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一回到無假關舍就被候在外間的劇連逮了個正着。
「阿憂。」劇連將她上下打量一番,目光最後落在她右側的衣緣上,「近前來。」
解憂聽話地走近前,一邊低頭打量自己的衣衫,玄色的緄邊處有一塊暗色,摸上去有些硬,微微一絲濡濕,移開手後才發覺指尖沾上了一絲淺淡的血色。
「吾妹何以被傷?」劇連在她面前蹲下,挽起她的衣袖,仔細檢查她是否有何處受傷。
「非也。」解憂搖頭,暗暗感嘆他眼力太好,連這一小塊血漬都能一眼發覺,「此乃熒惑之血。」
「熒惑?」劇連動作一頓,擰着濃眉瞅她,「何謂『熒惑』也?」
熒惑是赤星(火星)的名字,以其熒熒似火,行蹤捉摸不定而得名,但解憂說的,肯定不是那一顆遠在天上的星辰。
解憂微笑,「此所謂熒惑,乃火狐熒惑也,此狐毛皮艷若赤火,性情狡黠,難以捉摸,故名熒惑。」
這個名字正是解憂所取。
先前醫沉在集市上買下它放生不過隨手為之,並無收養之意,更不會為它取名,這一回也僅僅只是打算救治後仍將它放歸荒野。
但解憂覺得火狐還懷着崽,後腿又有傷口,堅持將它帶回馴養。
醫沉懶於與她相爭,又念在解憂年幼,馴養一頭狡黠的大狐在身邊,或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護她安全,也就答應了下來。
靠近舍館的時候,醫沉吩咐她獨自一人從正門進去,他則帶着火狐回到安置患兒的地方,一為交割藥草,二為火狐包紮傷口。
不過解憂現在才明白,他是一早就知道劇連會等在這裏,才故意遣自己從大門走的。
劇連聽聞解憂在路上撿了只受傷的火狐回來,不是碰到意外受了傷,面色漸漸緩和一些,但仍是一臉的嚴肅與擔心,拽着解憂數落不休。
畢竟這一次是向人求救的火狐,卻難保下一次殺出的不是一匹餓狼,就憑解憂這嬌小的身子,別說與野獸相鬥,只怕連一頭溫順的麋鹿都很難制服。
解憂硬着頭皮聽了半個時辰的數落,好不容易恰有墨俠來尋劇連議事,這才尋到機會溜到安置患兒的地方。
昨夜天色昏暗,視物不清,解憂今日才看清那處墨醫居住的院落掛着一塊匾額,鏤着兩個勾畫古樸的篆字「桐君」。
桐君傳說是上古時期的藥學家,與黃帝同時,結廬煉丹於桐廬富春江畔,懸壺濟世,分文不收,或問其姓名,其人不答,指桐為名,遂稱其為「桐君老人」。
桐廬位於吳越之地,與無假關相距不遠,關於桐君的傳說在這一帶很盛,因此醫者的住處以此為名,以示與桐君一般的救人濟世之心。
解憂半隻腳踏入院門,熒惑便如一團火般蹭了上來,長長的狐狸臉蹭着她的脖頸,低低鳴叫。
「還疼嗎?」解憂看向它的後腿,那裏已經用乾淨的素布裹起。
熒惑低頭嗅了一下受傷的後退,又抬起身子用額心的絨毛蹭她的面頰,以示感謝。
「醫女來矣。」醫緩立在廊下,袖着手看院中那個嬌小的女孩,她懷裏抱着只比她還大的火狐,卻是一點都不害怕,這膽量果然與普通人不同。
醫緩昨日向劇連打聽過解憂的身世,得知她一介亡族幼女,孤身一人漂泊至楚,驚訝的同時生出幾分憐惜,幾分欽敬。他已答應劇連,只待這次疫病結束,他便引薦這個小姑娘正式加入墨家。
解憂乖巧地向醫緩問過好,提着略長的衣袂挪到階下,熒惑也擺着毛絨絨的大尾,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憂可入內乎?」她很想知道那個高熱的女孩病情可有緩解。
「可。」醫緩察覺到她醫藥上的造詣看得很高,這女孩又是極會自我保護的,因此放寬了對她行動的限制,准許她自幼出入安置患兒的地方。
裏面的情形比昨夜好些,人體體溫本就會隨着時間變化,一日之中,清晨體溫會較正午低些,這種情況在高熱的患兒身上尤為明顯。
所以,現在幾個孩子的熱度都退了下來,他們已經服過湯藥,有的孩子窩在薄被中呼呼大睡,有的則倚在竹枕上,眨巴着帶些淚光的眼,打量這個比他們大不了多少的小醫女。
解憂繞了一圈兒,當值的醫弦正用一隻陶泥罐子煎藥,其他醫者回到自己屋中暫歇。
醫弦一邊煎藥,一邊噙了片樹葉吹奏。
調子歡快活潑,宛轉悠揚,似乎是楚地的山歌一類。
解憂歪着腦袋傾聽,小手輕輕撫摩着身畔火狐柔軟的皮毛,忍不住輕輕嘆息。
「醫女心有憂虞。」醫弦停了吹奏,側頭看着她埋在火狐背上的側臉,她面色本就偏白,被火紅的狐狸毛皮一襯,越發顯得瑩白如雪,清潤如玉。
「然。」解憂微微抬起眸子,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自從昨夜那孩子死後,她的心裏一直不好受,這一點沒有什麼好否認的。
「死生乃天命,非人力得以更改。」醫弦面色平淡,轉着手中那枚青翠的樹葉,「彼棄置者,天數奇也,非以罪憂。」
生生死死的事情本就是天數註定,並非人力可以妄自更改,那個死去的人是自己的命數坎坷,而不能夠怪罪你。
解憂霎了霎眼,隨後搖頭,「憂非以他人死而罪己。」
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因為沒能救活那個孩子而自責,但事實並非如此。
她確實為那孩子死感到難過,但真正令她心緒糾結的,是她明知那男孩的情況最為危急,卻還是選擇先為女童退熱。
她在心裏衡量過,救治女童她有八分的把握,而那麻毒攻喉的男孩只有三分。
現在一切如她預計,女童活了下來,男孩死了,可她高興不起來。
「以醫弦之見,人命有差等乎?」解憂抿着唇,揚起下巴看着長天,「活一兒,死一兒,憂豈非以其人命賤於旁人乎?」
「憂非以賤人命,而以幼女之易救也。」醫弦拍拍她單薄的肩,以示安慰。
當時的情形他們都看得很清楚,高熱的女童若是不得解憂救治,極有可能誘發驚風而死,而那個男孩的症狀過於複雜,身體又太過虛弱,與為女童退熱相比,更難於救治。
在這種情況下,若是只有精力先救一個,定然是選容易存活的那個,這個道理人人都懂。
解憂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但這樣的取捨在無關者是便宜行事,在死去的那人來說,卻是徹頭徹尾的功利主義。
醫者救人性命,並不是可以用多少和難易來衡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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