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仗停息了,吳全有的厄運也降臨了。
在白石電廠內,出身八路的楊敦義作為「走資派」被關進了「牛棚」,來自香港的白原因為「特嫌」緊隨其後,接着黃晉方因為家庭出身是地主,也被關了進去。廠里的「造反派」依照個人的檔案,把全廠出身不好的幹部職工一個個按圖索驥地全部關進了學習班,勒令他們交代自己的歷史罪行。
沒多久,吳全有也被關進去了。本來劃定的「二十一種人」里,吳全有是怎麼也夠不上級別的。那裏面明確規定,「軍警憲特」中「軍」人指的是在舊軍隊裏當過連長及以上軍官的人。
但大家不怕「左」只怕不夠「左」。所以,吳全有也被當做「二十一種人」被關進了學習班。但通過反覆的調查,吳全有在後期一直住在南京第六後方醫院,並沒有在戰場上與解放軍為敵,因而也就不好給他定什麼罪名。說他是「國民黨的殘渣餘孽」,他的下士身份明顯的不夠級別,未免太抬舉他。最終還是黃齊聲富有創造性,他想了想說,就叫「國民黨兵痞」吧!眾人一聽,無不拍掌叫絕。
被定成兵痞的吳全有也被押進了廠俱樂部,享受與「走資派」「特嫌」「地主崽子」同台批鬥的殊榮。
俱樂部有一個寬大的舞台,在它上方懸掛着電影屏幕。舞台與觀眾席之間,是一個三米深的樂池。批判會的主席台就設置在舞台正中,吳全有舉目四望,每一個醒目的位置無不被紅色的標語所佔據。在觀眾席上,擠滿了前來參加會議的人。有些人他很熟悉,有些人則很陌生。但不管吳全有過去曾和他們有過什麼樣的交往,他此刻所看見的全是冰冷的目光,仿佛他與台下的這些人彼此憎恨了一萬年之久。
吳全有沒有料到,當他被押着跪在楊敦義白原黃晉方的身邊時,竟然也招來了他們的排斥。這些昔日的電廠「上層建築」無不因吳全有的陪斗而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們下意識地想跟他拉開距離,而黃晉方竟然當眾流下了悲憤的眼淚。無論如何他們也接受不了把自己與社會渣滓相等同的場面,因為他們是革命者是幹部是受過教育的人,為國家做出過應有的貢獻,怎麼可以與那些痞子流氓相提並論?
痞子流氓是什麼?是蒼蠅是老鼠是令人作嘔的蛔蟲!
他們哪有那麼骯髒那麼下作那麼鄙賤?
黃齊聲對這樣的效果極為滿意,他終於剝去了這些「貴族」的自尊,讓他們感受到了無以倫比的羞辱。
吳全有也被這些人的歧視激怒了。他不屑地瞟了一眼自覺委屈的黃晉方,在心裏頗為自傲地想道:老子和日本鬼子拼刺刀的時候,你還在尿床呢!
兩個打手一左一右地站在吳全有的身後,他們把腳踩踏在吳全有的小腿上,用手揪住他的頭髮,將他的臉拉起來面對着台下的群眾。灼熱的燈光下,在一陣陣昂揚有力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勝利萬歲」「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的口號聲中,吳全有的眼前豎起了一片壯觀的手臂森林。
一個威嚴的聲音喝令他交代自己的罪行,要他坦白是否迫害過窮苦的勞動人民?
吳全有沒有說話。
面對他的沉默,一個打手走上前來,開始狠命地抽打他的嘴巴,在讓人心悸的啪啪聲中,吳全有被打得面目全非,血水和着唾沫止不住地從嘴角垂滴而下,把他胸前的衣服染紅了。
肉刑停止後,又一個人拉扯着他的耳朵,發狂般地尖聲喝問道:你身上的槍傷是哪來的?你是不是對人民犯下過血債?!
吳全有忍着痛,低聲說道:我打…日本鬼子留下的…
問話者對這樣的回答極不滿意。他猛地把手中的皮帶甩到了吳全有的頭上,銅質的皮帶扣在撞擊到頭蓋骨時,發出了讓人恐怖的悶響。
不許胡說!問話者喊道。
吳全有倔強地抬起頭,不甘心地喊道:我沒罪!我打日本鬼子沒有罪!
台上立刻有人喊道:吳全有死不悔改!拒不認罪!
台下馬上響起了山呼海嘯般的口號:「打倒國民黨兵痞吳全有!吳全有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滅亡?多麼可怕的字眼。
吳全有的心猛烈地抽搐起來,他的腦海中浮現出那些血灑山河的戰友,那些在戰場上慷然赴死的人,難道他們的血就沒有價值沒有意義嗎?他不顧一切地喊道:「我們沒有罪!我們為國家盡過忠!效過力!上海南京武漢長沙,萬里山河都有我們流淌的熱血!」
一道銀色的弧光打在他的嘴上,將他的門牙打碎了。鮮血糊住了他的嘴巴,吳全有吞下破碎的牙齒和傷口的鮮血,再次不屈不撓地喊道:「抗戰萬歲!」
他的申訴和吶喊招來了更為猛烈地踢打,木棒皮帶拳腳如暴雨一般落在他的身上,吳全有癱軟在舞台上。在迷迷糊糊中,他的耳朵里聽見的依舊是「不許反動派自我表功!打倒階級敵人頑固分子吳全有!」這類的如雷吼聲。
在這血腥的風暴中,吳全有昏死了過去。
會場發生了慌亂。無論此刻的人們對「革命」表現得有多麼的忠誠,他們的良知也無法讓他們對這樣的慘劇無動於衷。
黃齊聲奪過話筒,對着參加會議的群眾喊道:「大家不要亂!要遵守會場秩序!不要因為一個階級敵人在我們面前裝死,就自亂陣腳!就動搖立場!」
他的話具有強大的政治壓力,把同情與立場動搖劃上了等號。會場中害怕被牽連的人安靜下來,騷動暫時平息了。
黃齊聲盡力地掩飾着自己的不安,他讓人去查看吳全有的傷勢。一個打手上前探了探吳全有的鼻息,發現他還有一口熱氣,轉頭對黃齊聲做了一個寬心的表情。
黃齊聲暗暗地舒了一口氣,額頭的冷汗讓他感到一陣陣的冰涼。為了不弄出人命,黃齊聲決定暫時放過吳全有。他清了清嗓子,平穩了一下慌亂的情緒,接着說道:「吳全有冥頑不化,為萬惡的舊社會招魂喊冤!他今天的下場完全是他咎由自取!對待這樣的階級敵人,我們就要徹底地將他打倒,再踩上一隻腳,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又有人領頭喊道:「徹底打倒國民黨兵痞吳全有!」
會場於是又響起了一片口號聲。
黃齊聲擺擺手,要大家停下來。他在話筒中威嚴地喝道:「走資派楊敦義!還不低下狗頭!向毛主席請罪!」
「我有罪,我有罪!」楊敦義在一片打倒他的口號聲中低頭喊道。
但認罪伏法的楊敦義還是忍不住用眼角偷看了一眼不肯屈服的吳全有。
一直到半夜時分,昏死過去的吳全有才甦醒過來。他身上的每一寸肌體都傳來無法忍受的劇痛,哪怕僅僅是一次呼吸,對他都是一次折磨。又過了好一陣,他喘着氣慢慢地爬了起來。此刻,俱樂部里早已人去樓空,他像一條死狗一樣,被所有人拋棄在這裏。
吳全有搖搖晃晃地走出俱樂部的大門,在銀色的月光下,他那搖晃着的身軀像一個無處安身的孤魂野鬼。他感到自己被世界拋棄了,所有的人都恨他,就連那些「牛鬼蛇神」們都對他嗤之以鼻。他成了最卑賤的生命,成了無法用「人」來描述的生物。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被整個世界徹底地孤立,在他眼中所能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是他的敵人,儘管他從未有害人之心。
他想到了宋林,覺得他是那麼的幸運。若是宋林活到了今天,那會是怎樣的下場?過去,一直是宋林在替他遮擋風雨,現在宋林拋下他一個人奔去了天國,而他又是多麼渴望宋林的寬慰啊!
吳全有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滿月,想像着宋林在天國的情景。黑夜的寂靜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一想到明天還將重複這樣的可怕生活,吳全有就感到一陣陣悲涼的絕望。
他回想過去和現在,覺得這輩子一直在經歷着一場又一場循環不盡的厄運,不知道何時才有終點。
為什麼不去死呢?
吳全有的腦海冒出了這樣的念頭。他抬頭四處張望了一下,似乎想找個人探詢。但深夜的街上,一個人也沒有。他低下頭來一個人繼續想道:活着還有什麼意義呢?死了,也就解脫了。
他提起腳向着江邊走去,一邊走一邊想:與其這樣被他們折磨下去,不如自己尋個痛快!
在路過顧紅的家門時,他不禁扭頭看了一眼黑乎乎的窗戶。
她們娘倆應該都睡了吧?他想。
吳全有在屋前稍稍停駐了片刻,他猶豫了小半天,最終沒有去敲門。他從口袋裏摸出十來塊錢,以及食堂里的飯票和一些零散的糧票,把它們小心地疊好之後,放在了屋門檻上。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還是多給她們娘倆留點吧,都要死了的人還拿着這些幹什麼?留在宿舍里的錢物是不會有人去動的,等她們知道了自己的死訊,自然會有人通知她們去取。
在蹣跚着走出幾步之後,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顧紅的房子,在黑夜裏獨自輕輕地嘆息道:我走了,往後你們要好好過日子!
吳全有很順利地來到了江邊,江水在黑夜中嘩嘩地奔騰。它見慣了無數人的絕望,漠然地接納了他們的生命。這些掙扎的靈魂,並沒給它注入一絲一縷的溫情,甚至連一個波瀾都不曾激起。
下定了決心的吳全有一步步靠近了江水,他的雙腳踏進了冰涼的河中。這時,一個疲憊而熟悉的聲音在他身後傳來。
「別死了,我沒力氣再下水(救你)了!」
這個聲音在黑夜裏清晰而透徹,帶着人性的溫暖,在吳全有的心窩窩裏久久徘徊。
吳全有的眼淚奪眶而出,他轉過身去,發現就在兩三米開外的草叢中,躺着兩個模糊的黑影。他看不清這兩個人的面貌,但憑着聲音他知道其中的一個是王治平。吳全有就像委屈的孩子見到親人一樣,嗚嗚地哭了起來。他越哭越響,越哭越傷心,捂着臉蹲在江邊痛苦地喊道:「我哪還有活路啊?!還不如死了乾淨…」
筋疲力盡的王治平從沙灘上坐了起來,他靜靜地聽着吳全有宣洩的哭聲,久久沒有說話。他很想安慰吳全有幾句,可他真的累壞了,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
自從「砸爛公檢法」以來,王治平自己也成了被改造的對象。他在學習班裏努力地反省自己以往的過錯,以期找出身上的「罪惡」。長期的工作經驗告訴他,黨是不會錯的,錯的只能是自己。即使這樣去想去做,但王治平還是找不出自己的錯誤在哪,他沒辦法讓自己認同「走資派打手」的罪名。
他甚至有了這樣的念頭,他的過去是沒有錯的。這幾十年裏,他先是參加了解放戰爭,打垮了國民黨的統治,接着就投身到了社會主義建設中,他剿匪鏟霸除暴安良,時刻不忘為人民服務的宗旨,這十幾年的工作老百姓是擁護他的,也是喜愛他的。
如果他錯了,為何老百姓會真誠地感謝他喜愛他?曾顏那樣的好姑娘又怎麼會嫁給他?
王治平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他無法違心地去承認錯誤,因而一直無法從學習班中「解放」出來。
就這樣,這個愛崗敬業的人民警察,每日白天去學習班報到,一遍遍地寫檢查挨批鬥,而到了晚上則無所事事地在家中發愣。
他痛苦萬分,他的理想驅使他去為老百姓做點什麼,哪怕僅憑着良心憑着人性的本能去為老百姓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都無愧於他的信仰。
這個樸實的共產黨員在聽聞江邊發生了多起自殺案件以後,便默默地獨自在夜間去江邊義務巡邏,期望能盡力拯救那些走向絕望盡頭的生命。
救人總是沒錯的,王治平對自己說。
但這個工作對他而言有些勉為其難。他不是南方人,游泳的本事還是在渡江戰役的前期才學會的。他第一次下水救人時,自己都差點被淹死。
不過,困難沒有擋住他。為了能更好地完成這項義務工作,他此後出門都不忘帶上一根繩子。有了繩子的幫助,他的施救工作要容易得多。
今晚救起的自殺者,是他這一個月里救上來的第三個人。他把人拖上岸邊,想休息一會再幫溺水者恢復呼吸,但就這麼一小會的功夫吳全有又接踵而來。
他沒有想到,在一個晚上,會遇到兩個自殺者,這實在超出了他的能力。
此刻,吳全有的情緒越來越激動,當他絮叨着日本人的兇殘也不過如此的時候,王治平打了一個冷顫,他立刻嚴肅地喝止道:「不許胡說!」
他這麼說着,還下意思地扭頭看了看身邊昏迷的溺水者。吳全有也從這一喝斥中清醒了過來,把日本鬼子和「革命」造反派聯繫起來,那可是極度重罪。
為了不讓吳全有再去胡思亂想,王治平命令他給自己幫忙,兩個人一個擠壓胸腔,一個幫着活動腿腳,總算把這個人給救醒了。
這個人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為什麼要救我?」然後就自顧自地哭了起來。
吳全有對這聲音太熟悉了,這位活過來的正是今天與他同台批鬥的「地主崽子」黃晉方,沒想到他們今天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同樣的道路。吳全有在心中暗想,看來在這種事情上,這些知識人也沒比自己高明到哪裏去。
王治平在心裏斟字酌句地編排了一下要講的話,他既不能說出一個有違潮流的字眼,也不能對他們表露出同情,還得讓他們得到寬慰。
反覆考慮了好一會之後,王治平嚴肅地說道:「不要哭了!你們應該正確對待群眾對你們的批判!應該相信群眾相信組織相信黨!你們能說自己就沒有一點需要改過的地方嗎?我看不是的吧?你們現在的行為就是極端錯誤極端不可取的,這是抗拒『文化大革命』的具體表現!」
這最後一句話顯然份量有些重,吳全有和黃晉方一齊打了個哆嗦。吳全有在心裏想:這年頭,就是尋短見也落不到乾淨哪!
王治平感覺到了兩個人的變化,他又設法拐了個彎:「黃晉方,你受黨教育多年,怎麼覺悟還跟一個群眾一樣?你現在哭哭啼啼的樣子,不正是『小資產階級軟弱性』的表現嗎?還有你吳全有,你在國民黨當兵的時候,你敢說你就一件壞事都沒幹過?沒有欺壓劫掠過老百姓?……你們都應該深刻地認識自己的問題,虛心接受群眾的批判。回家以後,多想想我的話,要從思想根源上深挖自己的錯誤,以實際行動投入到『文化大革命』當中去!……現在,都給我回家!」
黃晉方和吳全有老老實實地從河岸上站起來,跟着王治平往回走。三個人在大路上分了手,黃晉方回家去了,而吳全有住在單身宿舍,他與王治平還能共一段路。
兩個人無語地走着,來到下河村的小街時,黑暗的拐角亮起了一支微弱的手電。
王治平警惕地喝問道:「誰!」
「是我,老王!……」曾顏焦慮的聲音從暗處傳了過來。
「哦,」王治平應了一聲。
「還有顧紅……」曾顏又補充道。
王治平立刻向自己的老婆走去,單獨把吳全有留了下來。
黑暗中,李雙向吳全有跑來,她拉住他的衣角,親切地喊道:「二伯,是我……」
吳全有哎了一聲,蹲下來牽住了李雙的手,他剛想開口問她,怎麼還沒睡?
不料李雙用溫暖的雙手緊緊地抱住了他,純真地說道:「二伯,你不要死!我媽說你是好人……我也知道,你是好人!」
一霎間,吳全有心中百感交集滾滾熱淚奪眶而出,他抱住李雙一邊含含糊糊地唉着作答,一邊竭力抑制自己的哭聲。他想,在所有人都唾棄他的時候,竟然是一個十歲的孩子說他是個好人!為什麼那麼多人的良知,還不如一個孩子?
在拐角的三個大人,對眼前的這一幕唏噓不已。王治平走到爺倆的身邊,摸着李雙的頭慈愛地說道:「天不早了,你二伯明天還得上班呢!」
吳全有鬆開抱着李雙的手,擦了擦臉上的涕淚,哽咽着對李雙說:「二伯聽你的話…二伯不會死…和媽媽回去,啊!」
李雙答應了一聲,順從地跟着王治平回去了。
吳全有就這樣又一次從鬼門關的門沿邊走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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