葬身之地,秦自然也不大好意思將戰火燒到這裏,因此一路上很是平穩。
楚地的貴族,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盡數隱匿在此,圖謀復國。
同他們一道來的,還有纖纖弱弱、似乎一陣風就能颳走的楚蘅。
楚蘅雖有着貴族少女的矜持和嬌羞,但氣度大方,只小半個時辰的工夫,便說清她原是壽春楚氏的貴女,壽春被破之際由家中奴僕護送離開。
一路轉徙奔逃,企圖前往甌越尋覓族人,途中幸而未曾遇盜,但熬過嚴冬,又遇上春雨綿綿,山道難走,這半年下來,終於只剩了她一個,寸步難行。
若非恰好遇到劍客搭救,只怕這會兒早已淪為野獸腹中美餐。
解憂同她聊了幾回,覺得她並無隱瞞,也無深沉的心機,因此沒有阻止她一路跟隨而來——畢竟躲避在蒼梧一帶的楚貴族就有三族之多,就算暫時尋不到楚氏,將楚蘅託付給別族也沒什麼不妥的。
目的地是九嶷山的重華岩。
重華岩又名紫霞岩,聽聞因其在日光的斜照下,變得紫氣縹繞,故而得名「紫霞」,倒是與道家的「紫氣東來」之典有些相似。
至於此岩名為「重華」,多半是因蒼梧、九嶷與帝舜的不解之緣——帝舜即是名為「重華」的。
才到山下石階,便遇上了迎客的使者。
使者是個少年人,約莫只十七八歲年紀,體態結實,眉目間還有些稚氣未脫,一身明快亮麗的梔子色楚服,被山間的翠色一映,如同滿樹欒花。
解憂在他身上注了目,這個模樣好生眼熟。
「兩位……不,三位是……?」少年的目光也落在解憂身上,想不到面前的少年醫者比自己更為年幼,這氣質卻比他更老成。
「鄙人醫沉,與弟醫憂均為墨醫。」醫沉向他一揖,面無表情地敘述,「女子為楚羋,往投卿族。」
少年面色轉為肅然,明亮的眸中透出欣喜,有模有樣地還了一禮,「小子景兕,兄候兩位醫多時,請隨兕登山。」
一語透露了許多東西。
羋姓景氏,王族三姓之一,地位不低。
兕,上古瑞獸之名,能以此為名是幸運之事,看來這少年乃是嫡脈。
男子及冠取字,女子許嫁有字,這少年並未提起字何,說明他年紀尚幼。
候多時,則說明兩人要來的消息,他們早已知曉——從景兕真誠的目光看來,這並非簡單一句客套話。
「有勞。」這回是解憂還了禮,聲音微微沉着,很溫潤,聽來彷如溫泉水。
景兕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正欲回眸,恰恰掃到她身後那嬌怯怯的楚蘅,正滿目痴迷望着那個白衣玄袂的少年醫者。
雖則氣度不凡,眉目也頗為硬朗,但這少年醫者身體生得過於柔弱,並不值得女子迷戀,景兕十分不解。
順着隱蔽於草叢中的石階而上,醫沉和解憂是走慣山路的,有了石階更是行路便利。
唯有楚蘅一路勞累,累得低喘細細,大有不勝之態。
解憂停了下來,「乞緩須臾。」
景兕再次回頭看她,這少年白衣玄袂,身後還背着一個暗青色的包袱,長三尺,一肩寬,約莫是琴。
「醫憂弱質如此,不勝背負耶?」
「然。」解憂坦然應了。
景兕愣了一下,面上譏諷的笑容頓收,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少年竟然毫不生氣,好生寬大的氣度。
但解憂的下一句話讓他立時改了看法。
解憂勾起淡淡的唇,一雙眸子似笑非笑,「『兕在舜葬東,湘水南。其狀如牛,蒼黑,一角。』豈非兕子耶?窮山惡水,其上多犀兕虎熊之類,古人誠不欺我。」
書中說「兕在帝舜葬地的東面,在湘水的南岸,兕的形狀像一般的牛,通身是青黑色,長着一隻角。」恐怕就是你了吧?險惡的地方,多有犀兕虎熊一類的猛獸,古人果然沒有欺騙我。
醫沉面無表情,解憂這一張嘴從不饒人,但凡見着她看不順眼的,挖苦的話她能三日之內不重樣——不過景兕是自己撞刀口上來了,算他自己沒眼色,怪不得解憂。
楚蘅瞪大了眼,眼波盈盈,眼眶微紅,詫異得都忘了保持貴女的矜持之態。
這十餘日與解憂相處,楚蘅對她的印象只是溫和體貼,博學多才,比起沉默寡言的醫沉來說,風趣不啻百倍,她又從不知解憂乃是女子,一顆心悄悄纏在她身上,再難解開。
雖然解憂今日的挖苦之言令她對這少年大為吃驚,但看到心上人言辭犀利,佔了上風,似乎比他一味溫和忍讓更讓少女心動。
唯有景兕面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被明快的梔子色袍服一映,霎時好看。
他方才還以為這少年醫者柔弱不堪,不想她一句話似褒實貶,將他狠狠地損了一通,還讓人無從反駁。
真是好口才。
「阿兕!」山道上響起清越的一聲呼喊,是個青年的聲音,音色不亮,但也不沉悶,帶着天成的逼人氣勢。
景兕抖了一抖,衝着解憂擠眉弄眼,然後吐吐舌頭,「今誤矣,兄定責罵。」
解憂再度不厚道地笑了笑,繼續挖苦,「兕子將及冠,尚畏兄長如畏虎也?」
「哼。」景兕低低冷哼,但畢竟不敢出言。
說話之人很快步下石階。
一身黑地暗紅菱紋錦的曲裾深衣,高冠束髮,楚服將他頎長的身形襯得極有風骨,腰間佩着長劍,另一旁則懸掛一枚琥珀色的玉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他眉目線條很硬朗,應是二十歲出頭不多,看起來年紀卻偏大,不過也無老態,只是面色肅然,混無青年人的活潑。
好像火,熊熊烈烈,但一點不令人暖和,反而令人膽寒,想要遠離。
楚蘅就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她卻忘了身後乃是層層堆疊的石階,一時踩空,只覺手臂一緊,卻是解憂回身拉了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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