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明,景玄派人前往附近村落打探解憂下落。
他放不下那個女孩,精於醫術,能卜興衰,原該以謀士相待。
而且從解憂弦歌中的那等意氣看,昨夜勸她為妾或許惹惱了她,但勸她為一名謀士,她卻未必會拒絕。
昨夜原是他失言了,希望還有彌補之機。
但侍從回報,那個小小的醫女早已離開此地,無人知曉她的下落。
昨日與她的一場相遇,彷如夢境一般飄渺。
景玄惘然,卻也無計可施。
未作過多的停留,車隊再次啟程,景玄此行的目的是迎接族叔景差。
可惜解憂昨日想到了景玄乃是王族三姓之一,卻忘了他族中有景差這麼個和宋玉齊名的辭賦家尚在人世,若非如此,她本着探究幾篇楚辭的實際作者問題,或許還會多留幾日,親眼見一見景差,問他幾個問題。
那夜與景玄的車隊別後,解憂背着琴並未回到原本寄居的村中,而是沿着湖畔走了大半夜,尋到另一個村落借宿。
從春至夏,解憂一直都在洞庭一帶遊蕩。
她常用「隨波逐流」來形容自己的生活,到了何處村落,便求一戶人家收留,在之後在村中免費為人診病,村民淳樸,自然也不會餓着她的。
這四年間,自她逃出那個滅族現場之後,她一直都是這麼過的。
遇到景玄,並沒有給她的這種生活帶來任何的改變,沒過半月,她就將那個明快親和的楚地貴族忘了個乾淨。
但解憂到底發覺身為女子的不便,趁着年紀尚幼,索性裝作男孩,以「醫憂」自稱,在洞庭一帶行醫。
楚地的春天很快過去,這一年的夏季時有暴雨,解憂寄居在一處小村中,每日驟雨少歇的時候,都會戴着小巧的箬竹斗笠,披着刺蝟一般的蓑衣外出採藥。
因為累雨,楚地本就潮濕的氣候愈加水汽濕重,勾起不少內外濕邪的病症,像是四肢睏倦、關節肌肉疼痛、胸悶不舒、食欲不振、大便溏泄等等疾病,她每日忙得像個小陀螺一般。
醫憂的名頭,也隨着她悉心醫治病患,為人們解除病痛的忙碌,悄然在楚地傳開。
收留解憂的村長是個年逾花甲的老人,這年歲又是戰火又是天災,醫藥水平又差,能活到六十餘歲是很稀奇的,因此老人毫無懸念地當上了村長,特別受人愛戴。
村長時常拉着解憂聊天,有時聊些風土人情,有時聊楚地的珍禽異草,自然因近日累雨,村長也會偶然提起,洞庭水位暴漲,已吞沒了不少臨湖的村莊和農田。
解憂聽得上了心。
所謂「大災之後,必有大疫」,是指諸多自然災害後,因水溝、畜圈被淹沒,污水帶着細菌四處流淌,死屍亦因為腐敗而產生諸多蠅蟲,因而會造成疫病流行。
此時的洞庭,正值悶熱多雨的夏季,是細菌滋生的最好時節。
她還想在此常住,自然不能眼看着災疫發生,因此幾日後便收拾行裝,留書離開了小村。
她知道村長定會阻攔,所以連這個機會都沒有給他。
解憂順着流民逃難的反方向行走,路上順帶為他們分發些驅蟲的藥物,過了近半月,才到達水患的核心區域。
這醫憂的名頭,隨着她分發藥物此舉,以比洪水更快的速度流傳出去。
雖然這一點本就是解憂撥在算盤上的事情,但她並未料到,自己在短時間內便能如此出名。
解憂小心翼翼地接近洪水的核心區域,手中一橫桐木杖,不時敲打面前及間的荒草,驅散蟲蛇。
她落腳的地方積水正在消退,遠處則如汪洋大海一般,春日還煙波淼淼的洞庭春水仿佛陡然張開了血盆大口,吞下了無數性命。
解憂眸子微闔,遍地被水漬和泥污蹂躪過的草叢中,偶然可以發現被水留下的屍體,有些已經開始腐敗,逐臭的飛蠅不厭其煩地奏着「嗡嗡」的夏曲。
大片濕漉漉的草地上一無人煙,只有水光折射着朝日,刺人眼膜,看來此處已經不會有倖存的人了。
解憂決定返回方才的小鎮,仍舊為附近感染的疫氣的黎庶分發藥物,醫治病症。
就在她轉身之際,一個粗濁的聲音陡然響起:「小兒!」
空曠的天水間迴蕩着這一聲呼喚,拖出極長的回聲。
解憂緩緩回身,其實她並不願意承認這帶着輕蔑的聲音乃是在喚她,無奈自己這身子確實只有八歲,不想承認也不行。
遠處,泛濫的湖水將退未退的邊緣,一個身形剽悍的男子正慢悠悠從草叢中立起,身上褐地胡服,青布長褲,一雙牛皮的長靴,腰身緊窄,背後掛一柄青銅劍,右手上帶着不少血跡,還在瀝瀝地向下滴落。
解憂怔怔瞧着他走近,很難想像,這樣的大水過後,竟然還有活人。
「小兒為何在此?鄙人又非鬼魂,作何萬分驚奇?」那人覷着眼將解憂上下打量,面前這小女孩也忒過嬌小,打量別人一遍的工夫,已足夠將她打量四五遍,連根頭髮絲兒都不放過。
更可笑的是,她還打扮成一副男孩的樣子,真當人看不出她這麼清秀的面目乃是女兒身麼?
解憂橫了他一眼,「我叫解憂。」若是她前世的年紀,分明比面前這男子年長几歲,哪裏落得到被人呼來喝去當作小孩子的境地。
男子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好,好,好,解憂就解憂。」
解憂這才滿意,一雙大眼看向他的右手。
方才瞥見的血點來自他的幾處指節,處處俱是血肉模糊,沾着水漬和泥污,這種傷勢若是不加處理,在這樣炎熱潮濕的天氣里,後果可想而知。
解憂立刻從懷中掏出包裹着藥物和針具的油布包,微啞着聲兒,「手拿過來。」
男子又是一愣,「你這小兒……」見解憂怒目,他隨即改口,「你是醫者?」
「雖則解憂很是佩服『蝮蛇一螫手,壯士即解腕』的情懷,不過,壯士看在背後這柄寶劍的份上,還是留着這隻手罷!」解憂一邊數落,眼皮子也沒抬,麻利地取出匕首割去他手臂上翻出化膿的皮肉,迅速敷上隨身帶的傷藥,整個過程不超過半盞茶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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