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全國的工業項目遍地開花,為了支援兄弟單位的建設,白石電廠抽調了大批的技術工人前去支助,這導致了工廠的人力嚴重不足。而那些派出去的技術工人雖在名義上說是借調,但最後全都有去無回。這讓文鐵林大傷腦筋,他幾次向省電力廳告急,要求省廳給他增添熟練技工。最終省廳答覆他:就地招工解決。
於是,借着「大躍進」的東風,吳全有從建築小工變成了皮帶司機。
技術骨幹的流失,加上於占奎一時興起的鼓動,導致了白石電廠的安全事故開始直線上升。
黃晉方與白原被於占奎定為「絆腳石」之後,在工人中的威信大幅下降。工人們開始不聽指揮,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操作起設備來。
發電廠的鍋爐運行中,有一個專業術語叫滅火,指的是正在燃燒的鍋爐突然熄火了。按照規定的做法,司爐工此刻應該立刻通風,將爐膛中的煤粉吹掃乾淨。等汽輪機完全沒有負荷之後,再重新點火。如果不等煤粉吹掃乾淨就開始點火,則被稱為「放炮」。
在電力供應緊張的情況下,汽輪機甩負荷會造成部分用戶突然斷電。為了突出對「大躍進」的支持,避免斷電的現象發生,一些司爐工開始採用「放炮」的手段。「放炮」操作簡單,而且汽輪機基本不掉負荷,對用戶的影響極小,除了點火時大家會有一點明顯的震顫感之外,什麼事情也沒有。於是,一時間司爐工「放炮」成了技術革新的一大成果。
黃晉方與白原三番五次地勸說司爐工不要這麼做,否則會導致鍋爐爆管。但兩人的口舌基本無效,反被工人們譏笑為保守。他們又去找文鐵林反映,文鐵林出面說了幾次之後,情況稍稍好了一點,但暗地裏大家依然「放炮」如故。
過了兩個月,在一次習慣性的「放炮」操作之後,主控操作工發現汽水系統壓力急劇下降,即便啟動水泵補水也無濟於事,動力不足的汽輪機不得不停了下來,整個新城縣全城停電。
黃晉方一聽事故原委就心知大事不妙,跑到現場一看,他一邊跺腳一邊叫苦。原來,這次「放炮」終於把鍋爐的水冷壁炸破了。
水冷壁是十分重要的設備,它是安裝在爐膛四壁上的並排水管,給水流經這裏被爐火加熱成蒸汽之後,再轉入汽輪機做功,推動汽輪機運轉。因此,水冷壁爆管意味着發電廠必須停機檢修。
文鐵林在全城停電以後的第一時間就接到了於占奎的電話,面對於占奎的詢問,文鐵林答不出什麼來,因為他根本還沒接到下面的報告。於占奎見文鐵林還要等一會才能回電話說明情況,急躁之下不滿的情緒也升了上來,他把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對着話筒喝道:你一問三不知,怎麼當的廠長?簡直就是官僚主義!
挨了板子的文鐵林放下話筒,內部電話又響了起來。他拿起來一聽,打電話的正是他要找的黃晉方。
「廠長,出大事了!」
「有多大?」
「恐怕得停機一周。」
「怎麼要這麼久?」
「水冷壁爆管了,估計面積不小。」
「那趕快搶修!有材料嗎?」
「材料有…沒辦法搶修。」
「為什麼?」
「水冷壁在爐膛里,現在剛停爐,估計裏面的溫度有五百度…」
五百度?五百度!
文鐵林心想一百度都能煮熟東西了,五百度人哪進得去?
「沒別的辦法了?」文鐵林穩了穩神,又接口問道。
「沒辦法,只能等爐膛溫度降下來。」
「要多久?」
「至少要三天。」
「你準備材料,設計檢修方案,我馬上匯報。」
文鐵林放下話筒,立刻向省廳報告。省廳倒是沒多說什麼,近一段時間以來,這樣的事情出了多起,幾乎成了普遍現象。領導們也知道下面的苦衷,只說會派人過來進行協助。
舒了口氣的文鐵林又打電話通知於占奎。一聽說全城要停電一周,於占奎不禁肝火大盛。他非常不滿地反問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文鐵林解釋說工人們急於在「大躍進」運動中有所表現,才不聽指揮出了事故。於占奎一拍桌子,大聲說道:出了事情就怪下面,你自己怎麼不好好檢討一下?你這個廠長怎麼當的嘛?!看着工人蠻幹也不會採取措施!聽任他們犯自由主義的錯誤!工人不懂,你也不懂嗎?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故,你這個廠長要負主要的責任!
文鐵林心裏的火騰的一下就燒了起來,但他努力克制住了,覺得於占奎的批評還是有幾分道理的,特別是那句工人不懂你也不懂的質疑讓他警醒,自己不能精通業務正是他的短處。
於是,文鐵林回答道,你批評得對,我今後一定加強學習。說完,他把話筒摔回到了話機上。雖然他努力地去想自己是有錯誤的,但另一個相反的念頭卻一直在翻騰。
不料,電話又響了起來。文鐵林拿起來一聽,還是於占奎。
於占奎說,你怎麼把電話掛了?…你要認真的檢討自己的錯誤,下次在縣委會議上做深刻檢查!…
文鐵林再也忍不住了,腦海中的那個念頭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他對着話筒喊道:你於占奎怎麼就不會先看看自己的錯誤呢?要不是你鼓動工人們瞎干蠻幹,哪會有今天的事故?!在通話的末尾,文鐵林還沒忘了加上一句老家的粗話:你他奶奶的!
再次把電話摔下之後,文鐵林覺得自己的心裏舒服多了。
但事情的餘波遠未結束,瞎干蠻幹的慣性還在頑強的繼續,由此引發的事故五花八門,有的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一位電氣值班員在倒閘操作中走錯了工作間隔,為了防範這樣的事情發生,廠里特意給每個工作間隔上了鎖,避免發生誤操作。但是這位可愛的值班員拿着鑰匙打不開鎖,不認為自己走錯了地方,反而認為是鎖壞了。他二話不說把鎖砸掉,堅持進行誤操作,終於獲得成功。在他的不懈地努力下,又一次製造出全城停電,負荷開關燒壞,本人嚴重燒傷的重大事故。事故發生時正值十月國慶節,全城人民在停電狀態下過了一天節日,老百姓怨聲載道全城喜氣全無影響極壞。
一個輸煤司機,在下煤口被堵住以後,不使用規定的通條,順手抄起一根加長的鋼筋,只顧使用蠻力,不去考慮上下皮帶之間的高度差,結果造成下方皮帶被劃破130米!此事故放在全國也屬罕見,故有幸登上《工人日報》的頭版,讓白石電廠第一次在全國人民面前展現了「風采」,引發了各方的關切!
如此豬頭般的事故令文鐵林七竅生煙焦頭爛額,但又防不勝防。到了年底總結的時候,他手裏的工作報告簡直是慘不忍睹。全廠一年中竟然發生各類事故109次,先後死傷人員八人,造成全城停電兩次,給其他企業造成直接經濟損失33萬。
文鐵林拿着報告一拍桌子罵道:你他奶奶的,老子不來點厲害的,是剎不住這股子歪風邪氣了!
下了決心的文鐵林拿出了強硬的政治手段,規定今後凡是蓄意違章作業的,一律以「破壞生產的現行反革命」論處!
規定下了不久,江邊泵房發生水淹事故,系由值班員在夜間違規睡覺,未能及時抽排積水造成。文鐵林痛下殺手,將值班員移交公安機關。聞訊而來的王治平,當着所有工人的面,給值班員戴上了手銬,將其當做罪犯押往看守所。之後,值班員被判刑一年半,刑滿之日被遣送回原籍務農。直到二十年後,這位工人方才平反。
事情一出,生產局面迅速改觀,瞎干蠻幹之風基本絕跡。
生產局面穩住了,但是根本性的問題依然存在,工人們對自己的工作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長此下去遲早會出問題。對這些情況,文鐵林心知肚明,他開始考慮實施一個職工培訓方案,力求儘快解決隱患。
另一方面,工廠建成已有一年多了,而所有的工人還睡在當初臨時搭建的窩棚里。不僅居住條件極差,而且很不安全,一旦發生火災,連他這個廠長都會無家可歸。必須要加快附屬設施的建設,改善職工的生活。特別是胡忠發那個食堂,比舊社會地主的粥棚子還差。職工吃飯只能在露天,若是碰上下雨,都得改成喝粥。
但要想建好配套設施可謂困難重重。鋼材木材水泥無不需要計劃部門的審批,工程款則需要上級的撥付。特別是鋼鐵極其難辦,全縣的各處都設立了小高爐大煉鋼鐵,也不時有各處煉鋼點敲鑼打鼓地前往縣政府報喜,理應煉出不少好鋼,但計劃指標緊張如故,真不知這些鋼鐵都跑哪裏去了!
因此,想要辦好這件事,不舍下點臉皮去四處央告當好孫子,只怕連門都沒有。
文鐵林覺得自己這個廠長真不好當,除了衣服還算齊整之外,幹的事情和乞丐沒什麼兩樣。他想到這裏不禁苦笑了一下,在心裏自我安慰道:羅馬也不是一天能建成的。
1958年的11月25日,李雙出生了。她的到來讓李湘生一家充滿了歡樂,既是舅舅又是叔伯的吳全有與宋林,更是笑得把嘴巴咧到了耳朵下面。
李湘生給孩子取名李雙,一是想再要一個孩子;二來是慶祝自己換了崗位。鑑於他家裏沒人帶孩子,車間裏考慮到他的實際困難,把他從輸煤車間調到了油庫。雖說還是要倒班,但工作環境好了不少,最起碼沒有那麼多的粉塵,連衣服都可以少洗幾回。最主要的,是油庫的事情少,值班時能藉機補補睡眠。這樣,他下班之後,能有足夠的精力照顧老婆孩子了。
宋林清寂的生活也因為李雙的到來而熱鬧起來。這個小傢伙的一哭一笑,就像靈丹妙藥一般,能治好他身上的種種病痛。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吳全有都能感覺到宋林把耳朵長到了李雙的身上。這小傢伙的喜怒哀樂宋林全能聽到,無論他隔了她多遠。
白石電廠的公共食堂也開張了,每日食堂煮飯的時候,宋林總是不辭勞苦地去胡忠發那裏打上一大碗米湯,以便顧紅沒有奶水的時候能給李雙餬口充飢。這是宋林餘生里最後的一件大事情。
這一年的年尾,王治平也在下河街安家了,他的妻子就是下河街的第一美女——曾顏。因為住房緊張的緣故,派出所把圍牆外的一間雜屋騰出來給他們做了新房。由於住到了下河村,王治平從此也成了下河村人的街坊鄰居。
據說曾顏第一次與王治平正式見面的時候,只問了一句話:你是黨員嗎?王治平點點頭,然後兩人的婚事就成了。但真過起日子來,大家才發現這兩個人的性格可謂針尖對麥芒,都是極好強的人。所以在結婚以後,他們家一直硝煙不斷,吳全有隔上七八天就能看上一回熱鬧。
王治平身為所長,主管一方平安。當時世道太平,平日裏並無罪犯可抓。可即便這樣,他也沒有閒着。上班看看沒有情況以後,王治平就馬不停蹄地在轄區里走家串戶。一是看看那些需要管控的人員是否有什麼不法的舉動。二是看看轄區里是不是來了什麼可疑的流竄人員。三來看看誰家需要幫助,哪怕這戶人家是監管對象。
這前兩樣像是巡邏,後一樣純粹是部隊裏帶回來的習慣。他只要有一天沒為人民服務,只要有一天沒幫助困難群眾,他就有些忐忑不安,覺得自己對不起毛主席的教導對不起自己的工作。
所以,王治平時常在外面忙到很晚才歸家。雖說幫別人做了不少好事,也深得老百姓的歡迎,但曾顏卻對他極為不滿。因為不管王治平做了多少事得了多少表揚,他就是沒在家裏幫她做過一件事。下班後經常衣食無着的曾顏常忍不住性子對王治平發無名火。
「別人找個老公,是找人關心找人愛。我找個老公簡直就是守活寡,家裏的事情哪點指望得上你?洗衣做飯搞衛生,你四手不伸!結婚這麼多年,你連一頓飯都沒煮過,你是當老爺的吧?」
「囉嗦什麼?我不是有事嗎!」
「你有事,你一天到晚都有事,忙來忙去也沒看見你搞出個正經名堂來。在派出所當所長都這麼多年了,平日裏東家西家的買米送煤洗衣服,搞的哪一樣是正經事?你竄來竄去的,是看上了人家的老婆姑娘吧?!」
「放屁!我一個人民警察能幹這種破事嗎?!」
「沒看上你怎麼不在家裏做點事?別人的殷勤你獻得還少了?在外面你是鉗工泥工樣樣都會,木匠鐵匠行行精通,只要進了這個家門,你就成了懶漢!連個醬油瓶子倒了你都懶得扶一把!我哪怕是養頭豬都比你強!」
……
「你說話呀?你心虛了?!」
「你再說老子斃了你!!」
每當說到這個時候,王治平必定把佩槍「啪」地板在桌子上,氣勢十足。
但曾顏是新社會的女性,就是害怕也不願示弱,所以只能咬緊牙關堅強地哭訴下去。王治平雖說大老爺們做派足,但打老婆這種事情他還是不做的。
於是,家裏鍋碗破碎,王治平咆哮不止曾顏眼淚橫飛。
緊接着各位鄰居紛紛登門好言相勸,等眾人散去之後,兩個人再關起門窗來生悶氣。
王治平雖然和老婆吵來吵去,但兩個人卻都沒忘了生孩子,他們家的娃娃生了一個又一個。
那個年代的夫妻,還真是奇特。
1958年是個讓人難忘的年頭,勤奮的汗水奠定了未來的基礎,而荒誕的設想衍生了悲劇的序幕。生活在那一年中的中國人無疑是樂觀振奮的,他們體會到了百年以來未曾有過的豪邁與雄心。
但也是從這一年開始,人心與社會逐步複雜了。
第二年春天,在春雨浸潤的間隔里,太陽偶爾會驅散陰雲,帶來一個溫暖的日子。李雙已經半歲了,她時常鼓大眼睛,對着宋林咦咦哦哦,一雙小手在這張滿是鬍子的臉上摸來摸去,好像對這個熟悉的親人充滿了留戀與好奇。
這段日子裏,宋林的精神似乎也好了很多,他愛在春日的陽光里,抱着李雙在屋子前曬太陽。一大一小兩個人坐在一張躺椅上,一邊聽着百鳥的鳴叫,一邊聞着誘人的花香。在這醉人的季節里,宋林在李雙的耳邊喃喃低語道:「小雙雙,你活着的這個世道真好!」
聽到說話的李雙一邊咯咯地笑,一邊哦哦地說着什麼,仿佛在問:「這世道有多好?」
宋林折下一朵黃色的野菊花,放在李雙的鼻子前輕輕地擺弄,想讓她聞聞美的氣息。李雙撲閃着一雙稚嫩的眼睛,使勁地吸了吸鼻子,不滿意地扭起了腦袋。
宋林笑了,他把花塞到李雙的手上,輕言細語地說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聽過比這更乾淨的世道!」
顧紅聽見宋林說話,從屋裏探出頭來看了看春日裏的爺倆,放心的回屋做家務去了。她曬了曬家裏潮潤的衣被,又清了清發霉的雜物。當她走出屋子時,看見小爺倆竟然睡着了。顧紅抬頭看了看,擔心會不會突然變天;又低頭看了看,擔心李雙會從宋林的懷裏掉下來。最後,她怕春日的風會把他們吹病,就進屋子去弄了一床娃娃被出來,蓋在了他們的身上。
中午的時候,李雙發出了奇怪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是遇到了疑惑的事情,像猜不出宋林在和她玩什麼遊戲。顧紅放下手裏的活計走出屋子,詫異地看見娃娃被掉到了地上,她走到躺椅邊,從宋林的身上抱起顧紅,輕聲地叫了一聲:「宋林哥。」
宋林沒有回答,他在這個迷人的春日裏無聲地去了。
吳全有到了晚年的時候,每當想到宋林死的日子,他就有些感慨,覺得宋林走得恰當其時。因為宋林第一眼所見的世界只有哀愁與血淚,而他最後一眼所見到的世界充滿希望幾近完美。
在這一年的年初,關於白石電廠擴建的文件終於批覆了。中央決定在白石電廠的原有基礎上,增建3台12000千瓦的發電機組,設備由上海電力修造廠提供。同時,前期的配套建設資金也劃撥了下來,文鐵林總算有錢改善工人們的生活了。
半年間,一座新的三層辦公樓、兩座單身宿舍、一座探親招待所、一座公共食堂先後完工。但這幾座房子還遠遠不夠需求,文鐵林一方面找於占奎申請撥地建宿舍區,一方面想辦法從兄弟單位中借到了四棟房子以解燃眉之急。通過雙管齊下的努力,白石電廠的所有幹部與技術人員總算勉強解決了居住問題。於占奎也劃撥了工廠南邊的一塊土地給白石電廠做安置宅地。這塊地比較平整,緊挨着新建的紡織廠,又位於建設大道邊,是個理想的安置點。文鐵林為人正派,沒想過先去把地給佔了,這導致他與於占奎之間產生了激烈的爭吵,也引發了更大的矛盾。
當辦公樓基本竣工之後,文鐵林特意在一樓改建了一間大教室,他命令所有不當班的工人,都必須在晚上前來上課,接受統一的培訓。
在建國之初,政府也曾組織過「掃盲」運動。不過,最初的成效並不大,相當多的中老年婦女在這場文化普及運動中,僅僅學會了認寫自己的名字。而男人們則把注意力放到了農作物與初級算術上,局限於能把自己的地種好,能算清楚自己的收入就滿足了。「大躍進」開始後,很多農民進城當了工人,他們換上工作服拿着工具就開始了工作。可工人與農民之間的區別並不僅僅是會認字、算術、有力氣,也絕不是農民理解中的泥瓦木鐵之類的手藝活。
這一點,文鐵林明白。
但他手下的很多工人並不明白。
吳全有接到去參加培訓大會的通知時,心裏不免一肚子的不滿。這也難怪,他把培訓當成了開會。為了體現工人當家作主的權力,廠里舉行的會議不少,他必須參加的有班組生產會民主生活會政治學習會生產討論會車間職工會工會小組會安全通報會個人評議會季度總結會職工代表會等等等等,此外還有一堆他不必參加的黨團支部會議。為了開會,他每天得早半小時到,晚半小時走,對於一個在政治上沒有太多追求的人而言,這是一種負擔。
開會是為了實現民主,是為了實現工人階級當家作主的要求。所以,開會本身並沒有錯,錯在很多會議成了一種毫無意義的形式。
因為把培訓當成了開會,工人們就不免帶上了幾分怨氣。
吳全有趕到辦公樓的時候,一樓的大房子裏已經擠了不少人。他想自己還是不要太靠前了,免得被點名要求發言,萬一要是站起來說得坑坑窪窪的難免不遭人笑話。於是,他就在後排找了一個位子,心裏尋思待會散會了從這裏走得快些。
不多會,鄰居許志遠也來了,他張頭看了看,挨着吳全有坐了下來。
兩個人坐在一起拉了一陣家常。說了十多分鐘後,吳全有說:「這文廠長搞什麼嘛,下了班還要來開會。」
許志遠說:「就是。」
不一會,白原進來了。他努力地要大家安靜下來,準備給大家上課。一看到今天來主持「會議」的不是廠長,房子裏的人們就有些不那麼安分了。自上次於占奎當着工人的面暗示白原與黃晉方是「絆腳石」以後,他們在工人心目中的地位大幅下降。黃晉方與白原也知道工人們怎麼看自己,可他們不敢對此有什麼反應。上層的「廬山會議」剛剛結束,「反右傾」運動正如火如荼,從「絆腳石」變成「右傾」分子可不是鬧着玩的。
因為一開始就帶着不協調的因素,所以培訓課上得一塌糊塗。白原一個人在講台上把基礎的技術知識掰細了說,努力地教授什麼是長度重量圓周溫度,直說得喉干舌燥;底下的工人則抽煙聊天,把家長里短柴米油鹽的閒話廢話說得嗡嗡不絕。台上台下的人如同在比賽一樣,白原聲音大,底下的聲音也大;台上的聲音小,底下的聲音也小。如是說了半個鐘頭,壓不住陣腳的白原不禁在心裏升起一股絕望。他感到自己所做的努力如同對牛彈琴般毫無意義。要是這麼培訓下去,哪怕花掉一百年的時間,他也改變不了什麼。就在這心灰意冷的狀態中,他似乎看見了自己變成了古希臘的西緒福斯,一次次想把巨石推上山頂,又一次次的徒勞無功。
「啪」,白原把手中的講義摔在了講台上,痛苦地「唉」了一聲,重重的一拳隨之落下,撞擊的震動足以直入人的心靈。他默然地低下頭來,不讓自己憂憤的淚水奪眶而出。
教室里一下子安靜了,工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道白原出了什麼問題。雙方在沉默中尷尬地對峙了一會,直到有人開始好意地說道:「白工程師,累了就休息吧!」
「就是,都累了一天了,大家都早些回去吧!」
「這課有必要上嘛?…」
「是啊,記住開關哪些閥門就行了嘛,何必這麼複雜?」
「我們都一把年紀了,還學這些玩意幹啥嘛?」
「哪個記得住這些東西啊…」
「說句不好聽的,萬事有你嘛!」
「我們又不想當幹部…」
在一片議論聲里,許志遠小聲對着吳全有說道:「幹部怎麼不來學學?」
聽到許志遠這麼說,吳全有腦瓜子一熱,大着嗓門叫道:「光叫我們學,幹部怎麼不學啊?」
「是啊…幹部咧?」其他人也跟着摻合起來。
「讓幹部也來學學嘛…」
「廠長要帶頭唦…」
一屋子人都發出了附和聲。
在工人們七嘴八舌的議論中,一個雷霆之聲從所有人的身後傳了過來:「放屁!誰說老子不在?!」
這聲音把所有人都嚇住了,吳全有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因為他聽出來這聲音就來自他背後。
吳全有將信將疑地轉過頭去,正好遇上文鐵林那嚴厲的目光,這目光盯得他打了一個哆嗦,褲襠里竟然不聽使喚地流出幾滴尿水,好在括約肌適時地一緊,總算沒出大洋相。
文鐵林黑着臉,用寒光一般的目光把周圍的人都掃了一遍,弄得周邊的人無不打冷丁。他沿着工人們自動閃開的道路走到了講台上,把手中的筆記本揚了揚,隨後一把摔在講台上,大聲喝斥道:「誰他媽說我不在了?…站出來!」
一屋子人噤若寒蟬。
文鐵林又把筆記本拿在手上,翻開來說道:「白工說的第一個問題是工程上的常用長度!單位是米!它等於赤道上地球最大圓周的四千萬分子一!分度為分米、厘米、毫米、絲米、忽米、微米!」
文鐵林把眼睛從筆記本上挪開,對着工人們一掃:「老子說錯了沒有?!」
一屋人全低着頭不敢答話。
文鐵林又對着筆記本念道:「工程上常用重量單位是公斤,它等於一升水在4c時的重量。因為,水在4c時密度最大!」
他念完這一段,又大聲問道:「老子說錯了沒有?」
無人敢答話。
「都啞巴了?說話!」
「沒有…」工人們的回答充滿了服軟的意味。
文鐵林再次把筆記本摔回到講台上。他十分惱怒地在講台邊來回踱步,大家都知道這是他犯了脾氣的顯著特徵。
不過,在踱了幾個來回之後,文鐵林把脾氣收斂了起來。他先請白原休息一會,而自己則站到了講台上。在這短短的時間裏,文鐵林冷靜了下來,覺得光靠罵人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得讓大家自覺自愿地去學習。
本來,文鐵林今天只想一個人偷偷地跟着大家一起參加培訓。甚至萬一被人看見了,他還在在心裏準備了諸如我來看看大家之類的說辭。他感到作為一廠之長,所具有的專業知識素養居然和這些半文盲的老粗一個樣,實在是臉上無光。自尊心讓他有意地躲開了大家,甚至在白原摔掉講義的時候,他還不準備露面。後來發生的議論讓他意識到,如果自己不出面,想要工人們繼續參加培訓只怕會成為泡影。
該怎麼對大家說呢?該怎麼讓這些沒有紀律的農民成為真正的工人呢?文鐵林摸出一根煙來,一邊點燃一邊苦苦的思考。最終,他決定說說自己的經歷。
文鐵林想到這裏,扔掉了煙頭,一臉嚴肅地對着屋子裏的工人們說道:「同志們,我和你們一樣,都是從農村里出來的。抗戰爆發的時候,我報名參了軍。可部隊只發給我一根長矛兩顆手榴彈,讓我們拿着這樣的傢伙去和日本鬼子作戰。我起初想不通,覺得部隊怎麼連支槍都不發呢?後來才知道,部隊裏武器匱乏,從上到下都是一樣。哪怕我們團長參加戰鬥,每次也只能打三發子彈。兩發給敵人,一發留給自己!你們可以想想像,在每一次勝利的背後,我們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文鐵林說到這裏,緊握的拳頭沉痛地落在了講台上。這段悲慘的歲月,剛剛過去了十來年,在場的人都曾親身經歷過它的傷痛,大家對文鐵林的話產生了共鳴。吳全有也是在戰場上拼殺過的人,感觸也更為強烈。他想:若是當初武器好一點,131高地上的那一營弟兄,哪會死得那麼慘烈?
文鐵林穩了穩情緒,又接着說道:「我們的根據地一窮二白,要造武器比登天還難!但是在戰事最艱苦的時候,一位技工來到了根據地,他靠着自己的技藝與智慧,建起了後方兵工廠,改變了我們不能造武器的局面。我曾在一次破襲戰之後,運送一批鐵路道軌到後方去,在那裏見證了這個太行山上的奇蹟。沒有鋼鐵來源,他用道軌做材料,鍛造成圓鋼後用車床做成槍炮的毛坯。車床沒有動力,他用搖輪皮帶代替;沒有鑽床鑽孔,他用石磨盤加工。軌道鋼做槍管硬度不足,他用淬火的辦法改進。在他的帶領指導下,後方兵工廠克服了一切困難,造出了一萬餘支步槍,上千門火炮。他吃的是樹葉野菜,可造出的槍比『三八大蓋』還要好;他住的是草屋窩棚,可造出的炮,比日軍的射程要大一倍!什麼是神斧天工?他們就是神斧天工!他和他的工人們,穿着黑色的軍裝,被稱為『黑八路』。他們的名聲響徹根據地,就連日軍都知道,一個『黑八路』遠遠比十個百個『灰八路』更可怕!只要這些『黑八路』存在,『灰八路』的武裝就會越來越強,越來越不可戰勝!」
文鐵林說到這裏,環視了全場的工人,他問道:「你們說,是一個英勇的戰士可貴,還是一個技術超群的工人更可貴?要知道,一個好工人,足以幫助我們武裝一萬個戰士!這是事實,也是真理!」
工人們報之以熱烈的掌聲,他們信服了。
「過去,我們用的一切無不冠之以『洋』,『洋火』『洋車』『洋桶』,今天我們把『洋』字去掉了,這是偉大的成就!但這些只是我們邁出的第一步,因為我們的機器還是『洋』的。要想把這個『洋』字也去掉,就必須努力地學習。沒有堅定有力的政府,沒有高素質的產業工人,任何漂亮的口號都是空話!努力地學習學習再學習,是我們的責任,也是我們的使命!唯有不畏艱難,我們才能無愧於國家主人的稱號!」
工人們再次對文鐵林的話報以熱烈的掌聲,吳全有一邊鼓掌一邊想:被人逼着學與帶着覺悟去學,真是不一樣啊!
經歷了這個小風波之後,白石電廠正式設立了工人夜校,開設文化課與技術課,後來又在夜校的基礎上建立了職工子弟學校。學校不僅對職工進行培訓,還為廠里的家屬子弟提供正規的文化教育。擔任廠長的文鐵林不怕被人譏笑學淺才疏,每天堅持帶頭去上課,而且必定坐在第一排。在他的帶領下,工人們的技能與素質有了明顯的提高,佔全廠人數比例達百分之七十的文盲半文盲被徹底消滅,一批技術突出的工人如脫穎囊錐紛紛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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