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消息的宋林很快從山東趕了回來。他一臉征塵疲憊不堪,兩隻眼睛佈滿了血絲,肅穆的神情裏帶着憂慮。當他見到吳全有顧紅李湘生三個人的時候,臉上竟沒有露出笑容,好像感覺不到久別重逢的喜悅。
宋林在宿舍里連身上的武裝帶都沒有解開,就開始了談話。他先單獨留下吳全有,打聽李湘生為人如何?吳全有說,這是個老實人。宋林又問,你這裏還剩了多少錢?吳全有說,我這裏還有根條子。宋林疲憊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說你先拿給我。
把金條拿到手裏後,宋林依舊沒有笑容,他把顧紅叫進屋子,問她道:「你打定主意了?」
「嗯。」顧紅輕聲答應,並點了點頭。
「你看上他哪樣了?」宋林又問道。
「他…勤快誠實,沒有不三不四的愛好,而且…不嫌棄我。」顧紅的話說得很輕。
可即使說得很輕,也不免觸痛宋林心中的傷疤。他沉默了好一會,眼中竟掉出了熱淚。
顧紅撲到他的懷裏,說道:「哥…你就答應了吧!」
宋林摸着她的頭,嘴裏自責地說道:「我…對不起你媽,本來該給你找個更好的人家,讓你過得好一點…可現在,卻要你到偏僻的鄉下去吃苦,萬一他以後欺負你,大哥又不在你邊上,一個弱女子孤苦無依,我真的放心不下呀。」
顧紅哭着說:「不會的,不會的,他是個好人!」
宋林問道:「你都告訴他了?」
顧紅一邊哭一邊點點頭。
宋林抬手擦擦臉上的淚,吩咐顧紅:「好了,你去把他叫進來吧。」
李湘生走了進來。宋林收起眼中的慈愛,露出一雙嗜血的目光,盯着這個未來的妹夫問道:「顧紅把她的過去都告訴你了?」
李湘生緊張地點了點頭,啊了一聲當做回答。
宋林站了起來,走到李湘生的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說道:「既然你什麼都知道,那我也就不說廢話了。你現在想清楚,反悔還來得及。要是你答應了,可就不能後悔了!」
李湘生對天發誓道:「我李湘生願娶顧紅為妻,願同甘共苦白頭偕老!」
宋林拿出金條放到李湘生的手上,說道:「我們宋家也是大戶人家!顧紅雖比不得城裏的金枝玉葉,但也是我們兄弟的掌上明珠!這根條子權當是她的陪嫁,等往後太平了不打仗了,我一定會補齊她的嫁妝,絕不折了你們李家的臉面!」
不等李湘生有所表示,宋林又掏出槍來,用力地拍在桌子上,毫無情面地說道:「不管她進了李家的門後有什麼過錯,你都不能碰她一根指頭!不然,我這槍可是要喝人血的!」
顧紅輕輕地叫了一聲哥,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噗噠噗噠地直流。
吳全有也站起來對着李湘生哽咽着說道:「不管有什麼…你以後…別打她。打老婆…是畜生…」
一屋子人都哭了,大家淚眼汪汪地擁抱在一起,久久說不出話來。
宋林同意了顧紅的婚事之後,就匆匆走了。當時南麻戰役剛剛結束,部隊雖然打了勝仗,但損失也很大,他不得不連夜趕回徐州去。第二天,吳全有雇了兩輛黃包車,把李湘生和顧紅送到了火車站。當火車徐徐啟動時,吳全有在站台上向車裏的兩個新人揮着手,心裏卻感覺自己的一切都隨着轟隆的汽笛聲漸漸遠去。他禁不住淚流滿面,直到火車已看不見影子,也依然捨不得離開。在他看來,最美的生活已成了昨日的殘夢。
吳全有黯然失神地回到醫院,他驚訝地看見一群身着便裝的傢伙把羅大夫押進了一輛汽車,拉着刺耳的警笛揚長而去。他不由得加快腳步,往醫院的大樓走去,想知道出了什麼事情。
羅大夫的辦公室里,幾個表情嚴肅的傢伙正在翻箱倒櫃地進行搜查,就連地上的碎紙屑也不放過。吳全有聽到走廊上不少醫生護士都在竊竊私語,他豎着耳朵聽了好一會才弄明白,他們在說羅大夫居然是個**分子。
**分子?
吳全有腦袋都大了,他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都說**全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獸,羅大夫這么正直善良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是**分子?
一個負責搜查的特務從屋子裏走出來,拉住一個過路的醫生問道:「你們這裏還有誰跟羅克清的私交比較頻繁?」
醫生往周圍瞟了瞟,眼光所到之處,圍聚的人群無不下意識地後退幾步。最終,醫生把手對着吳全有的身子一指,很簡潔地答道:「就他!」
吳全有還沒反應過來,早有兩條黑影從他背後沖了上來,一左一右地擰住他的胳膊,把他制服了。
吳全有趕緊大叫:「有我什麼事啊?」
根本就沒人理睬他的叫喊,對他的申辯只有一句冰冷的回應:「帶走!」
吳全有也坐着汽車到了一個從未到過的地方。
這是一個十分安靜的大院子,有一個很好看的花園。下了車的吳全有還沒看清楚院子裏的佈置,就被人推搡着走進了大樓。自踏進大樓的大門之後,吳全有就感覺這裏陰風陣陣,不管樓道有多麼的明亮,他始終覺得身上發冷,一連打了幾個哆嗦。
他被帶進了一個房間,這房間裏只有兩張凳子和一個大書桌。兩個便衣特務把吳全有按在凳子上,往他身後一站就不動了。
吳全有戰戰兢兢地往左右看了看,心裏不停地打着小鼓。他想:應該沒我什麼事吧?等會肯定會放我回去的。想是這麼想,可他的額頭上還是不爭氣地直冒冷汗。
過了一會,房間裏進來一個管事模樣的人,他瞅了一眼吳全有,很直接地問道:「你是自己說出來,還是要我幫你說?」
吳全有不禁發懵,他張了張嘴,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長官,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發問的人也不多囉嗦,把手揮了揮,站在吳全有身後的特務們立刻把他架了起來直接往門外拖,一直把他拖進地下室。
吳全有再次坐好之後,看見了傳說中十八般刑具,每一樣東西都能叫他想起血淋淋這個形容詞是個啥意思,這樣的陣勢一下就把他嚇得不能動彈了。
接下來,特務們問他什麼他就答什麼,十分地配合。但他始終無法回答,他與羅大夫是如何與組織聯繫的。天可憐見,他這樣的人能當**嗎?
問話的特務們不耐煩了,一個傢伙惡狠狠地叫道:「別以為中統是好糊弄的,再不老實,我扒了你的皮!」
吳全有一聽到中統這個名字,腦子突然清醒了,他趕緊表白自己認識中統的大人物,叫劉章玉。自己不但認識他,還曾是他的弟子。
特務們聽了這話先是一愣,繼而哈哈大笑!要知道中統是不允許在軍隊中發展情報關係的。
見到特務們大笑,吳全有又趕緊說道,我還有個把兄弟也在中統,叫曹湧泉。
這下特務們不笑了,他們互相看了看,其中一個人張口問道,你認識曹湧泉?
吳全有點點頭。
這個人接着問道,你真認識劉副局座?
吳全有發了一會呆,突然明白他說的劉副局座指的就是劉章玉,趕緊點了點頭。
一屋子特務全都不說話了,有個人悄悄溜了出去。不一會,曹湧泉瘸着腿跑到刑訊室來了。
吳全有一見到他,就像受了驚嚇的孩子見到媽一樣,委屈地嚎啕大哭起來。曹湧泉像哄孩子一樣哄了他好一會,總算叫吳全有止住了哭聲。
曹湧泉問吳全有,你仔細想想,羅大夫平日裏有什麼可疑的地方?
吳全有說,他這人很正常啊,沒什麼可疑的。
曹湧泉說,你怎麼這麼大意?他身上有明顯的**特徵!
吳全有說,哪兒啊?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啊。
曹湧泉說,他這人不貪不賄不好色,這就是明證!**份子都有這臭德性!
對曹湧泉所說的懷疑羅大夫是**份子的理由,吳全有不禁大為驚訝,難道不貪不賄不好色就是共產黨?這是什麼邏輯!照這麼想下去,那黨國里還有好人嗎?
事實上,曹湧泉的懷疑也不是沒有道理,甚至很合邏輯。有一回徐州剿總副司令杜聿明拜訪國防部作戰廳廳長郭汝瑰,出門時發現郭家的沙發竟然打着補丁。杜聿明自認為在黨國的高層中自己已算清廉,但家境絕不至此,便由此懷疑郭汝瑰是共產黨。他曾向蔣總裁力陳郭汝瑰不貪不賄不好色,有**分子之嫌,卻被蔣總裁痛斥了一番。蔣總裁說:「難道我堂堂國民政府的官員都要到處去撈銀子才(能證明自己)不是共產黨?(簡直是)笑話!」
問題是,杜聿明真的沒有看錯,郭汝瑰確實是共產黨。
吳全有對這些全無了解,他對共產黨的印象來自黨國的宣傳,共產共妻與洪水猛獸是他對這類人物的註解。除此之外,他僅能憑着自己的感知去分辨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至於真實的**份子,對他而言更像是一個傳說。
費了一大把口水,曹湧泉也沒從吳全有的嘴巴里得到更多的有效信息,到最後他放棄了這個想法。從吳全有的表現來看,他真的對羅大夫一無所知。可他現在也不能就這麼把他放了。
因此他對吳全有很客氣地說道:「老弟啊,這個事情很複雜,你先在這裏呆幾天,也好給我們提供協助。你放心,以咱倆的關係,我保證你不會在裏面吃苦頭。」
說完話後,任憑吳全有怎麼辯白求饒,曹湧泉全不理睬,自顧自地走了。
於是吳全有被關進一間牢房裏待了三天。
三天後,曹湧泉又來了。他手裏拿着一張紙,對吳全有說,事情都搞清楚了,你在這張紙上籤個字就可以走了。
吳全有原本準備大罵他一頓,痛斥他不講兄弟道義。但一聽說可以走了,就把怒火壓了壓,決定出去後再理論。可沒想到,他簽了字之後,曹湧泉又把他丟在牢房裏關了兩天。
這一下,吳全有氣壞了。他在牢房裏破口大罵,恨不能與曹湧泉家裏的所有女性都發生性關係。
兩天後,來了兩個面色不善的傢伙,他們又把吳全有拖到了刑訊室。這一回,他們不唱文戲了,而是當着吳全有的面,把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直接按在一個犯人的身上。
那個犯人痛苦地喊叫着掙扎着直到昏死過去。這恐怖的聲音與皮肉的焦臭,強烈地刺激着吳全有的神經,他的身體不聽控制地直打顫,不知道這兩個傢伙要把他怎麼樣。
兩個特務陰沉沉地盯着吳全有,其中一個拿出一張紙來,冷冰冰地問道:「這上面寫的都屬實嗎?」
這時另一個特務則把火爐里的烙鐵翻動了一下,故意弄出了很大的響聲。
烙鐵的碰撞聲像一把錘子,突然而猛烈地擊打在吳全有的心臟上,嚇得他渾身一個激靈,連身體都僵住了。
他哆嗦着說道:「屬實,屬實。」
「沒有假話?」
「沒…沒有。」
「那好,待會你要是亂說,可別怪我們不講情面哦?」
「不會不會,」吳全有哭喪着臉說道,「可是大哥啊,我認得的字不多,你能不能先說說那上面寫的是什麼東西啊?」
兩個特務自己也覺得好笑,就把紙上寫的內容念了一遍。大意是,某年某月某日,軍醫官羅克清夥同勤務兵吳全有監守自盜,竊取盤尼西林八支,轉往黑市謀取暴利。被黨通局調查科幹員曹湧泉查獲,案犯供認不諱。
吳全有一聽就明白是曹湧泉在搞他的鬼,把自己的事情栽贓嫁禍到了他和羅大夫的身上。他剛想張口說那是他曹湧泉乾的,可一瞧見對方那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又趕緊把話壓回去了。
兩個特務見吳全有服帖了,就把他拉出了地下室,帶到了幾天前到過的辦公室。辦公室里,羅大夫也在。他看上去衣冠整齊,只是臉色鐵青怒氣衝天。
主持審訊的,正是曹湧泉。他見到吳全有被拉進來,一手接過特務遞給他的供詞,放在辦公桌上,對着羅大夫說道:「現在人證物證俱在,羅大夫就不要嘴硬了吧!」
「放屁!」羅大夫對着曹湧泉罵道。
「要不,你先說說經過?」曹湧泉對着吳全有說道。
吳全有那一刻恨不能撲上去咬下這傢伙幾塊肉,看押他的特務適時地捏緊了他的胳膊,提醒他要怎麼說話。一想到刑訊室里那些可怕的玩意,吳全有不得不服軟。可面對着一臉正氣的羅大夫,想到他往日對自己和顧紅的關照,吳全有又實在無法向他潑髒水。
他最後無可奈何地哀求道:「羅大夫…」
羅大夫瞧了一眼他那可憐相,又急又氣地罵道:「軟骨頭!」
這句話既可以理解為對吳全有的斥罵,也可以理解為羅大夫對罪責的默認。曹湧泉馬上說道:「好了,好了,既然這樣,就可以結案了。因數額不大,這事情轉交憲兵處理。」
曹湧泉合上卷宗,趕緊溜了出去。不一會來了兩個憲兵,把吳全有和羅大夫提轉到了憲兵隊。
到了憲兵隊以後,羅大夫死也不肯承認自己監守自盜。最後有人出來打圓場,說為了點芝麻事情再去一趟黨通局實在不值得。但羅大夫還是不肯就範,非要證明自己是清白的,憲兵隊不得已,只好找人代簽了他的供詞,把他們兩個人打發回醫院接受軍紀處理。
到了醫院之後,院方出了一張通告,說羅大夫濫用職權監守自盜,實為黨國軍人的恥辱。為整肅軍紀,依條例將其軍銜降為少校,以示懲戒。望各位同仁能以此為鑑潔身自好。
面對這樣的結果,羅大夫真是百口莫辯,昔日裏敬畏他清廉的人也對他失去了忌憚。他們冷言冷語,有機會就要擠兌一下這個一貫清高的人。更有人當面對着羅大夫說道,大家一個賊窩子裏出來的,莫非你就比我乾淨些?
這樣的事情,一個月里吳全有碰上了好幾次。每當這時,他就為自己連累了羅大夫而羞愧不已。因此,他一直儘量避免碰到他,只要遠遠看見羅大夫的影子,他就立刻調頭迴避。
如是過了兩個月,羅大夫卻來找他了。
當時吳全有正躲在屋子裏休息,不料大門猛的一陣亂響,也不知敲門的費了多大力氣,似乎要把門板砸出一個洞來。
「吳全有!給老子滾出來!」
聽到是羅大夫的聲音,吳全有隻好把門打開。他把羅大夫讓進屋子裏,關好大門之後,就畢恭畢敬地站到羅大夫的身邊,一副俯首帖耳之狀。他知道知識分子視清白如性命,在心裏暗想,今天給他罵一頓消消火氣,興許他就會好過些了。
不料,羅大夫卻沒有開口罵他,反倒是遞給他一個布包。吳全有不解其意,打開布包一看,竟然是五支盤尼西林。他張口結舌地望着羅大夫,不知道羅大夫要幹什麼。
羅大夫說道:「把它給我賣了!」
吳全有趕緊哈腰答道:「哦。」
羅大夫一拍桌子,大聲罵道:「他媽的,黃泥落到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吳全有不敢吱聲,繼續老老實實地站着。
羅大夫看着他那可憐相,想罵又罵不出,但又不想便宜了這個傢伙,腦子裏轉出一個主意,他對着吳全有說道:「這點東西,你得給老子賣出六根條子來!要是少了半兩,老子割你的肉來補!」
吳全有這下只有叫苦的份了,他暗想這哪能辦得到啊!這市面上的價錢,又不是他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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